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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心[末世]——未有雨(61)

    谢从心对他嘲讽一笑,深吸了口气,视线缓缓下挪,看向底下钢筋交错的高空。
    怕,当然怕,先天生成的恐惧哪有那么容易消失,周身失重使得掌心与膝盖都细细麻麻地脱力,二月寒风刮得裸露在外的皮肤痛如针扎,黑暗潮水般一阵一阵覆盖眼前,谢从心强忍晕眩,屏住了呼吸。
    白大褂布料单薄,已经撑到极致,衣领与袖子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谢从心两手握着另一根钢筋,与周安反向用力,还差不到二十公分,他的右脚尖就能够到脚手架的交叉点,只要能踩到那里,距离五楼的平台,就只需要跨出一步
    没有什么不可以,他是谢从心,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正有力跳动,血液在身体里奔流,他以最好的姿态活着,并一刻不停地前行,早已不是两个月前在三峡电站里那个连三米高度都踌躇的谢从心,哪怕裴泽不在身边,他也已经可以靠自己克服这一点高度。
    他以冷静而镇静的目光抬头,在衣服彻底裂开前,握住了周安抓着他的手腕。
    周安目眦欲裂,这就是决定生死的一瞬间了。
    谢从心将他的手反向推开,周安发出一声低吼,白大褂次啦碎了,两人同时松手,周安去扣谢从心的手臂,而谢从心更快一步收了手,整个人猛地下落,向着交叉点踩去!
    二十公分,不到一脚掌的距离!
    掌心在生了锈的钢筋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刺痛,一瞬间的失重使他心脏几近跳出咽喉,他本已经踩中了!
    却不想周安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一个方向,握住另外一根钢筋,身体转了半周,一脚踩在了他的手指上!
    周安脸上的表情变了,居高临下扯了扯唇角,遗憾又可怜地俯视着谢从心,他改变了主意,形式怎么样又有什么重要,谢从心自己找死,那就成全他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算了,谢院士,谢从心他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却冰冷如毒蛇,嘴唇一开一合,声音如同尖牙里吐出的毒液。
    谢从心正试图用一只手去够旁边的钢筋,就听他轻轻慢慢地说:你还是去死吧
    裂开的那一片白大褂随风飘向远方,化为阴天乌云中一点渺小的白,像展翅的白鸽,扑入冉冉升起的橙红火星之中,将这非常短暂的一个瞬间,在感官中无限拉长放大。
    谢从心瞳孔剧烈颤动,而周安骤然用力,登山靴底下的纹路摩擦力极大,当即就将他手指碾出了血来,几乎要将手指骨都踩断!
    谢从心只僵持了不到半秒,就因为冲入大脑皮层的剧痛松了手,背朝着虚空摔了下去!
    一百米外的国安后院。
    昆原鹏四肢都被卸脱臼了,躺在半枯了的草坪上无法动弹,只能转动脖子看向裴泽血管突起的侧脸,似笑非笑地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药给我打了,你自己就要变成丧尸了。
    裴泽却没有看他,抬着头以血红的眼珠望着天空,昆原鹏等了一会不见回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什么也没看到。
    他不知道的是,裴泽其实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肺部中弹,穿越火海,耗光了他所有的抵抗意志,病毒支撑着身体的运转,迫使细胞高速分裂填补伤口,并成功入侵大脑,将他所有感官扩大了数倍,剥夺了他对的思考能力。
    他看到了阴暗的天空,感知到了火焰的高温,也闻到了旁边昆原鹏体内鲜活的血味这本该在他的大脑皮层中产生饥饿冲动,使他进食,但他却没有动。
    此刻他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空中飘远的一点白色,是随风送来的一缕味道,非常淡,以他此刻的嗅觉也很难捕捉,断断续续,却成功霸占了他所有本能反应,甚至战胜了病毒带来的、对蛋白质的强烈渴望。
    他血红的眼珠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触及,而脚下也迈出了第一步,抛下近在咫尺的昆原鹏,抛下周遭一切,向着那味道传来的方向笔直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谢从心从耳边嗡嗡的震动中醒过神来。
    发出震动的是一根横出混凝土骨架边缘的钢筋,在三楼与四楼的中央,大约是还没来得及剪断多余的部分,比周围的那些长出了一截。谢从心落下时擦过了钢筋的尖头,破了衣襟的白大褂再次被勾破,给了他非常短暂的缓冲。
    他伸手这一握,完全出自求生的本能,竟然真的恰好抓住了那细小到有了轻微弹性的钢筋!
    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他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幸运,几乎是必死无疑的一坠,却因为这一根东西的存在而有了生机。
    他的臂力未经过锻炼,要长时间撑住自己的体重非常艰难,谢从心立刻用双手抓了上去,同时低头寻找可能的落脚点。
    最近的平台在半米开外,如果不能跳上去,很可能会擦着脚手架外围再次掉下去,而头顶的周安已经踩上了脚手架的平台,隔着不到一层的距离,要爬下来抓他轻而易举
    谢从心抬头与他对视,周安面色阴沉,谢从心对他笑了一下,笑容真心实意,没有任何嘲讽意味,而后他绷紧双臂,向上一引后松手,借惯性朝着里头的平台跳了过去!
    过程中他闭上了眼,他依旧畏高,依旧害怕失重的感觉,但他害怕的何其多,怕病毒无法解析,怕疫苗不能生产,怕自己落在周安手里,怕谢霖的罪名不能洗清,也怕裴泽无法赶来。
    对高空的恐惧在这些面前实在微不足道,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什么理由跨不出这半米?
    身体接触平面带来了巨大的安心感,哪怕那不过是金属管道拼在一起的,不到五十公分宽的狭窄通道,也足以缓和大部分生理晕眩,他迅速站了起来,握住脚竖立的支架,向三楼楼内缓慢移动。
    与此同时上面的周安也在行动,他的动作远比谢从心快了许多,两步就跨过了四楼,谢从心踩上混凝土地面时,周安已经抵达他刚才被挂住的地方。
    幸而枪刚才已经掉到了一楼,谢从心片刻不停,朝着楼梯所在跑去。
    周安骂了一声,加快了速度,登山靴踩得钢管砰砰直响,眼见谢从心已经到了楼梯口,他追不上了,干脆换了方向,顺着脚手架继续向二楼而去。
    谢从心心跳速率快到几乎无法呼吸,肺里像是灌了一口冰水,他到达二楼,周安也到了,如果他继续往一楼去,那么周安也会。一楼为了加固,已经起了四面的墙,而周安所在的位置离出口更近,如果在一楼相遇,他会被直接堵住,无处可逃。
    他脚步停下,周安也停在了二楼的脚手架平台上,对着他露出一个我看你往哪里逃的笑容,谢从心浑身都是冷汗,只来得及换了口气,立刻又调转方向,重新往三楼跑去。
    从上面走,可以选择的路就比往下多了许多。
    周安没有急着去追,他站在呼啸的寒风中,手指骨活动间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从钢筋上带下的铁锈卡在指缝里,颜色像沾了血。
    谢从心的脚步声已经回到了楼上,他原地甩了甩因为攀爬而有些僵硬的手腕,像是在做动手之前的热身运动,却不是为了追上去捉住谢从心。
    野兽的直觉总是敏锐。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预兆,他还是在第一瞬间,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危险。
    周安于缓缓转头,而后眯了眯眼。
    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裴泽站在那里,脸上的青筋脉络以及血红的眼珠,身上全都是血,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拖拖拉拉一道,横贯了整条马路。
    无论从哪里看,他身上都已经看不到活人的迹象,周安扩出一个笑,叫他:裴泽。
    平时的裴泽就不会回应他,更不用说此刻,他只是平静地望着周安,如果不是那过于显著的外表特征,他看起来与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
    但他确确实实感染了,非常彻底,病毒无疑已经入侵了他的大脑,哪怕现在给他注射闭合药剂,哪怕谢从心把血抽干,都无法阻止病毒对脑神经元的侵蚀。
    他已经没救了,已经与死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要避开他,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或是细胞过度分裂提前衰老死亡。
    但周安还是从二楼跃了下去。
    因为他在这一刻,竟然感到了一种可笑的宿命感。
    像是梦里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他和裴泽注定了有朝一日会站在互相的对立面,在一个天气不怎么样的日子里作一个了结。
    可是明明在被病毒感染之前,他都还以身为第三小队的一员而骄傲。
    人生的道路如同不断分裂的树杈,没有人能料到这一瞬间的抉择将会通向什么样的结局。周安用三秒时间回忆了遇到谢从心以后的所有事,没能找到那个将他和裴泽引到这个地步的分岔点。
    他索性不再去想,稳稳落在了工地不平整的地面上。
    裴泽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吼,周安站起来,歪头活动开肩颈,轻声叹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们两个比起来,到底谁更像动物?
    裴泽显然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安竟然从他狰狞的表情中提前感到了一种胜利的愉悦,进而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对不起,是我说错了
    他微微一停顿,摊开了手,不是像,你已经是动物了。
    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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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尽力
    四天后谢从心转出了ICU。
    身上的管子拔掉了一半, 虽然还不能饮食, 但水已经可以喝, 掺一点甜味的葡萄糖,每日两小碗,还得靠小勺子一口一口喂下去。
    严慎把空碗放在床头, 迎着谢从心眯起的不悦眼神,面不改色地抽了纸巾,替他擦了唇边水迹,问他:躺下?还是再坐一会?
    谢从心指尖敲了两下床单,意思是选后者。
    行, 严慎干巴巴扯了一下嘴角, 那你坐着。
    笑容很不走心,一看就知道在生气,谢从心唔了一声, 他也没管, 起身收拾了东西就准备走。
    这几日一直是他在陪护,谢霖和苏时青像是在忙什么事,谢从心已经三天没见到人。他如今说话费力,不大能开口问, 严慎便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半个字都不同他讲, 说话做事都像是在完成任务,面面俱到,却生硬客套。
    走之前严慎回头看了他一眼, 冷冰冰道:下午让小谨和玉执过来陪你,我出去一趟。
    谢从心也不愿意见到他这张晚娘脸,随意点了点头。
    从前避之不及的两个人都不能让他有反应,严慎按在门把手上的手紧了又紧,话已经冲到喉咙口,但看着谢从心那一张惨白的脸,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气得过了头,反而连质问都不知道从何开口,他出门,门外彭禾坐在个小板凳上,在他开门出来时往里探了一眼,问他:你要出去吗?
    严慎压低声音:嗯,老师让我去做份口录。
    彭禾挠着头不好意思道:那什么麻烦你了。
    没什么,严慎摆了摆手,又嘱咐道:过十分钟记得替他把床放下去,他坐不了太久。
    彭禾犹豫了一下,瞥了眼不远处的护士台,这才点头答应。
    严慎知道他犹豫什么,不过就是怕谢从心问起裴泽的情况。他赶着离开,也不想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评论,同彭禾道别,去停车场取了车。
    轰轰烈烈闹了这么一出,后面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每天陪护谢从心的几个小时都是强抽出来的,他开到检察院,苏时青早在大厅里等他,见了面便问:从心怎么样?
    严慎抿了抿唇,答道:今天好一点了,刚喝了一点葡萄糖。
    苏时青察觉到他的情绪,还在生他的气?
    能不生气吗?严慎苦笑了一下:您也知道我追他这么多年,掏心掏肺的,他要选裴泽,我拦不住,但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他怎么就不想想,如果裴泽最后没醒过来,他会怎么样?
    在谢从心面前他还能绷住情绪,在苏时青面前却不行,四天前那一幕回忆起来,至今能令他大脑一片空白。
    阴沉如即将坠落的天空,漫天飘扬的火星味道夹在冰冷的消防水粒中扩散,裴泽抱着浑身是血,呼吸微弱到几乎没有的谢从心从街对面走来,那一瞬间心脏骤停的恐惧,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
    苏时青又何尝不懂他,甚至比他更能体会。谢从心是他从小看着长大,对他来说就像另一个孩子,孩子以身涉险,做家长的心疼也无奈。但他毕竟比严慎年长这么多,看待事情有更成熟的观点,就像他不干涉苏玉执的未来,他亦不会干涉谢从心的选择。
    人生道路有无数种可能,谢从心走在自己的路上,作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只需要对他自己负责。
    苏时青宽慰道:他的选择在我们看来确实有很大隐患,但路都是自己选的,我们不是他,不能替他评价对错。
    严慎抹了把脸,说:我明白您的意思算了,就当我是不甘心吧。
    苏时青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先不出说这些,黄警官已经在等,你进去吧,我去楼上看看谢霖。
    严慎点头,同他在检察院二楼分道扬镳。
    严慎去候审室录口供,苏时青则去了三楼关押室。
    探视是昨天预约的,只有十分钟。谢霖一身白大褂还没脱,关了两天,精神看起来倒也不错,被押送出来,隔着铁窗与苏时青对面坐下,笑着问他:从心怎么样?
    苏时青道:今天好一点了,严慎刚从医院过来,你呢?里面还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谢霖轻描淡写过了,又问,裴泽呢?怎么样了?
    苏时青说:肺部中弹,失血过多,在军区医院抢救,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刘荆托人打点过了。
    谢霖往椅子上一靠,悠悠闲闲点评道:大难不死,该有后福。
    苏时青摇头叹气:你说得轻巧,这一次实在是太凶险了。
    当年佩岚也是这样,谢霖露出追忆的表情,险中求胜,从心太像她了。
    苏时青不太认同:她那是钻了牛角尖,从心是没有办法。
    谢霖说:你倒是向着他。
    苏时青也笑了起来,我养出来的孩子,我自然要替他讲话。
    隔着二十载光阴不曾相见,聊起天来却一如从前。人在变,有些东西却能长存,中间多少辛酸苦恨,光阴辗转,都不需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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