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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辣江湖——野有死鹿(10)

    宁和尘不耐,不耐。耐着性子说:楼烦王,没人不怕死,不怕当然是因为不会死。
    楼烦王没听懂。
    宁和尘说:我再借你三千精兵,你也杀不了我。大单于若是能杀我,不会与我做买卖。你问他要李冬青干什么?我告诉你,一点用也没有。我刀架在他脖子上与他做买卖,他能作何选择?你告诉我。
    楼烦王被他的狂言吓得目瞪口呆。
    宁和尘突然笑起来说:我开玩笑的。
    楼烦王半晌后,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宁和尘微笑说:咱们这晚上吃什么?
    苍鹰之子,你想吃什么?
    宁和尘说:哦,羊肉有吗?
    这条件简直太好满足了,楼烦王大手一挥:去杀十只羊,犒劳儿郎,今日我们王帐里囚了汉朝的王子!
    宁和尘已经懒得纠正他了,随便吧。
    傍晚的时候,羊骨肉盛在铁盘上,大盆的酒一盆一盆地端上来,宁和尘坐在王座下方。
    此时却有一小队骑兵到了王庭,朗声道:伊稚邪王子路过!
    一个男儿头戴狐狸毛帽,华服兽皮,骑马冲进了骑兵之中,朗声大笑道:楼烦王!人呢!
    楼烦王扔羊骨,出去迎接,行礼说道:王子!
    伊稚邪在马上看他,说道:楼烦王,我的探子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我这就过来了。
    快把人带出来!楼烦王吩咐说。
    宁和尘从王帐中走出来,刚掀开帐门,视线便于伊稚邪撞了上去,伊稚邪明显一愣,说道:就是他?
    楼烦王看见李冬青已经被带出来了,应道:啊就是,这是
    伊稚邪翻身下马,冲着宁和尘走过去,他长相具有很明显的匈奴人的特征,额骨高、眼窝深邃,眼皮薄薄,鼻梁挺直,笑起来带着邪气,若是在中原,不能不算是英俊。
    伊稚邪一只手搭在宁和尘的下巴上,走进才发现他比宁和尘高了半头,说:你就是那个小王子?
    不是!楼烦王这才看见他找错了人,说道,王子,是这个啊!
    宁和尘随手扒拉开了他的手:在那儿呢。
    伊稚邪这才看见了李冬青。
    李冬青分明感觉这人看他的眼神失望了。
    伊稚邪仍旧回头看宁和尘:你会说匈奴语?
    宁和尘用匈奴语回答:昆仑神赐你神勇。
    伊稚邪满意极了,转身进了王帐,说道:把那个小王子给我带进来!
    李冬青被推搡着进了王帐,又被推着跪下,伊稚邪坐在王座上,往下依次是楼烦王、伊稚邪手下的骑兵都尉、楼烦王的骑兵都尉、宁和尘,身后还站着一群下层骑兵、□□手。
    伊稚邪一只腿弯起,胳膊放在膝盖上,咬了口羊肉,说道:我父王不在,我替他来处置你。
    李冬青说:什么?
    伊稚邪的汉语实在太不标准了,李冬青一句话除了前三个字一个也没听懂。
    伊稚邪指着楼烦王:你翻译一下。
    楼烦王道:我也没听清楚。
    你说,宁和尘说,我给他说汉语。
    好!伊稚邪欣然,拍了拍旁边的兽皮毯,请上座!
    宁和尘仿佛没感觉出局促,站起身来坐在了伊稚邪身旁。这举动其实不管是在什么政权之中,都是荒唐。但伊稚邪形式作为莽莽撞撞,似乎也并没有人觉得这多奇怪。
    伊稚邪对李冬青有商有量地说:你充作奴隶罢,我抓了一百多个汉人,说是要出使大月氏国,被我扣下了,在草原上放羊养马,你也去吧。
    宁和尘说:这安排很不错,但是我与你父王做了交易,你把中行说交给我,我自然就把他留给草原了。
    伊稚邪却大惊:你还要走吗?
    宁和尘:自然要走,秋天草覆盖黑土,马儿追逐良原,一切不都是这样吗?草原是匈奴人血浇灌的,又怎么能有汉人的脚印呢?
    但中行说的头,若是要不到呢?伊稚邪却忽然说。
    父王有意让匈奴儿的铁蹄踏入甘泉宫,让我们的弯刀直逼武帝的喉咙。中行说正是从甘泉宫走出来的太监,对汉朝再了解不过,中行说死了,谁来接替他呢?
    宁和尘一指李冬青。
    伊稚邪皱眉:他是汉朝人的王子。
    他不是,宁和尘说,不过算了。王子是要毁约吗?
    伊稚邪忽然笑起来,说道:你与我父王订下的盟约,与我何干呢?
    宁和尘不意外,问:你待要如何?
    李冬青在下面当真是有些无聊。
    伊稚邪说:我要他,还要你!
    宁和尘笑得包容,仿佛也只把他当成玩笑,说道:你要有本事来拿的。
    李冬青看着宁和尘的笑脸和从容,忽然想,他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好看,而且也很擅长用这脸为自己谋得红利。他也是第一眼,便惊以为天人,人总是对美的事物多一些好感,所以宁和尘不恭敬、脾气骄纵、也显得不那么过分了。或许自己在宁和尘的眼里,与旁人,与伊稚邪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李冬青倒是不沮丧,只是恍然了一下。
    伊稚邪说:我杀了你,也不过是眨眼的力气。听说你在中原,是天下第一高手,我想与你试一试。
    宁和尘转头对下方的李冬青说:出使大月氏的汉使张骞被扣住了,伊稚邪想要把你也和他们放一起做奴隶,你觉得怎样?
    李冬青说:很好。
    我也觉得不错。宁和尘又原样翻译给了伊稚邪。
    伊稚邪说:哈哈,所谓的王子!好罢,把他带下去吧,过几日随我的骑兵队起行!
    宁和尘又说:我也要起行吗?
    自然。伊稚邪说。
    宁和尘说:那怕是要在起兵那日,在王帐外等待王子,看王子有没有这个本事将我带走了。
    伊稚邪朗声大笑,眼眸晶亮,说道:好啊!
    若没有这个本事,宁和尘淡淡说,还望王子如约拿中行说的人头来换。雪满并非不能留在草原,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还要看伊稚邪王子的诚意了。
    伊稚邪说:你说了要与你做交易?
    宁和尘懒得多言说:我看王子会想明白的。
    他晚饭并没有吃太多,可能是吃了太久的素,这样腥膻的肉总觉得难以下咽,闻着就吃不下。下山前觉得这人间千般好,有许多事要做,从那日马邑的那一壶酒开始,他觉得这人间的滋味也不过尔尔,果然可以戒掉的东西,都不怎么重要,亏了他久久憧憬了。
    冬日的草原总是比别的地方要更冷一些,从北方出来的风,一路横冲直撞冲入草原,横行无忌,把雪花卷起来,连带着石块一起拍打着帐篷,李冬青睡得瑟缩,冻得蜷缩起来,半夜的时候实在睡不着,坐起来,这地方狭窄逼仄,抬眼黑压压一片,望不到一片天,李冬青想:仿佛我这一辈子。
    人若是强大,便有些选择,若是顺遂,就有些希望,可若是如他一般,运气不好,也没什么本事,就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儿,连可努力的地方都没有。原来人这一生,可以有自己能控制的事情,也是奢望吗!
    李冬青已经走到这一步,真的觉得能与汉使一起做奴隶,确实是好事。
    第二日白日时,李冬青发起了高热,一直烧到了正午时分,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人打开帐门送过饭来,又走了,于是短暂地睡了两觉,并不安稳。外头的匈奴男儿非常嘈杂,却没人走进这个帐篷。
    正午时,帐门被打开,李冬青紧闭着双眼,听见有人用匈奴语与他说话,扇了他两下,李冬青睁开眼,觉得眼皮酸胀,被高热烧得肿了起来,头也沉沉地疼。
    这是他头一遭发高热,没想到不仅仅是高烧而已,连带着四肢酸胀无力,倒是也可以起身,但李冬青不想搭理,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过了许久,帐篷又被掀开,这次却没人摆弄他,李冬青等了许久,睁开眼睛,看见宁和尘坐在他面前。
    宁和尘说:不想死,就得吃东西。
    李冬青想说:死又有何惧?
    但是还是等了一会儿,爬了起来,看见碗中的狼骨,已经冰凉了,李冬青没说什么,撕了两块肉塞进嘴里,很难嚼,勉强咽下去。
    宁和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算了。说着就要出去给他找些别的,李冬青拦住他说:没事。
    他一开口才发现声音鼻音浓重,有点沙哑,他咳了一声,不再说话。
    人和人的苦法都不一样,李冬青的苦就是狼肉、爹娘、苦寒和匈奴人。是实打实吃过的苦。他觉得宁和尘与他是不一样的,宁和尘是自己让自己苦,没法比。所以他什么肉都吃。
    宁和尘说:昨天没生火?
    问这个又有什么用,李冬青干脆没回答。他勉强吃了几口,实在难受,又灌了几口冷水,说道:你别来这了吧。
    宁和尘失笑,无语了,半天道:你管我呢,你先活命吧。
    哦。李冬青说。
    伊稚邪对他的判决已经下了,但宁和尘还没有,宁和尘其实不应该和他走得过近。
    李冬青觉得他还有自己的谋划,但还是问:你真想和匈奴人谋皮吗?
    问这个干什么?宁和尘随口说。
    李冬青躺回去,看着棚顶:没啥啊,聊天,不想说就算啦。我好困啊。
    他想逐客,宁和尘却说:让他们给你加一床被子,当你是铁打的吗?
    俘虏才不是铁打的,李冬青鼻音浓重,说道,是泥巴做的。
    宁和尘问: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李冬青已经在酝酿自己的睡意:说啊。
    你一点恨意都没有吗?宁和尘说,对我,对临江王,对林雪娘?
    李冬青:还好吧好罢,没有。
    你好好的过好自己的日子罢,李冬青真心说,当时说的都是真心话,人与人相遇,都是缘分,我从你身上涨了不少见识,哪能白要。我想,我爹就姑且算是我爹吧,害得你一生这么难过,我尽量还你,希望你以后过得顺遂啊。
    李冬青说着说着,也难过起来,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还能找到害你的人,我却去找谁呢?
    宁和尘沉默片刻,说道:就算能找到,你会找吗?
    说得也是,李冬青笑道,罢啦罢啦,我不是有出息的人。
    宁和尘又坐了一会儿,李冬青却睡着了,他冷,睡着了往热的地方凑,凑到了宁和尘的膝头,宁和尘从他的头发丝儿上摘下一块枯草沫,半晌未动。
    第11章 踏雪寻梅(十一)
    李冬青醒来时身上盖了两条被子,他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嗓子火烧火燎地,坐起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地,听见外头跑马和吆喝的声音,他摸到碗,里头还有半碗底的水,他一口喝了,有些杂味儿,渴也没解了三分。他从帐篷里看见外头隐约透出火光,感觉应该是到了夜晚,可能一会儿要有人来送吃食,他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就不怎么安稳了,一直在做梦,梦见林雪娘用手捧着他的脸颊,说道:苦了我儿。
    李冬青焦急地坐起来,爬上她的膝,说:娘,我想回乞老村。
    外头不好吗?林雪娘问。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李冬青说,外头的人看不起我,我也不想再呆在这儿了。
    林雪娘苍茫说:可乞老村哪里是你的家啊。
    李冬青哭了起来:那我还能去哪儿?我没有家?
    林雪娘说:你是皇家人,你见过哪一个皇帝,把自己的未央宫叫做家的?拙儿,皇家人,就是没有家的,老天爷给了你天下。
    李冬青:天下也不是我的。
    林雪娘握住他的手,说道:儿,你与别人不同,别人生下来就有的东西,你没有,你从今日起,要自己去争取,要拼了命的去抢,才能和别人过上一样的生活,儿,别哭,今日起,不能再哭了。
    李冬青反复摇头,拼了命地说:我不想,我不想!
    不想,也要想,林雪娘说,我不想看你当奴隶!你坐起来,给娘再背一遍那首诗。
    李冬青却不想背,林雪娘反复催促,推他离开自己,肃容说:背一遍。
    李冬青只好跪坐挺身,带着哭腔,扬声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林雪娘欣然,又把他抱在怀里,说道:我儿。
    李冬青只有哽咽。
    林雪娘的胸膛冰冷,头发如枯草一般,说道:你是高祖的子孙,老天爷也会护佑你,儿,我不是你的亲娘,但我对于你的心,天地可鉴,我没有孩子,视你为己出,就算是亲娘,又能做到几分?为娘的又何尝不想让你平安顺遂,可是这已经求不得了!为娘也想让你在乞老村逍遥地过一辈子,可我们想,有人不想,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李冬青却感觉出她正在慢慢地消失,急切地攥住她的手:娘!
    林雪娘说:娘会保佑你,会诅咒所有伤害你的人,娘永远看着你!
    李冬青痛哭起来,林雪娘也急切地说:要醒来这一觉,不能再睡了!
    儿!林雪娘说,娘疼你!
    这话说完,林雪娘便如风一般消失了,李冬青遍寻不到,埋头在地上失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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