临门一脚,袁丽瑰坐在石凳想起屠八来家里迎娶她的那天。
那是她十三岁后最开心的一天。
她以为能脱离吃人的囚牢,以为能迎来新生,迎来爱她敬她的丈夫。屠八来家里提亲时,隔着帘子匆匆见到的那面,袁丽瑰是动了心的。
一霎那的心动也是心动。
因为他是第一个来家里提亲,在爹爹无理取闹贪得无厌的索取下尚且能保持微笑的男人。就冲这点,她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
袁丽瑰揉揉眼,默不作声地把人带离深坑,带到他们月前的婚房。
屠八睡得昏天暗地,药效刚猛,能迷晕一头牛,也不知他是从哪讨来的。眼下作茧自缚,袁丽瑰关好门,心尖的火飘飘荡荡,很快她回到饭桌前。
看着趴在桌子乖巧漂亮的男人,她笑得合不拢嘴,刻意没避着对面的少女,似乎当着她一向羡慕嫉妒的怜舟姑娘,做她连日以来最想做的事,不仅刺激,还会涌起强烈快感。
一只手颤抖着伸向那张玉白的脸。
别碰他!
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声音蓦地自身后传来,少女坐在桌前,眼神如冰。袁丽瑰吓得不轻,脸色煞白:你、你怎么?!
我怎么没被迷晕?怜舟死死盯着她的手,直到女人的手远离昼景,她轻呵:若我半点防备都没有,这些年来早就死得骨头不剩了。若我被你迷晕,丽瑰姐,你想做什么?你刚才,是想染指我夫君?
我夫君。
趴在桌子装睡的昼景心脏不受控制地快跳一下。
袁丽瑰眼色沉沉地看着她,最初的惊惶不在,她眼睛迸发破罐子破摔的疯狂:怜舟,这是我唯一的活路了,你帮帮我?
我还能怎么帮你?我帮的还少吗?
你装糊涂好不好?等我与昼公子事成,他那么温柔的人,应该不会和我一个可怜人计较罢?我做了他的人,只要他带我离开小镇,以后为奴为婢我尽心竭力伺候你们,绝无二话!
怜舟被她无耻的劲头气得指节绷紧:你痴心妄想竟还死不悔改,丽瑰姐,你的所作所为真教人恶心。
谁恶心?女人被刺激的嘴唇发抖:他不好高攀你不也攀上了?你可以为什么我不行?我恶心,难道你就干干净净?你忘了四年前是怎么在青楼苟且偷生?!
一片死寂
昼景听得心神震荡。
少女惊地说不出话,慢慢地,眼底从震惊转为刻骨冷芒:原来是你。
是我,是我勾结人牙子把你卖进青楼,卖了五两银子。可惜,进了那地方你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宋姑姑还真护着你!
一巴掌落在她脸颊,女人身子晃了晃,怜舟怒极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袁丽瑰顶着被打肿的脸,气急败坏:因为我嫉妒你!恨不得你去死!
怜舟笑出声,实在太好笑了,她懒得多说一句,懒得再去关心一个害她之人的扭曲心路,她冷声道:然后呢?今天你请我来,又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袁丽瑰摸着袖口那把短刀:屠八看上了你,要我下药在你们酒菜之中,但我连他也算上了。看到院里那个深坑没有,本来我想埋了他,后来我改了主意。
在我和公子事成后,我要带你到屠八房里,如此一夜过去,等公子醒来,发现有负于我,又发现他疼爱的妻子与屠夫有染,我会求他带我走
昼景听得牙根疼,坐起身,幽幽道:我和你有仇么?
她反手拿起桌上的酒碗想也没想砸在屠八脑袋,砸得头破血流,屠八痛呼着醒来。
眼睛还没睁开,一把短刃插在后背,血淹没刀柄,贯穿心脏。袁丽瑰双眼无神:不,不能醒,他醒了我就完了
女人被官差带走的那天,镇上的人们都被惊动了,平时看着胆小怕事的人竟然敢拿刀杀人,杀得还是自己夫婿,太不可思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屠八婚后虐待媳妇,易怒善变,倒在人前伪装的毫无破绽。
袁家爹娘得知女儿被带走,愣是冲到官差面前捋下女儿戴在手腕的翠玉手镯,是屠八婚后第一天送给媳妇的礼物。也是外人眼里当丈夫的疼爱妻子的铁证。
袁家三口,一出闹剧。
隔着三条街,怜舟坐在桃花树下抱着猫静静发呆。
她一整天都在发呆。
昼景从荷包捏出一枚糖青梅,又酸又苦。
她知道不是糖青梅的缘故,是她自己出了问题。心有挂虑,甜的东西到了嘴边也被心尖泛上来的苦涩抹去。
她拧了眉:舟舟一直不肯说话,这要如何是好?
跑去别人家做客吃饭,一顿鸿门宴,倒是被翻出来的陈年旧事惊得目瞪口呆。
在她看来,袁丽瑰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过度的自卑怯弱衍生出过度的压抑疯狂,疯狂里满是怨恨、惧怕、嫉妒和渴慕。
怨恨爹娘多年来的非打即骂,怨恨这悲哀的命运。惧怕被打骂,被虐待。嫉妒一起长大的舟舟,舟舟生得美,幼时得爹娘疼爱奉为掌上明珠,哪怕成了孤女,也有宋霁看顾。
嫉妒的就要毁去,渴慕的就要占有。
袁丽瑰是真的喜欢昼景吗?那这喜欢未免来得太轻贱。她喜欢的是斯文俊美的长相,是温柔如水的气质,是锦衣华裳举手投足显示的尊贵身份。
这都是一个年少饱受磋磨的人遥不可及又切切幻想的。
昼景觉得自己挺倒霉,不过前头还有更倒霉的舟舟顶着,她收好小荷包,抬头,少女提着裙角朝她走来。
阿景,我们去青楼逛一遭罢。
什么?
去青楼怜舟眼睛熠熠生辉:我想明白了,我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袁丽瑰一生困于自卑怯懦战战兢兢,面对爹娘她不敢逃,面对屠八她不敢反抗,日积月累,惶惶不可终日。于是生了心魔,内心扭曲,自取灭亡。
我不能怕,我的理想抱负不容许我退缩,别无他法,那就去面对罢!
她笑容甚是明媚:阿景愿陪我踏碎旧时梦魇吗?
昼景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臂,她握着少女手腕,朝气蓬勃:走!
作者有话要说:舟舟不想被恐惧裹挟内心,不想做袁丽瑰那样可怜可悲又可恨的人。她首先要克服惧怕和男子接触的心理阴影
洗头发被洗发水迷了眼了,眼睛很疼,所以一直没上来。今天好多了,先放一章更新,抱歉抱歉
第30章 不设防的炽热欢喜
九日后,云苏城,柳巷。
入夜,灯火飘摇。
穿红戴绿的鸨忧心忡忡地窝在房里数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在灯光映照下刺眼,她闭了眼,再睁开,还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负责伺候她的丫鬟不解:柳姨,怎么赚了银子还不开心?是嫌银子烫手吗?
银子是挺烫手的。
想起三天前来楼里的两位贵客,老鸨愁上心头,眉头皱得能夹死两只苍蝇,再想到短短数日云苏城有名的青楼就先倒了两家,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来,数银子的手抖了抖。
窗户没关好么,怎么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丫鬟听得茫然,走到窗前仔细检查一番,回头道:关好了。柳姨,你身子不舒服,要我请大夫来吗?
不用
话音刚落,门「砰」得一声被踹开,为首的官兵生得方脸,刚正不阿的气势骇得老鸨膝盖发软:官爷,您这是、这是做什么呀!
做什么?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自己心里不清楚?
三层楼,一扇门从里面被推开,锦衣玉带的男子领着面色冰冷的少女缓缓走下楼梯,走出乌泱泱乱糟糟的烟花柳巷,走到护城河边。
昼景撕下人皮面具,笑吟吟道:可解气了?
怜舟停在那,看着那张俊秀如玉的脸庞,恍然如梦。
前后在青楼里住了九天,整整九天,从最初踏入青楼就忍不住畏惧战栗,从看到里面形形色色的男人就忍不住恶心作呕,每一个不眠之夜都是阿景陪她度过。
她目中流露出感激:我替那些苦命的姑娘谢谢你。我也要谢谢你。
走出噩梦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便是撕裂噩梦,怜舟比谁都清楚。
世间男女,有好有坏,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可以厌恶品行不端的男子,却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更不能心生惧意。
九天的经历,阿景用实际行动告诉她,那些人没什么好怕的。黑暗没什么好怕的。
以前是她偏激。
她释然一笑,笑容明媚如初阳:回家罢
眼看着她踉跄地走出两步,昼景急忙伸手去捞,捞到了疲惫晕倒的舟舟姑娘。
你呀你,真是逞能。
昼景将人抱在怀,娇弱的少女脸色隐隐泛白,睡得很安静。
她心疼地叹了口气,九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克服心理的恐惧与旧年埋下的阴影,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住在青楼,很多个夜晚都是睁眼到天明。
直面人性的丑陋和肮脏,舟舟眼里时常弥漫着愤怒的光。
这也是九日之内云苏城有三座青楼轰然倒下的原因,有一大半,是舟舟从那些苦命的姑娘口里得来的线索,官兵照着线索去查,揪出一串的阴私事。
坚持了九天,用韧性和执着推倒了那座用恐惧堆积而成的墙。
舟舟是勇敢的,也是可敬的。
人乖乖巧巧地趴在背上,脸颊一侧依稀能感受到少女轻浅的呼吸,昼景走得稳稳当当,云苏城悄然落起了雨,在街边买了柄大伞,笑着踏上回家的路。
这一觉怜舟睡得沉。
睡醒已经躺在鱼水镇宁家院的闺房。
窗外落着淅沥沥的雨,天色阴沉,房间昏暗,睁开眼,怜舟怔然盯着房梁,晕倒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她轻轻歪头,看到趴在桌子昏昏欲睡的某人。
阿景?
声音虽弱,昼景猛地醒过神来:舟舟,你总算醒了!
怜舟掀开被子坐起身:是呀,我醒了,辛苦阿景了。她眼睛浸着笑,自然而然地整理微皱的衣裙:饿不饿?待我梳洗一二,再去做饭。
慢慢来。我去给你打水。
怜舟一觉睡醒心情好极了,就那样看着身份尊贵的昼家主走出门,她愉悦地勾出一抹浅笑,为这全新的一天,也为了全新的自己和更加可爱的景某人。
她可忘不了阿景在青楼是如何不怒自威,褪去那层耀眼的光环,竟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馋猫。
春花秋月服侍夫人梳洗完毕,总觉得夫人笑起来和以前的感觉不一样了。像是放下了一层重担。
一顿中饭,吃得所有人开开心心。
午后天气依旧沉闷,雨越下越大,到了黄昏时分才停。
袁姑娘被判流放,要去送送她吗?
不去了怜舟执笔桌前静心画着她最爱的大狐狸,心思用错了,路也就错了。我与她没什么可说的。旧梦已远,我当以她为鉴。
昼景单手撑在桌沿:这里画错了。
哪错了?
狐狸尾巴啊,它喜欢蜷缩尾巴,而且尾巴尖要画得漂亮一些,还有这儿,左爪搭在右爪,看起来蠢蠢的,换个姿势,它不喜欢这样。
话题一下子从袁丽瑰绕到大狐狸,怜舟笔尖一顿:这话说得古怪,你没见过它,怎么知道它所想?
这昼景摸下巴:这我随便说的,你别当真。
是吗?怜舟握着笔杆轻扫耳边碎发,眉眼弯弯:阿景,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那只大狐狸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我说怎么好久没见它!
我怎么会藏狐狸?舟舟你别冤枉好人。
真不是你藏起来的?
昼景沉着自若:骗你是小狗。好了舟舟,别再想那只狐狸了,明天咱们就该启程了。这个给你。你慢慢看,我去镇上逛逛。
少女接过帛书,一目十行看下去,不禁露出笑:这个阿景,小心思可真多。
回到浔阳,又要恢复逢场作戏的状态,帛书上写的正是一出新鲜出炉的话本子,文辞优美,笔力深厚,照上面的按部就班演出来,不怕没人相信,这就是一对恩爱眷侣缘分走到尽头因观念喜好产生冲突,分崩离析最终无奈走向和离的怨侣。
反复看了几遍,她收好帛书,乍然想到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心漏掉一拍。
有朝一日和阿景分开,也是计划之中的事。毕竟假的就是假的,作不得真。习惯是种可怕的力量,怜舟心跳恢复如初,再提起笔,兴致平白减了两分。
回程的前一晚,怜舟依旧窝在被衾等狐狸来,狐狸没来,启程的当天,竟来了。
少女抱着狐狸喜不自胜,平安上前一步:浔阳城传来消息,家主先走一步,便由我等护夫人回府。
怜舟克制着自己去看他的眼睛,甚至稳着手抚摸狐狸颈后的长毛,每当她心生怯意举步不前时,回荡在眼前的都是阿景笃定相信的眼睛,他相信她能做到。知己难求,她怎能教他失望?
有劳诸位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出了鱼水镇,围观的人群,心思浮动。
卖酱油的酱婆婆见识了更大的天地,萌发攒钱去往浔阳做买卖的主意。街坊四邻感叹生女儿很好,奈何宁家爹娘没福气。有心怀壮志的,有羡慕嫉妒的。
彼时的怜舟坐在马车对着一脸没睡醒的狐狸亲亲抱抱举高高,昼景脖颈挂着小铃铛,四爪悬空,一阵无语。
看来阿景说得对,你果然喜欢。白狸,你上次来了又走,我好伤心,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归我养了,同意的话眨眨眼。
见识过少女对养大白狐狸的执着,若是大狐狸拒了,可想而知舟舟会有多失落。昼景简单想象了画面,心生不忍,当做哄小姑娘开心,她眨动漂亮的眼睛,换来迭声惊呼。
白狸!你好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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