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宋铭铮动了动唇,他刚喝过水不久,但是喉咙里仿佛一瞬间就被烧灼了起来,变得滚烫疼痛。
言语温柔,声音低沉。他的话透过那些电流,又传回贺听昭的耳朵里。有一瞬间贺听昭几乎以为自己失聪了,那几秒所直面的,不是他所能面对的宋铭铮。
是他熟悉的爱人,只是那一面从来没给过他。
那我会去陪你。低沉的嗓音像魔咒,再熟悉的两个人,也无法完全明白对方每时每刻的心理活动,只能分清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是不是要和我走向共同的愿望中去。
等你死了不。等你快死了,小昭。
我们一起死呀。
你一定要很直接的和我谈这个问题吗,那我也可以很直接的回答你了。
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宋铭铮想。有时候他的爱人太善良,或许真的是他受伤太早,十年前贺听昭被迫拿起枪,往后的这些年就永远断绝了那些过去的想法,回到了他原本的纯真。
如若不然,现在也许贺听昭已经被自己所同化影响,成为了和他一样,本质上没什么情感的冷血动物。
那样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少了点怜悯众生的慈悲,也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对面是真正的沉默安静了。
大厅中响起了广播声,空乘甜美的提示,转机的乘客可以准备登机。
他们的电话可以在这时结束了。
其实还有时间,但宋铭铮觉得,总需要一点空间去让他们彼此消化那些关于死亡和爱的互相吞噬挣扎,再需要更多一点的勇气,去互相平衡。
他慢悠悠的走到安检前,头等舱没人排队,他不去下属自然也不敢先检。原本宋铭铮可以第一个进去。但他拿着手机,偏要等贺听昭回应。
我想跟你一块死,你要不要答应。
就像当年你并没有在意我的拒绝一样选择我,后来挡在我身前一样。
阿铮,不行。
得到回应的时候,和机场又一次响起的广播重叠,可是宋铭铮听到了。
不行。
他又重复了一次。
宋铭铮没接着追问,这些话继续讨论下去在他看来其实没什么意义,他相信贺听昭分明是清楚的。
就好像他从来也不怕鬼神,也不相信这些东西。
人这一生分明就只有一辈子,有没有来世谁能说的清楚。既然如此,人死了之后,又怎么管得了活人要做什么?
要是你活着,就能掌控我,不去祸害人间。
贺听昭,你算功德一件。
好。他笑了一声,垂着眉眼,唇边已经漾起温柔宝贝,我要上飞机了,你好好休息,有事打给我。
你不会死,我也会活着。
这话落下就是不容置喙。
阿铮!贺听昭急急还想说什么,但还没说出口,宋铭铮的声音就已经飘然远去。
等我接你回家。
他主动挂断了这通电话。
贺听昭刚被调整好姿势抱起来,耳机里的忙音和眩晕一样让他有些像是失重一样的恐惧。
此时此刻,他依然是保持着绝对的信任,从未有哪一刻怀疑过宋铭铮对他不忠,哪怕是亲眼看着他带了另一个男孩子去了他们过去爱玩的酒吧。他知道宋铭铮的脾气,也明白爱情并非约束。
他托的是贺家的人查的行踪,于是从西城过去之前,家里还有人在试图对他进行劝阻。那些隐晦不清的话,都是在担忧他们之间的信任问题,假如宋铭铮在外面有了人,撕破脸皮斗起来,恐怕也是贺家吃亏。
贺听昭看着这些晦涩的言语,其实觉得挺好玩的。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说,但是总有其他人去替他们担忧,偶尔他能切身体会到宋铭铮的烦躁,也就能理解他的孤僻。
我的确害怕失去你,我害怕彼此相爱的时候失去你。
可我总觉得,这一天比死别要来的更快一点了。
他坐在调高了椅背的轮椅上,被推进盥洗室洗漱。此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是一天刚刚开始的时候。
贺听昭扫了一眼镜子,他依然安静,眉眼看起来温柔平和,脸上看着没什么血色,但是是看起来就脾气不错的男生,虽然远远谈不上是什么好看的人。
这张脸他自己看着就腻了,别提这副瘫痪已久的身体。
所以阿铮,你到底还在我身上执着什么呢?
我是配得上你对我好疼我的,但是阿铮,如果赎罪,就算是坐牢,十几年的时间也该出来了。
这颗子弹没有什么债值得你真的用余生偿还。
更何况我并不后悔。
护工在电动牙刷上挤好牙膏,塞进他蜷缩的手中那微微露出的一点缝隙里。贺听昭从镜子中把目光拉回来,靠在头枕上侧过一点头你帮我吧最近没复健,手应该一下子抬不了这么高了。
只是从胸口蔓延的疼痛延伸到整个肩膀,抬起来实在太疼了。
拿不住会掉,弄得到处都是也实在辛苦你们收拾。
护工依言把牙刷又从贺听昭的手中取下。去掉外来物,那原本被硬撑出来的缝隙很快又被收拢内缩的手指握成一条缝,就再看不到一点了。下次如果再需要使用它,仍然要按摩好一阵子手指关节,再慢慢把指头往外拨弄。留出一些缝隙,试图去插一些贺听昭力所能及的物品让他尝试。
轮椅拉开一条缝,因为要洗漱换的是平时盥洗室内专用的轮椅,要轻便许多。只是贺听昭坐的就没有平日里的电动轮椅束缚,腰腹勒了三层一指宽的束腹带,束腹带中挤出的脂肪,一层层薄薄的凸起,看着就不太舒服,所幸他没有感觉,只这样,才把他僵硬的绑在了轮椅上。
那双有些内八的嫩足,就这样踩在没有软枕缓冲的脚踏上,脚趾有些肌张力轻轻伸缩抖动。像一排正在长大的小蘑菇。
贺听昭被护工照顾着洗漱了一番,眉眼微垂,又如往常一般,平静的面对了自己这具没有任何自理能力的瘫痪躯体。
早餐他没什么胃口再吃了,但这就在卧室里来回折腾这么几下,已经是上午九点钟了。
日上三竿,贺听昭才被换好衣服,一切打理好,坐在轮椅中开始今日的无所事事。
早上好啊,没用的瘫子。
他在心里同过去一样和自己打招呼,然后艰难的移动手臂,按下呼叫铃。
宋铭铮最近的所有接触对象查出来了没有?
第44章
东城的雨好像片刻也没停过。
他很快就乏了,身体如何并不受他控制。很多时候并不是困,而是直击大脑的疲倦。
伴着淅淅沥沥,他就又在不知不觉中陷入黑暗中去了。
可其实这一上午他什么也没做,报告厚厚一沓只翻了几页。不过倒也不能怪他看的慢,家里没有专用的翻页器,他只能用蜷缩废用的手想办法去自己带动那些薄薄的纸。
真是的,睡去之前,他在心里抱怨了一下。怎么也不知道拷成电子档给他,还能投屏方便些。
小小的少年独自一人藏在阁楼里,低矮的木制天花板触手可得,给予他无穷的安全感,棉布窗帘上绘制着橘红色的朝阳,还有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房间正中摆着一个雕镂成城堡的铁艺鸟笼,金丝雀收起了翅膀,正在里头乖巧地小憩。柔软的毛地毯上洒满油画棒和绘本,还有两人份的儿童茶具,自己那杯伯爵奶茶已经所剩无几,对面则只被啜饮了一口,便仍蒸腾着白气被滞留原处。
少年无暇思考那位留下茶杯匆匆离开的友人是谁,因为窗外的雨声终于难以再被忽略。似乎不久之前还是淅沥小雨,现在却是地狱般的暴风雨,裹挟着雷电从四面八方袭来,轰炸着这狭小的一方。少年从来没有离开过房门一步,甚至不知道建筑的全貌,但他莫名地相信着,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场所,哪怕只是个空中阁楼,在这样的暴风雨中也绝不会动摇。如果这是梦境,这一定依然算个美梦。
他好奇地端过那茶杯,只抿了一口却慌忙丟下。缺乏奶精和砂糖的黑咖啡苦得宛如噩梦,和塑料浮雕的儿童茶杯格格不入。破碎的巨响吓得他倏忽站起身,却被天花板磕到了额角,又在重心偏差下摔倒在窗边,映入眼帘的是虚假的满目金灿。
为什么?
有手有脚的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拉开这片窗帘呢?
少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他看见了自己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青紫的筋脉。
铺天盖地的大雨织成了不可思议的巨网,雨水是红色的。他甚至嗅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深红的雨幕像是悲剧开场的丝绒帷帐,他不知道自己的视线是如何穿过一片刺目的血红,远远看清舞台中心的人物。
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那人依旧英俊的脸庞上,打湿的西装贴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瘦削了不少,不断流淌的红雨更让他看起来鲜血淋漓。
阿铮
无端的话语从嘴里流淌出来,他终于又从梦魇中醒来,或许并没有沉睡多久,贺听昭茫然地睁开双眼。
宋铭铮不在,他当然不在。
飞往法国的航班此刻应该尚未落地。
虚无的身体好像忽然侵袭了灵魂,让内在也变得同样空虚。左肩往下的钝痛才让他的意识变得清楚,贺听昭努力的拖拽手臂,往上抬时整个右手抖如筛糠。
贺听昭终于把唯一能平伸的食指放到传呼铃上,却迟迟没有按下。他有难以忍耐的不适感,但是那些梦魇又好像脱离了虚幻,从现实中纠缠住了他。
少爷,您怎么了?
少爷哪里不舒服?
护工们鱼贯而入,照顾的周到妥帖。不由贺听昭吩咐,便仔细的为他被褥中的四肢按摩,调整床铺的温度,两名贴身护工则走到床头,轻声询问着他的要求。
电话过来,叫管家。
去,贺听昭喘息了好几次,才慢慢的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别的都不要了那个男孩的资料我也用不上。我要在最快时间内知道和宋铭铮有过接触的医生名单,不行的话从一年内新入境的开始查。还有给我安排个司机。
贺家的办事效率极高,其实只要贺听昭愿意,他完全不必住在宋铭铮构筑的城堡里,是他自己选择了被那样爱着。这是贺听昭平生第一次违背宋铭铮,但绝非为了反抗,更不是因为猜忌,他只是想带阿铮回家那个人,已经在腥风血雨里独自站了太久了。
尽管宋铭铮愿意为贺听昭去及尽所能,但是他有时候似乎忘记了,贺听昭也同样地爱着,牵挂着他。没有人愿意看见爱人受伤,尤其是为了自己。
有些始终不必说的事,有些不爱说,可其实没有人知道需不需要。时间长了,就一些伤口,就在心头凝固成一个有些瘙痒的疤痕。
偶尔贺听昭会觉得,要是没有那么了解这个人就好了。
你在为我做什么呢?阿铮。
我告诉过你,我们再不求人了。
只有他自己是不能动的,其他的所有事物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贺听昭所安排的一切,执行力在贺家也是依然强悍。
他就这样被换了衣服,习惯的被护工翻到另一个姿势。下垂的脚掌套上了鞋,贺听昭久不出门,这两天出去两趟,就快比过去半年多了。
那绵软的瘫足无法适应,上身佝偻着被护工托着,弓起的脚掌在不停晃动点着。被另一位护工握住,护工刚好竖向握住他整个脚底板,再往前拉直没挂几分脂肪的小腿,贺听昭的膝盖多少有些变形,被压住放平就不停的痉挛抖动,抖动带动上半身令他十分不适,一张脸很快变得煞白。
你看看,他在心里想。阿铮,你这是不是让我折腾了?
有了目的地,但进程依然很慢,要给贺听昭在车上休整的时间。车辆在医院门口停下,严格来讲,这里更算是俢造在郊区的私人诊所,没有显眼的安保人员,墓地般的寂静环绕着这尊纯白建筑,向外扩散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贺听昭已经许久未曾外出,甚至于有些模糊了外界的样子。缠绵病榻,但也有一副玲珑心思,人到了这里,虽然一切陌生,但他已经多少有了预感。
少爷,到了,护工小声唤着,他自家的护工远不如宋铭铮给他安排的温柔,是保镖出身转来照顾他的,但却比那些看似温和的姑娘更贴近他自己,为数不多的心腹顶层,三爷近期频繁接触的医务团队整体都安排在这里,为首的是您目前的主治医师,Roland Burris,三爷平均三天就要召见他一次。上次过来是两天前的9时43分,三爷亲自到访,并且带走了您见过的那名男性青年,具体资料我们这里已经有了,看您需不需要。
下去。
贺听昭从摇下的半扇车窗里微微吐出两个字。他动了动脖颈好让视线看向更远的远方。
阿铮,你实在是简单又好猜的性子。
这么多年过去,你连喜爱的建筑风格都没变呢。
他的脸色苍白,鼻氧有些松动。贺听昭闭了闭眼睛调整呼吸,这些年被好好照顾养出来的底子,似乎在这一年内就被消耗的七七八八,瘦削的双腿歪扭的靠在座椅上,被束带松垮的并拢在一起。
让我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惹的宋三需要低声下气。
第45章
人生漫漫,情总似风雪无常。
贺听昭自觉尺度在哪里,所以从不去过问宋铭铮的生意。那些杀人越货的买卖,他少年时跟着这个男人经历过几年,也并不想再重来一次。这和瘫痪没有关系,他只是并不喜欢那种并不安定的生活,贺听昭本性善良,不到万不得已是做不出伤害其他人的事情。因此虽然他并不知道宋铭铮为什么名下会有这家私人医院,但凭借对爱人多年的了解和推测,贺听昭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只是这答案对他而言过于残忍,一方面他仍需要亲自去论证,一方面又有不可言说的难过。
嗨,其实论证什么呢,他本来就该是已经有答案的,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觉得有点可笑,这世界上有无数人去验证伴侣是否深情。别人总去试是否真的这样深,贺听昭只期盼这感情如果可以浅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有人说他为虎作伥,有人说他的牺牲不值一提,有人说他只是三爷见不得光的情人,也有人说他们感情深厚,说宋铭铮对他一往情深。其实说什么的都有,他都会知道,宋铭铮不会堵住他的耳朵,因为他并不太在意。
可是阿铮。
我觉得这样很累,你跟我回家吧。
这座私人医院的造型和普通医院有明显的不同,造型更像是别墅,相当华丽。住院部就在主楼另一边,但两座建筑物顶层的外部装饰都相当怪异,顶层外的墙壁雕刻了繁复的花纹浮雕,蔓延了一整个墙壁。贺听昭在车里扫了一眼就知道,顶楼之上还有一层不公开对外的楼层,但对普通人而言显然是顾不了这么许多的。来往的病人家属虽然不多,但多少还是有些,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他的心理又稍稍安定了一些。这是五彩斑斓的鲜活世界,远离纷争和枪炮声,只存在于平凡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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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浪漫——潮汐夜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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