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有一部分人看到陈小姐伸冤又被打断的过程,对陈英是否真是凶手心存疑虑,都传言说曲长负急于破案立下功劳,随便抓了一个人顶罪,真正的凶手其实还在逍遥法外。
稍后不久,暂时负责京畿卫的谢九泉,也因属下的禀报而得知了此事。
按照时间,乐有瑕还会有两个多月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但谢九泉已经等不及了。
他迫切地希望能够早日见到对方,每日都在手里拿着本地形图参详。
军营那边为了抓人跟京畿卫起冲突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谢九泉听完之后,冷声嗤笑道:这个曲长负,还真有胆子。
谢九泉的副将左岭说道:将军,宋太师是他的外祖父。你们谢家跟宋家向来关系好
那又如何?
谢九泉斜靠在座椅上,穿了一件大红黑蟒的箭袖袍子,这鲜亮的颜色愈发显得他剑眉朗目,贵气迫人,也清晰映出眉宇间的怒意。
若不是靠着家世,凭他这样无事挑衅,怕是脖子都早被人给拧断了。就算是想立功想的疯了,也不该来我这里撒野!
他自小便随父亲在战场中冲杀,骁勇无敌,颇有建树,在族中军中都深受倚重,脾气更是十分暴烈。
惹到他头上,就算曲长负是宋家的外孙,谢九泉也不能就此作罢。
更何况曲长负当时对陈小姐说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连案子的真相都没去查,便草菅人命,乱按罪名,更加让他瞧不上。
谢九泉起身,眸底波光凌厉:随我来,咱们去会一会他!
曲长负同曹谭一起将陈英一家带回去之后,竟然真的丝毫不打算听他们的诉说冤屈,只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分许将他们单独关押,着人看守,只等着上交领功。
曹谭见状,便也嘱咐人暗中盯紧,若是这一家还想对曲长负说什么不该说的,就干脆找机会做掉了事。
他们这两股势力较着劲,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后不久,便听说谢九泉到访的消息。
这位小爷可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性情酷烈阴戾,曹谭一点也不想惹他,躺在床上装病不见。
反正整个军营的人都可以作证,搜山这事是曲丞相的宝贝儿子执意做出来的。
谢小将军能把他掐死最好,自己才不得罪这个人。
听说谢小将军上门来寻仇,军营中的人也都吓了个够呛。
等到谢九泉一行被战战兢兢地小兵请进来,几乎看不到一个在外面溜达的闲人。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害怕,曹谭装病,曲长负也没出来迎接。
谢九泉也用不着人迎,直接问了他的军帐,带着手下到了门口,一把扯下帘子,就大步而入。
谁?!
放肆,干什么的!
帐子里面传来呵斥声,谢九泉毫不理会,他带来的人呼啦一声散成一圈,直接将军帐包围。
坐在包围圈正中间那人缓缓抬起眼来,与神色冷冽的谢九泉对视。
前些日子去宋家的时候,宋太师和宋绎一口一个心肝宝贝,都惋惜没让谢九泉见着曲长负。
直到今日,他才见到这位曲公子的真正模样。
曲长负白衣玉冠,手中还握着一副弓箭,在谢九泉进来之前,他似乎正在擦拭。
只是纤长的手指搭在弓弦之上,却更像抚琴鼓瑟。
这么多人凶悍之极地闯入营帐,曲长负仿若无事,将手中弓箭放下:谢将军来了,请坐。
这位相府公子可谓是艳色惊人,看的谢九泉那些副将都是眼睛一直,谢九泉却好像瞎了一样毫不动容:不必!
他心肠素来冷硬,这辈子也只会为了一人而心软。
谢九泉轻轻一脚将面前的凳子踢翻,迈过去走到曲长负的面前,直接将一只手撑在了他的椅背上,冷声道:
曲主事,你京郊营不打一声招呼便到虎形山抓人,并打伤京畿卫,交代呢?
这姿势十分具有压迫感,仿佛下一秒就要揪起曲长负的领子,将他从椅子上扯下来掼到地下。
曲长负抬手挥退了相府护卫,满不在意地说:
事急从权,长负心中亦深感愧疚。这样吧,伤者疗伤用药的费用,便由军营这边承担,我亦向将军道歉。
如此处理,将军可满意了?
两人此时的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呼吸相闻,谢九泉在曲长负上方俯视着他。
他微妙地感觉到,明明是对方在道歉,言辞举动也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却仿佛成了站在高处的那边一般,此刻正戏谑而又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每一个人。
谢九泉冷笑了声,利眸如冰:人是从虎形山抓回去的,如果真心道歉,便把陈英交出来。
曲长负道:这个嘛凭什么?
谢九泉的目光左右一扫,周围一圈人得到指示,立刻齐刷刷抽出佩刀。
雪亮的刀刃前指,完全可以瞬间将处于包围中心的人砍成肉泥。
陈英究竟是不是你要找的杀人凶手,你我心里面都有数。
谢九泉手一推,抓着曲长负的肩头,把他按在了椅子靠背上,伸手照着他的鼻尖一点:我劝你,最好少在我面前装相。
他这还是多少看在了宋家的面子上,手上没用真力,以免将这个病秧子不小心摁死。
曲长负并未抵抗,反倒含笑摊一摊手:是与不是,重要吗?
凶手一日不归案,百姓人心惶惶,流言对我与曹大人非常不利。有个凶手被捕,我们能向上面交差,镇上的住户也放心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这番言论简直无耻之极,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副好面容,却仿佛把狗官两个大字挂在脸上。
不知为何,谢九泉忽然对面前的人感到一股莫名熟悉,但这念头仅仅一闪就散去了。
很好!曲公子,这话说的当真有道理的紧哪!
他连连冷笑,在曲长负肩膀上拍了拍,直起身来,喝道:左岭,崔文!
是!
谢九泉道:带人去搜陈英一家,找到之后立刻带走!
他的手下们听着曲长负说话,也都早已不满,左岭率先应了声是,霍然起身,就要往外走。
喔。曲长负闲闲说道,这可不成。
左岭根本没搭理他,脚步不停。
正在这时
耳畔一阵夹着锐气的风声倏然而至,几乎是刮面如刀地划过,然后一支利箭钉在了左岭身旁的木框之上,几乎没至尾羽。
若是箭锋再稍稍偏一下,被射穿的就是他的脑袋。
左岭全身僵直,有那么片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主要是后怕,而在场见到曲长负如何射出这一箭的其他人,更受震撼。
这位斯文如书生、娇贵如纨绔公子的年轻人,竟在他们的注视下,扣弦搭箭,将手中之弓张如满月。
一箭流星般射出,毫厘不差地擦着左岭的面颊而过。
而他依旧意态闲闲,唇角带笑,目似江南春水,眉如剔骨飞刀。
这里除了曲长负之外,满座俱是武官,可他们竟然生生被这一箭给震住了。
在这些人当中,最失态的,却是那个平日里最应该镇定的。
谢九泉将不可置信的目光从长箭上移开,猝然看向刚刚放下弓箭的曲长负。
第14章 莫惜浮生曲
那支射出去的箭,仿刹那间穿透生死两端的时光,挑动前尘往事。
过了今日,就是你我相识的第一百天整。或者说,是你输给我的第一百次整。谢将军,到最后都没能让你赢上一次,真是抱歉。
什么意思,你要走了吗?那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谢九泉听见年少的自己急切地询问。
对方随意将手中的弓箭抛下,唇边的笑意散漫而淡漠:
谁知道呢。有瑕此身渐弱,说不能今日便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呢。
你不要胡说!
对方从来不畏惧他的怒火,反倒愈发要捡他不爱听的说:
我本是身世飘零之人,无亲无友,惯来四处漂泊,若有朝一日我嗯,将军愿在灵前烧得一炷香,可算是全了你我的情分。
他的目光在谢九泉脸上一转:多余的惦念,便省下罢。
谢九泉道:难道我还不算你的朋友吗?
乐有瑕微微一笑:将军,告辞。
谢九泉追上两步,大声道:若我有朝一日能打败你,你可会为了我而停留?
他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乐有瑕的回答当然,他也不曾打败对方。
乐有瑕多病,冷漠,慵懒,可他一旦出手,便似瀚海下的波潮,其中锐意,无可匹敌。
就像,这一箭。
完全没有防备的熟悉,令谢九泉刹那间神予之夺。
但当他骤然向着曲长负看去的时候,对方那副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面容又令谢九泉清醒。
乐有瑕自称身世飘零,无亲无友,独自在外游历多年,曲长负却是受尽宠爱的相府公子,自幼养尊处优,久居深宅不出。
两人的长相背景根本没有一处相同。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惦念的那个人,此时应在边地,再过得两月,便可见到了,又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谢九泉说服自己冷静,心中那种震撼的感觉,却是迟迟无法散去。
左岭也是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只见那支差点夺去自己性命的箭还插在眼前。
他下意识地用手拔了一下,竟然没有拔动。
左岭自己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但他自问也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
再想想曲长负那单薄的身板,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他刚刚在来之前还嘲笑了这帮文人屁本事没有,就会玩阴的和卖弄口舌,结果竟然被人家一箭吓成了这样!
谢将军,我的态度便在这里。
面对一屋子表情各异的武官,曲长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用指尖扣了扣弓弦:
京畿卫的损失,我已承诺弥补。但若你执意要将人带走,那对不住,军营这边的态度也不会太客气。
谢九泉还有些恍惚,没有说话,倒是左岭瓮声瓮气地道:谁的命都是命,那咱们也不能看着你把陈英给害了!
他的语气虽然凶,其实态度已经软化不少,倒不是怕被曲长负打死,而是武人对于力量比自己强悍者,难免有些佩服之情。
曲长负道:这话真是冤枉,我何时说过要牺牲陈英了?你焉知我不是想要以此来迷惑真正的凶手,来将其抓获呢?
他将手中的玉杯轻轻一转,举了起来:这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对即错,有时候就算过程中用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只要结果是好的,也无不可。
曲长负欣赏着杯子:便如我手中美玉,洁白,但,有瑕。
谢九泉又是一震,可瞧着曲长负神态自然,这话像是无意说的,而且也并不突兀。
他心里面恍恍惚惚的,觉得自个今日真是活见了鬼了,也不知道是曲长负这人邪门,还是他自己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气势汹汹而来,但此时也没了半分纠缠的心思。
左右不管曲长负的话是真是假,他派人把陈英那边盯的紧些,也是同样。
谢九泉将手抬起,包围曲长负的京畿卫收刀撤开。
他则冷眼睥睨,警告道:曲主事既然如此说,那你的话本将军便也记下了。若是有违此言,你
他本来想说自己掂量后果,但是撞上对方的眼神,心中怦然一跳,整个人七荤八素的。
毫无气势地扔下一句你就看着办吧,谢九泉就带着跟他同样满腹震惊迷茫的下属们出了帐篷。
桌上倒好的酒根本没机会喝,曲长负将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慢悠悠地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去送送谢将军?
谢九泉出了帐子,发现身后还跟了一帮神色不善的相府护卫出来送行,愈发心烦,挥手让他们都回去了。
他在心里反复掂量着曲长负方才的每一个神情动作,是与不是两个词在脑海中不断旋转,令人烦恼不已。
正在这时,冷不防一个小兵忽地匆匆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谢九泉的身上。
不光狠踩了他的靴子,还把他生生撞退了两步。
那满脑子想不透又摸不着的幻影,也随着这一撞重新七零八碎。
周围随从纷纷呵斥:干什么呢你?瞎了眼吗!竟敢冲撞将军!哪里来的小子,竟如此莽撞!
那小兵停步,后退,竟好像还不太慌张,看他一眼,方才行礼道:是我冒失了,将军恕罪。
谢九泉面如寒霜,冷冷吐出一个字:打。
左岭拎着那小兵的领口,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挥拳就要揍。
他也知道谢九泉是气急了,原本恫吓之意多于真打。
没想到这冒失撞人的小子竟然丝毫不慌乱,反而平静地说道:别打脸。我是曲主事的贴身随侍,见了伤他要问的。
谢九泉听见个曲字都是一顿,不免又想起,乐有瑕的姓氏又通乐曲之乐因,却恰是与曲字相对。
他心念一动:把人放下。
左岭也不太敢招惹曲长负,正犹豫着,闻言连忙松开了手。
谢九泉打量着那个小兵,见他年纪甚轻,眉目也算得端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易皎。
这小兵自然便是扮成易皎的靖千江,他听说谢九泉来找曲长负的麻烦,便故意来这边等着,逮到了人就狠狠一撞,果然时间地点都恰到好处,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只可惜没把他撞个跟头。
谢九泉点了点头,又问:你是曲主事的侍从,那过一阵你家主子去西南边地,你也随着吗?
谢九泉与乐有瑕相识于西南边地,他这样问,便是在试探曲长负是否有这样的出行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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