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看天色不早,说了这两句话,顺手将曲长负手中的书卷抽出来放到一边:
你也别再看书了,睡罢。我等你躺下就走。
曲长负躺下身,曲萧亲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吹息了旁边的灯烛,站起身来。
父亲。黑暗中,曲长负忽然叫了他一声,我病情有了好转,你可会觉得喜悦?
曲萧似是怔了一下,然后道:你这孩子,总改不了胡思乱想的毛病。你是我最疼爱的儿子,父亲怎能不盼你身体康泰?
他轻轻点了点曲长负的额头,起身离开。
曲萧走后,曲长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但事实上他纵然满腹心思,体力也支持不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不过片刻,便已经沉沉睡去。
过于疲惫的后果是,深眠中,梦境很快接踵而至。
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十一岁那年,趁着圣驾去坝上游猎之时,厉王勾结草原三部谋反,便是上尧之乱。
当时宋太师远在边关,镇南王京城镇守,随驾的兵力本身有限,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无奈之下,皇上与各位大臣换上寻常衣服,混入难民之中连夜转移,准备去临城寻找救兵。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他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像是陌生人一样,站在旁边冷冷凝视这场变乱,另一半却仍是那个十一岁的病弱少年,跟随着父母逃难。
他得一直往前,不能停下脚步,不能害怕,不能回头。
因为掉队,就代表着死亡。
步伐如同千钧之重,血气与疼痛在胸腔内不断翻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力气仿佛在下一秒就要被抽干了。
他被裹挟在血腥味与喊杀声中,脚步终究是慢了下来,哪怕已经竭尽全力,前方的人影还是越来越远。
身后的危险仿佛一只如影随形的巨爪,而天生被赋予的体弱和注定的命运并不会因此而仁慈。
周围的一切如同潮水般褪去,世界陷入一片溅开的鲜红,红色的世界中,只有他一人。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捡起了地上的一把断刀。
手指触及到刀柄的那一刻,他猛然惊醒了。
外面天色渐明,晨曦落在窗棂上,窗外传来鸟儿婉转鸣叫。
曲长负摊开手,那金色的光线便也随之落在他掌心中,白皙的肤色亮的有些晃眼。
虚无缥缈的感情,来自他人施舍一般的依仗,这些都无法拯救弱者,命运只在自己掌中。
只要你握紧手中的刀,一切,都会得到改变。
*
在去兵部领职之前,曲长负还有几天的时间,足够他将手头积压的一些事务处理好。
他在京城中有几家铺面,表面用来经营生意,其实都是暗藏的情报点。
前两年曲长负还会去巡视个一两回,后来病的愈重,便只能交给得力的下属来经营了。
他转了一圈,大体上还是满意的,只有一两间铺面因为位置较偏,周围又出现了同行竞争的对手,因而生意有些萧条。
曲长负走出最后一家酒楼,准备离开。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老熟人从巷子口经过,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打扮,五官冷冽而英俊,正是太子。
齐徽原就不是性格开朗的人,此时不知遇上了什么事,愈发显得心事重重似的,满面沉郁。
身边的两个侍卫都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侧,依稀在说着好像是什么人没找到。
曲长负懒得过去见礼,脚步微微一顿,往小巷的墙后一隐,等着对方过去。
而正在这时,他的肩膀忽被人从身后按住,一个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后,带笑问道:曲公子,你这是在躲谁呢?
曲长负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华丽阴鸷的面容,凤目如勾,薄唇带笑。
只怪皇上太能生,躲过了太子,躲不过魏王。
这位魏王殿下名为齐瞻,作为皇帝长子,从小颇得宠爱。
只不过他的母妃乃是来自异域和亲的公主,因而魏王血统不纯,注定不能继承皇位。
上一世他们也曾打过一些交道,齐瞻风流奢靡之名传的很开,平日里乐享富贵,爱好美色,男女不忌。
而他浪荡的外表,则是为了隐藏野心勃勃。
对于排行在他之后的太子,齐瞻素来并不心服,虽然不好明面上较劲,但凡是太子所喜,他总要争夺一番,致力于给自己的二弟添一添堵。
曲长负见到这张脸,很容易就想起了对方的一些事迹。
有一回他同齐徽一起去参加齐瞻的宴会,在宴会上,他命自己的爱妾男宠统统出来为宾客奉酒,其中一个男宠在斟酒的时候,不慎溅湿了齐徽的衣服。
当时齐徽并未怪责,顺口安慰了一句便去更衣,等到宴会结束之后,曲长负却听闻,那名男宠被齐瞻丢给了手下侍卫玩弄,而后转手买入了小倌馆。
在他的眼中,贱民的性命与牲畜无异,所有的作用只是饮食和取乐。
他们双方原先的过节不少,但大部分是因为曲长负站在齐徽一边。
这一世他暂时没有招惹齐瞻的打算,没想到对方自己找过来了。
曲长负转身,行礼:殿下误会了,不过在此稍歇。
齐瞻笑问道:曲公子认识本王?
曲长负淡淡道:不熟。
就在两人说话时,不远处的齐徽反倒停住了脚步,在一个书摊前面站定了,低头翻捡。
齐瞻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抬起曲长负的下巴,语气暧昧道:曲公子与本王不熟,但依我看,你同太子殿下却应当是很有几分交情罢?怎么,面对本王便如此冷淡吗?
以他对自己这位皇弟的了解,齐徽心思深沉,冷心冷情,更是不近美色,平日里没见他将谁放在心上过。
但能在宫宴那种场合,对着很少在人前露面的曲长负失控,齐瞻凭着直觉感到,他绝不会是认错人了那么简单。
但凡有一丝可能性抓住齐徽的把柄,他都很有兴趣来费一费心。
面对齐瞻的纠缠,曲长负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哦,那不知殿下又想怎么样呢?
他可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说话的同时抬臂,毫不客气地将齐瞻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挥开。
齐瞻打量着曲长负,只见对方容颜似雪,眉目多情,面貌可称精致绝伦,如此近距离的端详之下,也竟看不出半点瑕疵。
他其实喜欢娇丽柔婉的类型,但也不由因为这种高傲清冷的气质,心头怦然而动。
原本想要试探对方跟齐徽的关系才会如此激惹,而此刻,他对这位曲公子还真的生出了几分兴味。
他被曲长负挥开了手,整个人反倒愈加靠近,几乎将他压在身后的墙壁上。
齐瞻似恐吓又似调笑地说道:当日宫宴之上,太子见你而失态,本王便知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现在看来,曲公子仙姿玉貌,又有谁会不动心呢?不熟不要紧,你与我欢好一场,一定会熟的不能再熟。
曲长负道:在这里?
齐瞻道:怎么,你是挑剔地方,还是怕被太子听见什么动静?
臣身子不好,担心着了风寒。
曲长负冷冷地说:殿下如此纠缠,不过是想探知我与太子究竟是何关系。既如此,不妨去酒楼一坐罢。
他直接将齐瞻的目的点破,齐瞻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过曲长负的脸。他本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被曲长负两次甩开,半点不假辞色,唇边的笑容中也多了几分阴冷之意。
也无不可。
两人从巷子里出来,相府的随从们都松了口气。
他们本要跟在身边保护少爷,结果少爷前脚刚刚折回小巷,他们就被一帮突然冒出来的人拦住了,几乎要动起手来,眼见曲长负出来才放心。
曲长负道:不过遇上相识的人打个招呼罢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我要上酒楼里一叙,你们都不要过来打搅。
齐瞻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掀起眼皮撩了曲长负一眼,冲王府的人挥了下手。
他们要了一个二楼的包厢,王府的人先进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才退了出去,跟相府的人一样,同样去楼下喝茶守着。
第10章 梦中朝作雨
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从香炉中飘出,面前杯中有琼浆美酒。
曲长负倒了两杯酒:殿下,敬您一杯。
他直接将一整杯酒饮尽,齐瞻见他喝酒倒是爽快,便也跟着干了。
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碧玉酒杯,一边问道:既然知道本王要问什么,那么曲公子同太子的关系,可以明言了吗?
曲长负道:臣也很想问殿下一个问题。我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却让殿下如此在意,到底是因为曲家和宋家,还是因为兵部?
齐瞻肯定不是没事闲的,认识齐徽的人何其多也,他要是一个个问可问不过来。
找上曲长负,怕是一来觉得之前没听说过他跟太子有来往,心里疑虑,二来就是因为他的家世背景,或手中权力。
齐瞻伸出手,拍了两下:果然不愧曲相爱子,真是聪明,太聪明了!
曲长负漫不经心地说:不敢当。
本王便直说罢,你这次得来的差事不简单。京郊大营的上一任长官,正是昌定王的庶长子,而他的嫡母,则是太子的亲姨母,再加上你曲家和卢家的姻亲关系嗯,父皇可是意在考验呐。
齐瞻勾起一抹笑意,十分迷人:牵扯到卢家和太子,你父亲不会给你太多助力,但本王可以。当然,本王也是希望你能施展手脚,大干一场。曲公子有无合作兴趣?
曲长负侧头咳了几声,用帕子拭了拭唇角,一副柔弱不胜的模样:如果我说没有呢?
齐瞻看着桌上的酒:这可为难了,本王从来不会白白请客。曲公子既然不能为本王做事,那就且尽一日之欢,如何?
炉香袅袅。
曲长负的动作忽然一僵,诧异抬首,看向齐瞻。
齐瞻笑容恶劣:这香好闻吗?
曲长负固然家世不凡,但他面对自己非但丝毫没有恭谨态度,甚至还几次冒犯,齐瞻也不能不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
刚刚他的侍卫上来检查房间的时候,已在炉中放了可以催情的香料,齐瞻很有兴趣观赏一下,这位清冷桀骜的美人,会如何开口,向自己婉转求欢。
毕竟曲家乃是文臣之首,素有清名,吃了这个亏,量他也不敢声张,就算被自己睡了,都是白睡。
若是曲长负真的跟齐徽有什么关系,齐瞻倒是挺盼望他去告上一状的。
曲长负叹了口气:殿下,我惊讶的不是这香气,而是你难道就没什么感觉吗?
齐瞻嗤笑道:本王自然提前服下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色忽然一变一股奇怪的燥热正顺着小腹,慢慢涌上周身。
清澈的酒液缓缓倒入碧玉杯之中,又被曲长负倾入喉头饮下,意态潇洒:
好叫殿下知道,炉子里的香名叫华露浓,不光闻之能令人动情,捏成粉末下酒,也是同样效用,就是药劲可能更大一点。
他头回冲着齐瞻露出一笑,一双眸子似秋水澄澈,清冷潋滟,漂亮之极,可恨之极。
齐瞻恼怒之余竟也笑出声来,蓦地从桌面站起,扣住了曲长负的手腕:你可以,有几分心机。但曲公子,给本王下药,待会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曲长负唇角微挑,一指点中了他的穴道:不好意思,殿下可能打不过我。
郢国尚武,每位皇子都是自幼弓马娴熟,更有大内高手为师,但齐瞻怎么也没想到,曲长负看起来文弱多病,竟然亦会武功。
药性开始发作,他沉着脸坐倒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齐瞻眼看对方走到面前,俯下身,那张俊俏又可恨的脸向自己接近。
曲长负偏过头,附在他耳边道:王爷,其实您的相貌是很出众,可惜
他的尾音向上一挑,不知是药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让齐瞻的心跳漏了一拍。
曲长负直起腰,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带着嘲弄:
可惜长负体弱,于养生方面也较为仔细。听说你家里有几十妻妾男宠,又喜欢寻访花街柳巷,这
他面露为难之色,诚恳道:未免太脏了,我怕染病。
这大概是齐瞻这辈子头一次想要不顾体面地骂人祖宗。
他的身体好像要燃烧起来,心里的怒焰也在蒸腾。
但那轻蔑的言语和表情,让他除了恼怒之外,更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激动与战栗,齐瞻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性好美色,风流肆意,有过很多情人,男人、女人,卑贱的、尊贵的,有的一夜之后便被抛弃,有的也能维持数月的新鲜宠爱。
但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曲长负这样,让他恨的牙痒痒,又急不可耐地想要将对方征服,看着他低头。
美酒与香料混合的气息在周围氤氲,热烈、蛊惑、令人迷醉,就像眼前男子充满挑衅的眼神。
曲长负冷冷挑唇,随手用齐瞻杯中残酒泼息了香炉,将杯子掷在他的脚下,转身扬长而去。
在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他脸上的嘲弄与得意,都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转眼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有近乎冷漠的平静。
齐瞻还是老样子,这样的高高在上与自以为是,永远用高人一等的姿态,企图把别人都变成他玩弄的对象。
真让人厌恶。
曲长负的时间好像是掐好的,等到齐瞻自己冲开穴道逼出药性的时候,他那帮侍卫也匆匆跑上来了。
殿下。
齐瞻面色阴沉,额角上还有未干的冷汗,振衣喝道:方才干什么去了!
属、属下一直在楼下等待王爷,方才刚见那位公子离开,见您没有出来,属下们这才上来寻找。
当时曲长负吩咐下人无事勿扰,齐瞻也就跟着说了一句,没想到连这都是算计。
魏王府这些侍卫陪他寻花问柳惯了,自然不敢轻易打断主子的好事。
方才反过来被人摆了一道的事,齐瞻自然是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稍稍整理之后,冷哼一声就要出门,却有一个侍卫壮着胆子拦住了他。
王爷,属下斗胆,请您从偏门离开吧。咱们的马车被人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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