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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老肝妈(2)

    他发现了一个茅厕。
    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寒酸茅厕。
    它顶着破败的塑料棚,罩着漏风的篱笆墙,中间斜放着一口盛满秽物的化粪缸。前头没装遮掩的门,正面对准了鸡圈,距离他的落地点只有三丈远。
    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就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相比之下,落在鸡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他来不及吐出一口浊气,民宅大门外的灯泡倏忽亮起。一妇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声如洪钟:抓贼啊!偷鸡贼啊!抓偷鸡偷鸡鸡
    戛然而止,语气莫名弱了八分。她瞪大眼怔在原地,像是一帧定格动画。
    只见微光聚焦处,纪斯缓缓地侧过脸。
    一袭月白的法袍,披着柔顺的长发。两鬓乌丝编作小辫,由纤细的银色树枝固定,尾梢如水倾泻,钝化所有锋芒。
    轮廓俊秀,眉目如画。君子如玉,本当如斯。
    当他迎光回眸,亲和温雅,真是衬得日月都失去了颜色。
    这一刻,惊恐的母鸡化作了圣洁的白鸽,飞扬的鸡毛融化成缤纷的落英,腌臜的鸡圈被加上了一百层滤镜,渲染成天堂的伊甸园,就连村民手中挥舞的电筒都像极了给偶像打call的荧光棒
    深夜众志成城勇抓偷鸡贼的画风秒变爱豆线下活动见面会场,只不过是一个照面的功夫而已。
    妇人嘴唇翕动,卡了半晌总算接完上一句话:鸡你太美了!
    纪斯露出了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年轻人,这么晚了,你打扮成这样在金桂花家的鸡圈做什么?
    我闻鸡起舞。
    穿得花里胡哨,喜欢在大半夜跟鸡一起跳舞的精神小伙纪斯,最终还是靠着他的俊脸躲过了被送进乡镇派出所的命运。
    只是,霉运能躲,生活难逃。
    他从轮回带入新世界的随身物品,除了一张万能身份证可以使用,剩下的实在不能典当出手。哪怕是硬通的金银货币,一经交换也会徒生事端。
    财不露白,莫测人心。
    纪斯虽然不怕任何威胁,但也拒绝不必要的麻烦。他选择这个世界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课题,而不是与众生为敌。
    既已入乡,那便随俗。他们吃什么,他就适应什么;他们用什么,他就尝试什么。新生活,新体验,大可以当作一个身临其境的游戏。
    而他的当务之急,是需要一些通用的货币。换取普通的衣衫鞋履,再准备一部大众的手机。
    不过,怎么赚钱真是个问题
    乡镇的街市很是热闹,店铺不少,可岗位已经饱和。他在乡人打量奇葩的眼神中从街头走到街尾,在公交车站前伫立半晌,仔细研究站牌。
    坐惯了马车、飞梭、时光机和星域战舰,坐公交车确实新鲜。
    待得知乘坐公交车需要投币二元后,纪斯徐徐走向贴满专治不孕不育小广告的电线杆边,拄着法杖安静地站在那里。
    凭借过硬的颜值,他到底等来了第一位客户。
    五金店老板孙国宇闲着实在没事干,观察了纪斯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镇上开店三十来年,门前晃来晃去都是熟悉的老脸。
    难得遇上个新面孔,自然得多看两眼。哪知这一瞅,就给瞅出了神实话实说,这么俊俏的小伙子生平仅见。
    想到自家有个单身26年的大侄女,孙国宇搓搓手,觉得相遇即是缘,不如牵绳搭线,万一好上了呢?
    于是,他怀揣着善意走上前。
    小伙子面生啊。孙国宇和气地笑着,熟练地递出一根烟,哪儿的人?
    纪斯含笑拒绝了香烟:江南。谢谢,我不需要这个。
    不抽烟的后生好啊!靠谱,是个懂得过日子疼老婆的!
    孙国宇愈发和善了,他亲切地询问了纪斯的姓名,抛出试探的长线:你站在这里是在等自己的女朋友吗?
    纪斯回道:我尚无家室,站在这里只是为了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算命。
    孙国宇:
    卦金只需二元。纪斯只取当下最需要的部分,一趟车钱罢了,先生需要试试吗?
    瞧着好端端的小伙子,本职居然是江湖骗子吗?两块钱一卦,骗的金额虽然不多,可借着他这张脸的优势,怕是量很大吧?
    难怪了
    长得人模人样气质不凡的主,哪个会来这偏僻的乡镇做生意,不该削尖了脑袋往大城市钻吗?
    也只有他们这小破镇观念陈腐、思想落后,多的是搞封建迷信的老人和没什么判断力的孩子,才能被他忽悠、供他骗钱!
    啧,赚黑心钱啊!年纪轻轻不走正途,是时候给个教训了!
    孙国宇淡了笑容:成。那你看看我这面相,啥时候能从这破镇出去,成为坐拥千万、飞黄腾达的大老板?
    纪斯平静道:在梦里。
    孙国宇:
    大祭司因为说话过于耿直,既没有得到客户的投币,也没有等到下次一定。反而被生气的客户带往一处陋巷,转过三个弯来到一个正规的算命摊旁。
    戴着墨镜的瞎子先生穿着淡黄的道袍、扎着蓬松的头发,一抬眼精准地锁定了他们。并堪称神速地收起手机,立刻挺直脊背摆出高人的架势。
    他坐在一张布凳上,身前的小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铜钱、桃木剑、红绳、朱砂和说不出名儿的狗皮膏药,最醒目的当属竖条黄幡上的黑字八字精批、称骨看相、寻龙点穴,十块钱一次!
    十块钱!加粗、描红、重点!
    纪斯:
    孙国宇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地坐在另一张小凳上,直接伸出手递到瞎子先生面前,问道:半仙你帮我看看手相,我这一生的运势怎么样啊?
    瞎子先生握住他的手,象征性地一摸、一捏、一掂量。
    沉吟片刻,他竟微微颤抖起来:这、这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啊!我批命近三十年,从未遇到如此强运的格局!气数,气数啊!
    纪斯:大富大贵?格局强运?
    明明他这辈子最大的财运只有正妻肯给他钱的时候啊
    孙国宇听得心满意足:说说看。
    你为人憨厚老实,命中坐拥金银无数。不憨傻能上赶着来给我送钱,开五金店的不就是坐拥金银无数吗?
    少年时有疮痘之痛,容易生疮溃烂,等到成年就会痊愈。哪个人青春期不长个青春痘啊。
    朋友众多,背景都好,由于你为人忠肝义胆,在你困难的时候他们大多肯出力帮助你。都一个村的,姓氏都一样,不帮你说不过去吧。
    你才能、贤明、福德、财禄皆全,子女孝顺,晚年儿孙绕膝能享天伦之乐。唯一差的就是一点运气。记得多行善、多布施,再找我做法事还个阴债,自然能时来运转,坐拥财宝满盆。
    一见孙国宇眉头微蹙,瞎子先生赶紧话锋一转:如果不做这些琐事倒也没差,你是天生的富贵命,就算不是今天发财,也会在明天暴富,只需静待即可!
    瞎瘠薄一通吹,牛魔王在天上飞。
    孙国宇大方地赏了瞎子先生十块钱,容光焕发地起身,路过纪斯身边就是一叹:人家这才叫算命先生,你那叫夺命判官。
    连好话也不会说,我给你两块钱都嫌多!
    纪斯: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友人会说他们的世界一言难尽了。
    受教了,也学到了。纪斯公式化一笑,温和有礼,多谢先生带我见了世面,让我感悟良多。
    只是我们缘薄,要就此别过了。纪斯眺望远处的车站,视线顺着公路看向更远,那么,祝先生平安顺遂。
    他冲孙国宇略一点头,拄着大杖往前走去,云袖轻扬,写意风流。
    谁知走出没三步,孙国宇抢上前来,往他手里塞了两枚硬币:看在你说了一句吉祥话的份上,给你了。
    别搞坑蒙拐骗的事儿,找份正经职业啊,不然娶不到媳妇儿。他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你还年轻,走岔了还能再开始,没什么关系。
    纪斯笑了,笑得很温柔。
    人性的辉光,总是在施予善意的时候最明亮。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暖意。
    他收下卦金,略带郑重地提醒道:先生归家之后,记得取出鞋垫中的私房钱主动交给你的夫人。
    啊?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把钱藏在缝在鞋垫里?不,不对,我为什么要主动交钱?
    你的夫人已经发现了。纪斯目露怜悯,你若是不主动坦白,日后再不会有财运,记得跪得诚恳些。
    孙国宇: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不多时,孙国宇搓手道:小伙子,我家大侄女今年26岁,是个温柔贤
    纪斯笑道:不找份正经职业是找不到媳妇的,承先生教诲,我不打算做坑蒙拐骗的事了。也不会横插一脚,断了别人本该来的正缘。
    这是要背因果的。
    孙国宇:
    第3章 第三缕光
    各位乘客,欢迎乘坐81路公交车。本线路是从湖丰镇开往客运总站,途径新区城东、锦绣文体中心请坐稳扶好,前站是碧空小区。
    女音播报完毕,公交车一摇三晃地启动,载着末点站的人驶向目的地。
    落座时,纪斯奇特的打扮引来了不少注意。只是他不躲不藏,大方地给人瞧,没多久,看西洋镜的眼光就散去了。
    随着车子愈行愈远,他回首,逐渐将乡镇的原貌收入眼中。
    它地处偏僻,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好在民风淳朴,人心多向善,祖辈曾结下善因,子辈又积累了善果,十几代下来,既以人气蕴养了山水,也被山水反哺了生机。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虽谈不上是富贵乡,但绝对是个平安镇,倒是挺适合养老,毕竟
    纪斯的视线定格在乡镇倚傍的靠山上,百来丈的高度,林木丰富,顶峰有云气凝结,缓慢地吞吐成一双极其抽象的眼,正将散不散地注视着他,像是送别。
    善因结善果,善果报善因。
    此地有灵啊
    忽然,他听到前座的孩子叫唤道:妈妈,坐在我后面的大哥哥会发光。说着,小娃娃攀着座椅背,露出半张脸小心地偷觑他。
    四五岁的稚龄,正是什么都敢说的年纪,也是眉心中央的第三眼最活跃的阶段。这时的孩子能看到人体气场散发的辉光,并不奇怪。
    诶,别乱说,乖一点。女子安抚道,那只是阳光落在了人的脸上。
    可是多动的孩子扒着窗户,不经意间一瞥,就挪不开视线了。他愣了一会儿大声道,妈妈!天上有一双眼睛,黄色的!你快看!
    女子揽过孩子往外看,笑道:是云,长得像只大狗,哪有什么眼睛?
    真的是眼睛,黄色的!盯着我们瞧!
    嗯,对,眼睛。女子实在纠正不了,只能侧过头冲前后歉意地笑笑,小孩子想象力太丰富了,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纪斯略一颔首,停顿片刻却说:未必奇怪,天上确实有眼睛。
    话落,在女子的失笑下,小孩立刻与纪斯统一战线,以拥有共同语言为基础,他一边嚷着我就说嘛,一边追问那是谁的眼睛。
    车拐过弯,纪斯望向那山蜿蜒的轮廓,像是看见时光倒带,一帧帧复归数百年前。
    女孩粗布麻衣,面上笑靥如花,有狐向她走去,栖在她的脚旁。花环与野果,晴空共芬芳,狐狸转过头,黄玉色的眸子转向了他
    是狐仙的眼睛。纪斯做起说书人。
    七百年前,山脚人家。樵夫的女儿去溪边捉鱼,碰上了一只跛脚的狐狸。
    它残了一条腿,再也寻不到吃食,几乎饿死。是樵夫的女儿心善,匀了半块饼喂它,这才救了它的命。
    向死而生,那只普通的狐狸开了智,与樵夫的女儿结了善缘。天道无情,万物有灵,当人以善意对待生灵,生灵也将以善意回馈人类。
    他们成为了好友。
    纪斯继续道:樵夫的女儿陪着狐狸从死到生,狐狸就陪着她从生到死。她葬在山里,它便将身躯化作了山;她融在土中,它就让皮毛长成了树。她喂了它十一次饼,它就庇护这方水土一千一百年。
    如果当初樵夫的女儿没有抱着善念,那她与狐仙将再无交集。
    野狐会死在林间,山脉会一直贫瘠。失去守护灵的土地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泥石流,冲垮村落、淹没农田
    不知是他的声音太好听,还是故事讲得太动人。一时间,车内再没有其余的声音,只剩孩子两眼晶亮,问道:这些都是真的吗?
    纪斯不语。
    很多传说都是真的,正如很多孩子能看见一样。
    只是,当周围人一再给予当事人假的、这你也信、你看错了、别胡说的信息时,一旦当事人认为这是错觉,那么真相终会变成假象。
    乃至于幼年时拥有的一点灵光,也会在现实的洪流中湮灭。
    最后,每一个可能都泯然众人。
    真的,都是真的。女子收拾起东西,笑着催促道,我们还剩三站就要下车了,记得跟讲故事的哥叔叔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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