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一将手上的书倒扣在边上的小桌上,站起身来与两人打招呼。
「两位施主找贫僧有事?」
钟毓从慧一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揶揄的意思,觉得这和尚有时真是讨人嫌的很,他在程朗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瞪了一眼慧一,慧一笑得愈发灿烂了。
「思退的手受伤了,还得劳烦你帮他包扎一下。」
钟毓说着又拉起了程朗的右手伸到慧一面前。慧一低头瞧了一眼程朗的手,程朗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此刻血淋淋的看着很刺眼。
慧一用老和尚一般的腔调念了句阿弥陀佛,对钟毓和程朗道:「两位施主稍坐,贫僧去拿药箱。」
等到慧一进屋了,钟毓才松开程朗的手,径自走到一边坐下。
程朗有点怔怔地思索,怎麽又被钟毓抓住一次,也太不小心了。
钟毓低头看了眼桌上的书,慧一这佛门弟子居然在读《南华经》,也不知西天佛祖作何感想。
「思退,思退?」
钟毓连唤了两声程朗才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钟毓。
「你傻站在那儿做什麽,过来坐下等吧。」
程朗这才走过去坐下,有意无意地与钟毓隔了一张椅子,他怕坐得太近了钟毓又要动手。钟毓看到程朗坐下後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无意扯到了手上的伤口,又有零星的鲜血渗出。
这下才终於感觉到疼的程朗不禁嘶了一声,钟毓也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你别乱动,伤口都裂开了。」
钟毓边说边摇了摇头,一副语重心长无可奈何的样子。
其实钟毓b程朗和云霁小了差不多近两岁,程朗被钟毓这种长辈般的语气说得有些脸红。他只简短地答了一个「好」字,便把右手搁在桌上不动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在说话,沈默地盯着慧一搁在桌上的那本《南华经》。
慧一出来的时候便看到钟毓和程朗二人相对无言地坐着,他走过去将药箱放在桌上,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坐下开始为程朗清理伤口。
小心地挑走了血肉里的木屑,又用烈酒冲走了尘沙,慧一才帮程朗把右手包扎了起来,嘱咐道:「这几天右手莫要沾水,两日後便可拆开了。虽然不算严重,但是伤在关节处,只怕时时要裂开的,你小心着些,最近尽量少用右手吧。」
程朗听完点了点头,向慧一道了声多谢。其实在战场上的时候更重的伤也都是平常,如今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程朗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有人关心自己对自己好,心里总是会觉得有些温暖的。
顾瑶光夹在钟蕴和映雪的中间,见这两人闹得越发没了收敛,清了清嗓子说道:「闹够了就快去收拾行李吧,待会儿耽搁了下山的时辰舅舅可是要板着脸训人的。」
钟蕴和映雪想起钟毓板起脸来的样子又笑了好一阵,才接着去打包要带下山的东西。
「姑娘,你还是过去歇着吧,有你这样帮着收拾咱们只怕到明天都下不了山的。」
虽然钟蕴有心帮忙,但是映雪嫌弃她净会添乱,将人赶到了一边去。
钟蕴也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面实在是没有点亮天赋技能,不甚在意地把手上的东西放下,索性找顾瑶光说话去了。
「瑶光,下山之後你是回宫还是跟我们一道回家呀?」
顾瑶光沈默了一下,才说道:「还是先回侯府吧,我……我其实不想回宫。」
钟蕴知道顾瑶光的心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麽。「你现在可是长公主啦,也是要出宫建府的,回头咱们去求娘娘把你的公主府就指在承恩侯府边上,到时候咱们就能做邻居啦。」
「等公主府建好了,我定要去住上几个月的,小公主你可得好吃好喝的招待我啊。」钟蕴越说越觉得这件事情妙得很,公主府里顾瑶光最大,而她b顾瑶光还要高出一辈来,住在公主府肯定b侯府里自在得多,没那麽多规矩,也没那麽多人管着她。
顾瑶光被钟蕴这模样逗笑了,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什麽时候短过你的吃喝了,你哪次进宫来的时候亏待过你。」
「好好好,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映雪趁着钟蕴和顾瑶光嬉皮笑脸的功夫很快就把要带走的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
三人一同往慧一住的院子走去,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慧一每天还给大家做饭,总要去向主人家道谢辞行的。
慧一正在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与程朗钟毓二人闲聊。钟毓最先见到三个姑娘从院子外面进来,笑着跟她们点了点头。
「慧一法师,这些时日多有叨扰,承蒙法师照料,吾等感激不尽。」
慧一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他摇摇头道:「好说,好说。三位施主皆是聪慧灵秀之人,若不嫌弃山寺简陋,日後亦可常来。」
顾瑶光之前趁着大家去拿行李的时候对慧一行了个大礼,慧一知道顾瑶光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轻易不会转变,倒也没有推辞。
「大师对瑶光恩同再造,瑶光铭感五内。」
慧一扶起顾瑶光之後道「经此一劫,施主此後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过去的事情莫要挂怀,万事朝前看。」
顾瑶光眼含着泪光点了点头,转过身离开了。等她追上钟蕴和映雪的时候,神色已经看不出来任何异常。
众人下山时未时已过,慧一送众人至山门,双手合十道「山路崎岖难行,诸位施主一路小心。」
钟毓对慧一道了声留步,带着诸人离开了。
慧一站在山门处目送众人远去,直到看不见众人的身影才转身回去了。
钟毓走之前也单独与慧一说了几句话。他对慧一道:「今日去到云霁坟前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放下了。」
慧一了然地点点头,说:「大善。云小友已前尘尽忘再入轮回,活着的诸人还有自己未竟的修行,博雅此去,善自珍重。」
钟毓走在山路上仍在回想慧一说的那句「前尘尽忘再入轮回」,他回头望了一眼,钟蕴等三人走在中间,程朗独自一人在最後。
他停下脚步等了等,待钟蕴三人走到前面去之後与程朗并排而行。
慧一回到自己的院中又翻开那本《南华经》,他正读到至乐篇,庄子妻死,鼓盆而歌。
阳光之下慧一合上双眼以书掩面,天地之间只有山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诸人步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拴马的地方,程朗府中的马极有灵x,虽没有拴繮绳却依然乖乖地等在原地。
两匹马儿晒着太阳惬意地在树下吃草,见到程朗走过来兴奋地刨了刨蹄子。
程朗走过去抚摸两匹马儿的额头,低声跟两匹马儿说了几句话,钟蕴见这两匹马如此通人性,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摸了摸。
「枣红的这匹叫做逐风,黑色白蹄的这匹叫做追云。他俩都是跟着我上过沙场的战马,如今年纪大了,我便带着他们回京城来养老了。」
程朗极有耐心地向钟蕴等人介绍起了自己的爱马,这两匹马平时他已经很少再骑,今日难得带他们出来放放风。
「追云的性格比较温顺,钟姑娘可以喂他看看。」说着程朗递了给两块松子糖给钟蕴,示意她摊开手放到追云面前。
钟毓在一旁听着,觉得程朗是个极长情极念旧的人,他的府中也尽是战场上受伤退役的老兵,说是在他府上当值,其实也都是在养老。有些年轻的,程朗还会给他们安排谋生的出路。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心软的将军。
追云的舌头一扫便从钟蕴的掌心卷走了松子糖,一边吃一边愉悦地打了个响鼻,还低下头蹭了蹭钟蕴,钟蕴一时间心花怒放。
程朗自己又喂了逐风两颗糖,才叫众人上车。安排三个小姑娘坐进了马车之後,程朗和钟毓再度坐在外面当起了车夫。
钟毓活了这些年也就今天坐马车是坐在外面的,他看着程朗很是驾轻就熟的模样,问道:「难道赶马车也是林先生教你的?」
程朗摇摇头,看着前方道:「这倒不是。我们之前由姑苏回京,两人一路游山玩水,赶马车是那时学会的。」
当你与一个人熟悉亲密到几乎生命中所有的故事都与他有关时,突然被硬生生切开是会很痛的。钟毓看着程朗的侧脸,意识到这件事情或许程朗是最难过的那个。
「思退,你相信人有来世吗?」钟毓突然问道。
程朗想了想才回答,「我不知道……毕竟liuhe之外,圣人不言。」
他转过头看向钟毓,「怎麽突然问起这个?」
钟毓同程朗说起了离开塔林寺之前慧一讲过的话,程朗听完之後半天没有做声。
「若是真有轮回转世,你说他会去了哪里呢?」程朗也没指望钟毓真的能回答这个问题,说完之後自己都觉得问得多余,自嘲地笑了笑。
马车走到城门的时候程朗问钟毓是否直接送他们回承恩侯府,钟毓说自己早上已经吩咐良吉下午到程朗的宅子那边备好马车等着。
然而回到通义坊的时候却没有见到良吉,王管家说早上程朗和钟毓离去之後并没有任何承恩侯府的下人来过,钟毓闻言不禁皱紧了眉头。
良吉不会无缘无故地不来,想必是被什麽事情耽搁了,钟毓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程朗只好着人重新套了两架马车送钟毓等人回承恩侯府,他没有想到後面会这麽快又见到钟毓,当然,这是後话了。
钟毓一行人回到侯府的时候家里正热闹得堪b六国大封相。
还在院子里就钟毓听到里面传来的喧哗,他脚步一顿,转过身对钟蕴道「蕴儿,你与公主殿下去先回灵卉院去吧,这边不知道在闹什麽,别冲撞了你们。」
钟蕴心里其实好奇得很,但看着钟毓的脸色不好,又想到顾瑶光可b自己矜贵多了,还是点点头带着顾瑶光和映雪走了。
身後传来钟夫人尖锐刺耳的声音,钟蕴听着心中感叹了一句,更年期女性的情绪问题需要注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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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前尘尽忘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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