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从榻榻米上站起来,一个个脑袋整齐地排着,肩膀挨着肩膀,将钓殿的栏杆包得密不透风。这真是令人惊奇,先前传言得神乎其神。现在眼睛见到了,仍然觉得像是在梦里!
又有人说,畜生哪有能作到这样的事的,想必在里面寄住着神明。于是你一言我一句,假托经津主神的,说天儿屋命在鲤鱼身上显灵的,天花乱坠的,稂莠不齐的赞美之词一时不绝于耳。分明知道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攀龙托凤的托词,听在耳朵里呢,仍旧十分的舒适。明子为众人所喜爱,说是令藤权介最为高兴的事也不为过。
藤权介若一个人到钓殿上去,由奴仆侍奉着读书。因镜池上送来凉风习习,好不宜人,总也专心不下去。时而借着学习的托词,千方百计招呼明子到他跟前。明子是一条十分聪明的金鲤,无论在何地听到手摇铃,总是飞快又精确地现身。不管指示作些什么动作,没有哪一次不是毕恭毕敬地遵循。要是对它的这种遵命表示喜欢,就应该奖赏一些虾干。明子是如此可爱,以至于吃食的时候也不忘记讨好主人。衔虾干的时候会亲吻手指,就算丢进水里教她吃完,总也要跳到镜池的上空,表演一出鱼跃龙门。
可藤权介手头一时没有手摇铃与虾干这一类的东西,因无法到父亲的面前索要。竟然发现,用指头的关节叩响地地板或用毛笔敲打瓷做的食碟,明子也会前来赴约。藤权介喜出望外,又为匮乏虾干而发起愁了。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食碟上的点心。馒头或者毕罗掰下来一点放到水里,明子也会温顺地去吃。
藤权介这才觉得,臃肿的头瘤是有福的,鱼的头颅足够结实方能显出健康的体态。另一尾千代尽管身材也匀称,鱼鳍也美丽,游动起来流露着一种优雅。可一旦当明子在他的身边,鱼头之间的差异比起身体更加一目了然,千代柔嫩的鱼头有如萎缩一般怪异。优雅的姿态跟着变得孱弱,摆尾与浮潜皆如东施效颦。那样虚伪的优雅在高贵的明子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明子更美丽的鲤鱼了。夜长梦多的辰光中,明子愿意陪伴在藤权介的身旁。矢志不渝的象征里应该有鲤鱼的一席之地。这样一条金鲤要是能听自己的话呢?藤权介方萌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一时也认为荒谬绝伦。明子的高贵决不可以以这种世俗的力量来包罗或是类比。
明子越长越大,波平浪静的日子里,水面上时常有深深的划痕。明子游泳着的地方,现出大如牛犊的阴影。明子跃起身来的水花业经能够打到藤权介的脸颊。明子的腥味好像渐渐地淡去,漆黑的鱼眼越来越具备人的神韵。
如果明子只服从他一人的命令,明子就会成为他的鲤鱼。藤权介心中的那个愿望一天比一天的清晰。坐立不安之间,为这个想法深深着迷。若是有什么办法教她不对父亲的摇铃作出反应,不吃父亲的虾干。终归会有一天,在小野宫节会上操纵明子的人,不再是父亲。
可忽然有一天的钓殿前,明子的泳姿十分的怪异,身体好像不受控制,总是朝水面的地方浮起。仔细观察,发现明子的肚子时不时微微地朝上翻动。肚子每朝上翻起一次,明子受惊般地振动着尾鳍,头朝下摇晃着脑袋往深水里游一段距离。明子频繁地游动时,藤权介见到她背鳍的中央,有一条界限分明的裂痕。
比起反常的泳姿,藤权介起先不以那种伤口为意。鱼鳍因那道伤口裂成为两段,在明子挣扎着向下游去的时候,随机无序地弹跳,原本飞舞的轻罗雾縠失去了和谐性,此后的日子里不能再以一个整体的形象向世人展示。藤权介观看那种诡异的泳姿良久,无法于撕裂的美感上献出宝贵的认可。
这样的鱼不能被带到节会上去。藤权介一次两次三次,频频地将明子唤来,明子每次却带着相同的裂痕现身。一回两回三回,裂痕一次比一次更大。记不清确切是哪一天的时候,明子的背鳍多添一道伤口,因而裂成三段。无论何时何地出现的明子,总是为了防止身体侧翻而竭力挥舞胸鳍与尾鳍。明子的行为愈发的与一条狗出奇地相似。
明子不会复原了么。藤权介主动找到父亲,问出心里的困惑。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理解明子的人,除了父亲藤权介难以想到第二个人。
父亲听罢,两眼盯着藤权介,藤权介竟有一种赤身果体被注视的感觉,渐渐的不再敢以同样的方式回敬父亲,就把脑袋低垂了下去。父亲是看出他心里的企图了么?都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父母更了解孩子的人了。父亲理解他,就跟父亲理解明子一样深刻,他们都是愿意接受明子的人。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背鳍,我怎么没有听说。
藤权介一怔,胶在原地了。父亲不知道明子受伤的事么?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呢,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藤权介继续说,是明子的背鳍。您不知道么?明子的背鳍断成了三段,游起泳来也很奇怪。
父亲还是沉默着,一时没有说什么。藤权介心里很是不甘,父亲的反应凭何如此冷淡?父亲终于说,这样么。毕竟平日里那两条鱼不是我喂养的。
藤权介吃了一惊。那日父亲将他带到透渡殿里,熟悉且温柔地將金鱼呼唤到跟前,教它表演喂他虾干,告诉藤权介它独一无二的名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么?藤权介猛地与父亲对看着,父亲舒缓的眉目急匆匆地皱到了一起,怎么了,特地与我来说这样的小事。
藤权介咬着嘴唇,可是,明子她
父亲打断他,好了,不要再说了。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么?
藤权介心里突突跳着,脸颊烫得有些神智不清。父亲的话持续送到他耳里,起先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样,唯恐你因为哥哥的事情过度伤心,也害出重病,才教你去看望金鲤。我原本不想说这些话。结果现在呢,反倒本末倒置起来,到我的面前得步进步,你心里在想什么事情?明子明子的,我听不了这样的话,再怎么说,也只是一条畜生罢了。
父亲别过头去,不再与藤权介相看。明子的伤势日益加重起来,如果不日死去,是她命该如此。泳姿丑陋的金鲤会亵渎这片庭院的美丽。藤权介蓦地想到,不是还有一尾金鲤么?尽管孱弱瘦小,不听人的命令。可如今与明子并肩而游之际,千代的身姿也决不可说为不美。鱼头的部分虽然不若明子出彩,可是臀部饱满如蹴鞠,尾鳍与臀鳍时常摆弄出很大的动静。松明照耀下的镜池里,千代近乎透明的鱼鳍边沿折射出微弱的金光。藤权介竟不知道这样的事。
先前因为父亲的痛骂心里所出的芥蒂正慢慢地淡去,不想父亲竟然三番五次地前来寻找自己。
如果你还在考虑金鲤的问题,我告诉你吧,那样没有意义。
委屈与气愤一时杂陈在心中,藤权介不由又想起明子可怕的泳姿来,就问道,那么什么样的事,才算作有意义?
父亲说,本来那两条也不是你的金鲤。听你的乳母说,这些天来你总是在钓殿里逗弄金鲤,这件事我本不想提。熟料你的放纵竟然变本加厉。那我问你,你学了爱鹤失众这篇文章了么?学进脑子里的文章有几篇?
这是春秋左氏传闵公二年的一篇记事,藤权介的脑袋中很清楚地显现二年春,虢公败犬戎于渭汭的字样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当即要与父亲对峙。心里想道,那么我就背诵鹤实有禄,余焉能战的句子给他听,看看他还能对我说出什么话来。
就对父亲说,大学里就学过的课文,何必这样地考我,我当是知道的。就将卫国国人的对卫懿公的指责原封不动地说给父亲。
父亲却说,知道这一则,就对我趾高气昂起来了。你是这个意思么?以前教导过你的东西,看样子都是如秋风之过耳地听去,现在才在这里有口无心地朗诵着。难道是有用的?你对这一句话的理解从何说起?
因着藤原太政大臣的严厉,藤权介沉默着久久地端坐。父亲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的愠怒消减许多,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固然调皮顽劣,基础的功课并不逊色于人,就说,你的哥哥身上发生那种事,你也该要明白一些我对你的心思。你年纪不很大,衷情这种无聊的事情,尚可理解。
说到这里,藤权介蓦地抬起头来看着父亲,那么,还可以救救明子么?
父亲说,凡事都要有一个度,过犹不及的道理,还需要我再讲给你听么?明子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又说,如果还这样任性,在劝学院毕业之前,都不会让你再去西面的对殿。
藤权介因那个严重的警告,不敢再妄想有关金鲤的一切事宜。可一到晚上,唯独眺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听闻清凉夜风送来的声声虫鸣。心里抑制不住地现出裂成三段的背鳍,镜池中若风动一般几乎透明的花菖蒲尾巴。
时间就好像回到以前,那一片由水仙花与樟树簇拥的镜湖变得幽深而又不可名状。金鲤的样子因着别离的延伸终于逐渐地模糊不清。父亲再一次成为藤权介精神世界枯竭的根源。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相信父亲冠冕堂皇的借口,由此看来,不过是焦仲卿与刘兰芝的故事在自己的身上得以印证。
藤权介心想,要我完全舍弃明子,哪里可以做到。先前看着她的伤痕,固然觉得难看无比,但总觉得那是可以恢复的轻症。若有一朝突然得知明子死去的消息,实在会教我无法接受。
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自己对自己说,我再去一回西面的对殿,若是被父亲发现,就说是来看望哥哥。
翌日的傍晚,果然如前夜自己暗下的约定那般,来到西之对外面的渡廊。唯恐被父亲察觉来看望明子的心机,因镜池在透渡殿的南面,专门做了由正殿的渡廊进入西之对,再由西之对的透渡殿折回正殿的打算。
西之对的板门近在迟尺,藤权介萌生出回到东之对的念头。可是今天的西之对的出奇的安静,遣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不绝于耳。藤权介将板门仔细地拉开,木门滑动在地板上的动静一时与流水相得益彰。
藤权介进到厢房里面,发觉空无一人。由障子隔出的母屋紧紧地关闭着,障子深处好像送来了薄薄的呼吸。藤权介毫无缘由的,蓦地停在那里。一切还是那么宁静,板门外面的细水正流个不停。
就在此刻,障子里乍然有人说,滚开。藤权介一直高悬如桔槔般的心,终于倾倒在地。他如愿地想,哥哥就在那里面,也没有消失,也没有睡着。
砰的一下,藤权介眼前的障子的纸板上因被砸上了一件东西,而以那东西的形状向外凸出着。藤权介看出类似于几帐的样子来,思绪就被打断了。
快滚开!
母屋里的妖魔在泄愤之际,屋外好像有鸟类受惊而扑打翅膀的声响。藤权介的身体像铁铸一样立着,障子里面很快骚动起来,是侍从去对他进行阻止了么?可是良久,屋里只有因翻箱倒柜而造就的家具碰撞的噪音。又一样东西倒在藤权介面前的障子上,将原来的几帐压得更低,因之障子上倾斜的凸出扩散了一圈。印着几帐几架的凸出部分几乎变成了透明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地把藤权介压在地上,将他的脑门划出能够流血的伤口。
藤权介不禁后退一步,母屋里这时有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公子,请不要再这样了。
滚开,快滚开!
夫人也不想见到您这个样子吧。牵动伤口的话
畜生!你听不懂人话么,赶快滚!
好奇怪,分明属于哥哥的声音,却变得陌生起来。藤权介连连退了几步,一脚踩在板门的门板上,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脚与板门之间弄出很大的动静,藤权介将自己也吓了一跳,掉头簌地把板门拉开,一头栽进渡廊里。
在西之对的谩骂与打砸声中,踏上回到正殿的路程。藤权介心情低落着,眼睛正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可突然间,在狭隘遣水的细石子间,有一抹东西熠熠发光着。藤权介定睛一看,竟是一条侧身躺在浅水里的巨大白色金鲤。
有一尾金鲤死在这里么?藤权介脑子轰的一下,两腿一软,赶紧抓住一边的栏杆。鱼嘴在水面上一张一合,腮也一鼓一泄。房屋阴面的遣水里,除了鳞片之外的器官好像都已经死去,呈现出与月白鳞片截然相反的灰色。可鱼头执拗地颤抖,那一瞬里,藤权介安心地想,那应该是千代君罢,尽管没有死,却苟延残喘地独自留在这里,也真是可怜。
为印证这样的想法,藤权介扒在栏杆上,垫脚伸头地望着,想要看个仔细。鱼背一开始斜插在水中,不能看很清楚。终于金鲤动了一下,把身体翻回竖直的状态,一下子貌若濒死的鱼又回复正常的状态。藤权介却奇怪地清楚那是如同海市蜃楼的假象,因那尾金鲤的身体筛糠,雪白的肚皮不住地要往上翻起,金鲤正痛苦地遏制身体上的失控。
藤权介清晰地看到,布满头瘤的鱼头正对着自己,三节背鳍如同水中狂乱的柳絮。
那是明子么?藤权介不敢相信。突然不知哪里轰一声,藤权介乍然抬起头来,久久望着西对殿的板门,因着方才的巨响,两脚依旧绵软无力。心里还碍于害怕而砰砰地跳着,再低头看到遣水里时,金鲤已经不见了。
藤权介怔忪地想,都是因为父亲。
看到那样的明子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却像一首儿歌、一个咒语,周而复始地出现在脑海中。背部的白色鳍棘与泛着血色的开裂根部,都清晰如自己手指上的纹路,历历现在眼前。她侧翻在水面的样子,令藤权介的喉咙里也有一种堵塞的窒息。藤权介愈发难以入梦,唯恐在夜深人静之时,突然忘记呼吸。
如果明子一直都是这幅模样。不论用什么方法,越快越好,教它再也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盛夏的时候,水仙花凋谢了。不知因谁人的喜欢,在镜池池畔凋谢的旧水仙,一定会被替换成娇艳欲滴的新水仙。水仙轮轮更替,终于不再有新的水仙花运送进来。镜池旁边的土地上被重新植种了枫树。
运来小野宫的枫树由人力担着,每一棵约一人半高,由两个家奴挑着进入庭院。一人半高的枫树林一天之间在小野宫里长成。枫树的树脚用白色的砂石填补起来,十分硌脚,难以走路。从此除开寝殿临水的地方,镜池的周遭业已无法轻易靠近。
因见过哥哥实际面貌而夸夸其谈的那名大进,又逢人说起水仙花背后的故事,虽说夏天的水仙不易生长,可是要让小野宫四季都开着水仙,也不是嘴上的戏言。老爷在年初的时候还这样地说过。那么,为什么不种水仙了呢。说起来是我上个月时听夫人说,这个地方的水仙都铲除了罢。还以为是一时的玩笑话呢。
藤权介觉得这声音分外的熟悉,在西之对看见濒死的金鲤,落荒而逃的那日,原来母屋里的第三种声音就是这一个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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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江南——虚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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