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相这一生,还没在谁那吃过大亏,遇到这讨债儿子,算是狠狠栽了一回。
小屁孩儿还特别善于观人脸色,打从生下来就识人,身边除了父母以外,围着他转的祖父祖母用不了多久便都已识得。在他还嘬着母乳呼哧呼哧吃得香甜时,只要看见父亲靠近的身影,便会立刻哭诉起来,让母亲将他爹哄走。一次两次是意外,时间长了,晏准总怀疑自己得罪过他。
好在夫人对他不惯着,了解他的把戏以后,宽慰了番晏准,令晏相这颗不平的心,稍稍地平了那么一下。
转眼几年过去了,冷青檀又生了一个女儿。行止馆有了越来越多的女夫子,她自己则被提拔到了刑部尚书,算是少女读书时代里便梦寐以求的官职了。
与儿子不同,女儿生下来就亲晏准,活泼伶俐,乖巧可人,两三岁时,就会跟着大人后面,迈着萝卜短腿儿求抱抱。晏相对女儿多不忍心,在家中无论走到哪都要抱着她。
一日黄昏,难得夫妇俩都赋闲无事,在庭院中靠坐在为女儿扎的秋千架上赏夕阳,晏准的长臂搂着爱妻的纤腰,令她的脸倚于自己肩上。
落日余晖从远处高矗的阙楼缓慢地下沉,乌金滚入紫云腰际,一行飞回的倦鸦掠过黢黑的身影。
水中光影幢幢,华灯初上。
头顶不住地有苦楝花和海棠飘落,纷纷洒洒地扬到人身上。
两个伶俐的孩子在院墙角落滚着蹴鞠,哥哥欺负了妹妹,妹妹戏弄了哥哥,两下里不依不饶,乳母们一个哄一个,追追赶赶,又跑过去了。
冷青檀在丈夫的怀中找到了最舒适的位置,轻蹭了蹭,道:“平章,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你老实告诉我,谁也不许生气。”
晏准点头:“知无不言,绝无欺瞒,夫人就只管问,不生气就是。”
天知道晏相有多么怕夫人生气,这些年,脾气本性打磨得越发温润平和了。
冷青檀顿了顿,道:“如果我没来神京,晏相会不会到了年纪,迫于压力,而迎娶别的女子?公侯世家,才女名媛,多的是出色之辈,就令行止馆,也能挑出许多有才干有气节的女子,晏相喜爱这类女子,想来是不难找的。”
晏准看向怀中的夫人,她的目光好像是落在光晕散尽的夕阳上,又好像是什么也没看,只是在一个人出着神,心不在焉。
他探手过去,握住夫人玉嫩柔荑,修睫低垂,“不会。”
冷青檀道:“晏相何以如此笃定?”
晏准朝夫人微笑说道:“若不是遇见夫人,怎么会知道动心一次,竟是这般难事。”
冷青檀也笑,对晏准道:“真的很难?”
她微微歪着脑袋,墨玉般的眸有着一丝温润包容的味道,看起来毫不咄咄逼人。可是晏准却会没来由地一阵意乱。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她虽不明提,但说的就是崔绫,这并不需要去猜。只是崔绫如今也早已嫁了人,旧事譬如一梦,晏准早已悉数扔却不再提起。
他沉默了片刻,“是很难。”
话音刚落,便似有两片柔软的润唇吻住了他的薄唇,触感轻盈得宛若羽毛晏准很少感受到来自夫人“不矜持”的关心,眼睫又轻轻颤了下,冷青檀怕自己够不着晏准的脸,索性用胳膊搭住他的肩膀,树梢头不断地有落英坠下,胡乱撒在两人身上,静谧的黄昏,一段余晖立在秋千角,撩拨着脚尖不断随风跃动的丝罗缠花纹下裳。
耳中两个孩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去而复返,晏准怔然回神,睁开眼,她的夫人却恍若周遭无人,捧住了他的脸,“平章哥哥。”
玉面银盆,清眸明星,柔婉如水。
他心念一动,就听她道:“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平章哥哥,感谢你还在,依旧纵容着我,让我依旧有一往无前的少年孤勇。”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他管不住妇人,任由妇人行走朝堂,不安于内宅。而晏准他本人却从没这么想过。
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地支撑着她,否则这么艰难,连她也不敢保证没有放弃的念头。
她怎么还会去芥蒂过往的一段早已杳然而去的插曲?那不过是,在彼此扶持成为更好的自己的路上一段已被剪去的枝节。
晏准凝目,在妻子的脸颊上又吻了一下,等到女儿摇摇摆摆地追来求抱抱之前,低声告诉她:“夫人在外如何不论,我心里,你自然永是我的卿卿。”
女儿扑到了晏准脚边,压根不知道父母说了什么,娘亲面带桃红,脸转到了一旁,她不管,张开臂膀奶声奶气地道:“爹爹!要抱!”
夕阳终于完全地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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