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苏州,本该直接坐客船走水路的,但毕竟是出远门,父母亲为求稳妥风顺,选择先驾马车去恩渡寺求平安福。
祈福过后,才改道去了秋潮汛急的渡口。
“今儿这雨下得冰冷,跟入了冬似的。”娘亲裹紧了衣裳,不让那夹着冷雨的江风从袖口灌进来。随行撑伞的大丫头只好将油纸伞更倾斜些,避住暮雨斜风。
还好没等多久,一艘南下的客船就赶着天黑前来了。
父亲带着男丁跟船家问好了价钱,才折回来让女眷们上去客舱歇息。“这船只只到扬州南郊的瓜州渡口,咱们且先上船,到了瓜州再转乘。”
因我是深闺新妇,又属官家女子,碍于礼教,不便抛头露面,所以此番远行,需常戴面纱或帷帽。旁人看不清我面貌,我却意外撞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远处那中年女子身着粗布麻衣,头饰简单,只配了木簪束发,混在人堆里毫不起眼。可她不是苏太妃身边伺候的掌事姑姑林欢又是谁?
大半年前我之所以能入皇宫探望病重的姑姑,就是因为苏太妃的恩情。如今,她身侧的女使如何能出在南下的客船?莫非,是得了出宫的遣令特许,可以返乡了?
现下,林欢姑姑谨慎的左顾右盼,见没人盯梢到自己,才安心进了我隔壁的客舱。
“少夫人,你怎么了?”花囍见我停下脚步,顺着我的方向也望了望,没觉着异常。
“看错人了。”我敷衍道,低头入了客房。
*
连续观察了两日,才发现林欢姑姑每每都会端着茶水、热菜送去客舱,自己却在外头独自食着馒头咸菜等粗食。看来,客舱里住着位需要她伺候的贵人呢。
难道是苏太妃?不可能吧?依我朝后宫宫制,后妃是没有回乡醒亲之说的。尤其像苏太妃这种先帝去世后就移居冷宫,且没有一儿半女的女子来说,是断断不被允许出宫的。
心中窦疑难消,遂差遣了花囍去打探隔壁船客的消息。
*
是夜,船行在广阔的运河,两岸山河沉寂,惟有古刹夜半打钟的孤音从山上悲寥的飘荡到了江面。我被钟声惊醒,干脆起身看书。反正白日里闲着无聊,早就睡够了。
才回房的花囍见我醒了,端着温水递给我,“少夫人,这船上一切简陋,咱们将就着喝点热水吧。”
“那事儿打探清楚没”
丫鬟望了眼隔壁,压低嗓音交代道,“那隔壁住的是一中年妇人,约莫四五十岁。白天她们开门进出的时候,奴婢装作路过,瞧了一眼。”
“是做何打扮的?”
“奴婢没细看,粗略一瞥只是觉得浑身清简,不似大富人家珠光宝气、穿红戴绿。”
我低头饮水,然后勾唇一笑,“出门在外,自然不会露富去惹人耳目。”
“少夫人所言甚是。”花囍点点头,又替我添了两件外衣披着。
我思忖了一会儿,方问道,“我爹娘可已经熄灯休息了”
“还没呢。”
我起身,穿好衣裳,要去父母膝下聊天作伴。因是深夜,想着人们都该歇下了,所以就没有戴上面纱。正推门,却撞见那恰好路过出来透气的——苏太妃?!
如此地点,如此时刻,如此四目相对,双方皆是一阵吃惊。因只见过一面,她是迷糊了一阵才认出我的。惊诧片刻后,我欲行礼,就忙被太妃扶住制止。她“嘘”了一声,示意我安静。“出门在外,莫要行礼。”
我听话点头,让丫鬟在外候着,跟着苏太妃进了她的客房。
苏太妃先是感慨半年多的光景不见,我已从及笄的姑娘挽起了青丝,梳上了妇人的发髻。又问了夫家是谁,门楣家世,最后才问及我南下的缘由。我一一应答,待她再无话去喝茶时,才小心翼翼的提问她,可是皇上和太后开了恩,赐她出宫安度晚年?
我不知的是,当我问这句话的时候,身后的林欢姑姑悄然举起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寒光凛凛。幸而苏太妃以犀利的眼神呵斥她停下,她才收手。
“真羡慕你啊,年轻的丫头,你此番随父母南下,可要好好珍惜这天伦时光。况且你已嫁人了,承欢膝下的机会更是寥寥。我还记得上一次双亲在侧都是叁十年前的事儿了......”太妃哈哈一笑,可个中苦涩,却溢于言表。
见我姿态沉静端庄,谦逊点头,她才又耐心道,“我呢,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太妃了。只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妇人,想要回乡探亲养老罢了。你,可懂我的意思?”
言外之意,我自能意会。虽然语气和婉,但威慑性极强。她的意思,无非已经是在否认自己出行的唯一合理性了。若不是太后皇帝赐她出宫机会,那必然就是自己想法子逃出来的。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推聋妆哑 。
辞了苏太妃,守在门口的木槿和花囍才双双扶住我回房。
*
翻来覆去,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第二日与父母用早膳时,佯做无意的聊起了宫中最近的动态。父亲在前朝,对后宫的风草吹动不太清楚,除非有哪个妃子祸乱宫闱需要被大臣们进谏弹劾;又或是某个同僚的女儿怀上龙种母凭子贵,一家人跟着鸡犬升天这种事儿他才会来兴趣。
倒是娘亲跟其他官员家的大娘子们闲聚时听说后宫的苏太妃突然暴毙,面目全非,太后谓其不吉,也没有给她葬入妃陵的福气,就草草埋了。
“许是年轻的时候的罪过太后吧。隐约听说过,两人以前争宠得厉害,很不对付。只是不知苏太妃人没了,你那总是病不好的姑姑又该如何?待我们回京后,得托人捎信问问了......”
娘亲还在碎碎念,我却不禁蹙眉思忖。只觉得此行偶遇诈死的苏太妃,终究不是好事儿。我与她之前不过一面之缘,没有建立起信任关系。如今她在逃亡途中被我识出身份,恐怕会觉得自己暴露了行踪,惴惴难安。若她手软心慈,也许会自己先行一步消失无踪;若她心狠手辣,那么必定会对我有所动作...
苏太妃知我此行的随从就有好几人,那么下手必不会方便。且现在都过了一夜了,她要是担心我向第叁人泄密行踪,恐怕都来不及堵住我的嘴了。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回了房,吩咐木槿在两间房相连的墙角悄悄凿了个小洞时刻窃听。白日无话,到了夜深的时刻,才有了动静。
我让木槿退出去休息,独自一人蹲守在她原来的位置,侧耳细听。对面声若蚊呐,但多亏夜里没有白日喧嚣,落针可闻。
那林欢姑姑耿耿道,“娘娘,奴婢实在不放心。不如叫我去将那丫头灭口吧。”
“糊涂!她若已经跟她爹娘、丫鬟们都说了,我们是不是要将一船的人都杀了?且不说你有没有杀那么多人的本事儿,就是杀了人必定会惹来官府的注意,你还嫌我不够暴露吗?”
苏太妃愠怒的语调突然一转柔和,接着道,“说实话,那木逢春看着娴静知礼又乖觉聪慧,如此美好的年岁,如此曼丽的妙人儿,让我想起了从前刚入宫时的模样......哎,总之,我何必非诛她年华?我又不是王学英(太后)处处那么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太妃突如其来的夸赞,让我难忍愉悦,甚至想暗骂自己太以小人之肚君子之腹了......
“那我们可怎么办?要是她说了在去瓜州的客船上见过您,让宫里知道了...尤其是太后知道了...”林欢姑姑依然忧心忡忡。
“以前在宫里,太后无法对我光明正大的痛下杀手,现在人人都以为我死了,她若再发现我是假死,那么我将彻底沦落到委肉虎蹊之境,只能任她报复折磨,无缚鸡之力反抗。但没关系,消息的传达需要时间,等宫里的人知道我曾出现在这艘船里,我们也早不知去向了。明日船就要拐进了汴河的码头,那时候直接下了吧。顶多,再也不奢望回到江南那西子湖畔便是。”
在一墙之隔后偷听的我,屏气凝神了许久。正以为她们再无话时,太妃紧接着重重的唉叹,“再说了,我们已经欠了那木家一条人命了,难道还要再添一条?”
“娘娘,您莫要自责。那木琳琅本就病入膏肓了许久,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去。我们帮她结束痛苦和执念,让她能有机会早早去追随侍奉先帝,也是一种成全。她替您做假死的替身,让您得以金蝉脱壳,咱们互利互惠罢了。”
对面话音刚落,一道激越如白光的闪电亮起,我赶忙捂住了想要尖叫的唇,姑姑已经去世了?!被谋杀的?!震惊可怖的消息让我寒毛卓竖,不寒而栗。在紧随而来的轰隆雷鸣声掩饰下,我有些跌撞地摸到了床上,蜷缩着,强忍发抖不止的身体,勒令自己镇静下来消化......
外面忽而狂风骤雨,船只因汹涌的波涛摇摆得厉害,像江底的恶龙在发雷霆之怒,势要用惊涛骇浪来潦原浸天。
还好两个丫鬟及时点灯进来,见我栗栗危惧的姿态,以为我是害怕雷雨巨浪,故而留下来在此间相伴到天明......
*
第二日,一切风平浪静。仿佛昨日雷雨夜的动荡只是一场噩梦。
再过半刻钟,就要船就要停泊在汴河的渡口了。
心绪平复的我穿戴整齐,戴上了白纱帷帽,想去甲板上透透气,待父母洗漱好后再一同下船用早膳。尤其,吩咐花囍观察隔壁客房的一举一动...
哎,就此别过吧,苏太妃。我盼她早日下船,从此互不打扰......
昨夜秋汛汹涌,漫涨的江水已经溢出了堤岸。望远处,云蒸霞蔚,仿若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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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抱歉 我才发现很久都没有写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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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侍奉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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