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一软,纵明知卢绾此刻前来,八成是为之前事
生出悔意, 欲要乞命的打算,仍是将人放了进来。
于是便见卢绾脚步踉跄, 手揽酒坛,强颜欢笑道:大王。
刘邦叹气道:坐罢。
卢绾似知是相聚的最后一夜,遂只随意一点头, 也不讲究平日那些个君臣礼仪了, 径直坐下
后,将酒坛纸封一撕, 心绪沉沉道:明日一别, 不知能否有与君重逢之日唯愿于这天明前, 与我二哥小酌几盏。
刘邦一听卢绾话中之意, 非是他先前所想那般, 先是一讶,后不禁被此话勾起些许愁绪。
即便有所触动,他目光
落在那酒坛子上, 隐隐约约生出几分警觉来,始终未动手去斟。
卢绾对他这视线视若罔闻,径直在其眼皮底下将酒坛
端起,各倒了满满一杯,又干脆利落地自己先一口灌下。
他艰难咽下那火辣辣的酒水,已是潸然泪下:明日别后,
天高路远,恕小弟再陪不得二哥前行,只望二哥珍重自身!
刘邦亲眼见他饮过,仍是安然无恙后,才终于安了心,
也端起酒盏来,沉默地一饮而尽。
卢绾已自顾自地重将酒樽满上,饮起了第二盏来。
这昔日非是手足、却情义更
胜血亲的二人默然对饮,久久无言。
然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刘邦见天光泛白,始终保留着几分清醒的脑子倏然冷静下
来,欲起身撵人道:天已
甫一开口,刘邦竟是只动了嘴皮子,而未发出丝缕声音来!
他大惊失色,电光
火石间已明白了甚么,恨然瞪向卢绾!
却见方才还黯然神伤地闷头饮酒的卢绾,这会儿面露刘邦从未见过的讥嘲之色
。
与浑身连带舌头都发着麻、莫说抵抗、就连话都蹦不出来半句的刘邦全然不同的是,卢绾毫不费劲地起了身,眼底
那佯装出的醉意倏然褪尽,三步并作两步跨近前来,一脚踹翻了刘邦。
刘邦狼狈地被踹倒在地,还奋力地张着嘴,欲
唤门外亲卫进来时,卢绾已顺手将他腰间衣带解下,使尽全身力气,将他那双手脚捆缚得结结实实。
卢绾好歹也亲上
战场多次,虽抵不过旁的汉将勇猛,但拿这身还算不错的力气,对付一个全身发软的刘邦,可还是绰绰有余的。
待完
成这一切后,卢绾如释重负,脸色似笑非哭地坐到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声,也等待门外由曹无伤派亲卫诛杀刘邦近卫
的动静平息。
当对上刘邦那充满怨恨和质问的目光时,煎熬一宿的卢绾忽笑了。
他将麻药藏在指缝里,每个指缝
都只有少许分量,掺于酒中,发作时也足够缓慢,自不会叫刘邦有所察觉。
大王可知晓,卢绾喃喃自语道:方
才大王但凡有只字片语的体谅,臣也将看在这多年情谊上,心甘情愿赴死去。
蝼蚁唯愿偷生,壮士方将胸怀大
义。
可大难临头,刘邦眼里只有自个儿那身家性命,哪儿容替身这要紧的一环给跑丢了?
是以酒饮了一夜,他始
终揣着明白装糊涂,卢绾终究也未能等到。
酒自口入腹,叫肚皮里被烫得滚化火烧,但胸口却是被冻得透凉。
卢
绾惨然一笑:我与大王同年同月同日生,应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曹无伤可不似卢绾这般心历艰涩,兀自趁着
先机占尽,将毫无防备的刘邦亲卫杀了干净后,他立马闯入殿来,粗暴将被五花大绑的刘邦用破布一裹脑袋,背到肩上,
喝卢绾道:要想活命的话,还不跟上!
曹无伤大步冲出,卢绾如梦初醒,舍下方才那浓重惆怅,趔趄追上。
曹无伤肩上扛着个大活人,自是免不了引来无数瞩目。
每当有汉将问起时,曹无伤皆冷着面容,肃道:方捉着疑为
楚军细作一人,正要提去审问,休要拦着!
他态度蛮横无理,与平日近人模样截然不同,不免叫问者心惊,倒是对
这套说辞未起疑心。
曹无伤一路长驱,即至东门处,高插事前备好的白旗一面。
面对城门处守军一脸诧异的呵斥
,曹无伤径直拔剑,百余部下猛然暴起,开始屠戮东门守兵,与此同时,他还对城外不远处那楚营方向高喝道:曹无伤
已生擒刘邦,愿献东门!
事发如此突然,让这一两日因楚军围城之事正不安着的成都守军大骇。
曹无伤以有心
算无心,竟是眨眼功夫即杀尽了守城门的那百余守卫,赶在其他汉将得知此地剧变、发疯般赶来前,彻底推开了东门。
城门洞开那一瞬,先前一直蓄势以待,方才迅速闻声赶来的楚兵便在吕布一马当先的引领下,一拥而入,悍然拼杀起来
。
韩信不敌贤弟风风火火,座驾也不敌玉狮神威,是以晚了数步入内。
他不似贤弟那般急着冲锋陷阵,而是领一
列楚兵直奔曹无伤处,将由对方亲手奉上的那大包袱接来,当场打开验货。
破布一被扯开,即露出底下满面
怨恨、无声大骂的刘邦的模样。
韩信记性绝佳,曾亲眼见过刘邦几回,定睛看了一小会儿后,便确认了这的确是那上
回于手底下侥幸逃过的刘邦无疑。
总算没让刘耗子再跑掉了。
韩信暗舒口气。
他转过身,正欲唤贤弟回来,
便愕见那头戴张扬雉鸡金冠的银甲身影,竟就在自己耽误的这片刻功夫里,已气势汹汹地杀进王宫去了
想起陛下
那毫不讲理的嘱托,韩信不禁眼皮一跳。
吕布亲自提戟,马蹄每至一处,皆是大杀特杀。
杀得他浑身热血沸腾,
双目赤红,下手也愈发凶狠。
当他戟下已收了上百条性命后,亲眼见识了他那修罗临世般的万夫不当之勇的汉兵们,
无不被吓破了胆,双股战战。
根本不敢等到吕布真正冲近前来,只需见他调转马头、作势冲锋的凶样,就已因莫大恐
惧而拿不住兵器,纷纷跪下求饶。
韩信拼了老命地在后面追赶,才将东突西冲、城里带着人马到处乱跑,杀得上头的
贤弟险险喊住:刘耗子已逮着了!!!
啥!
吕布骤然清醒过来,双目圆瞪,难以置信道:
真
逮着了!
他扬声问话,手中刚要冲一汉兵挥出的方天画戟,也随扭头的动作僵在空中。
可怜那倒霉汉兵,还未
来得及为逃出生天而惊喜,下一刻就被这惊天动地的大嗓门给震得脑子发昏。
连韩信也未料到,自己这话一喊,竟是
立竿见影。
刚还疯了般冲杀、怎么也拉不住的贤弟,就似被同伴逮着心心念念的那只耗子的猫儿般,一晃眼功夫就窜
了回来。
吕布一边着急地绕着他打转,东看西看,一边还不住揪着他问:刘耗子呢?怎不见他?
既已到了晓
得充分汲取教训的韩信手里,自不会叫刘耗子再次逃出生天的。
不仅刘邦未能逃脱,连他那干亲信,也因曹无伤卢绾
忽叛,而彻底被打乱了阵脚。
楚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下率先洞开的东门,蜂拥入城后,四门眨眼功夫即尽在楚
军掌握之中。
将门悉数把守后,再入内去搜,不一会儿就将萧何、曹参等人陆续擒获,最后逐一清点,竟是一个不落
。
吕布哪顾得上听一边那便宜老哥派人安抚城中百姓?
他这会儿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被捆得乱糟糟的一团,粗鲁
丢在灰扑扑的地上,一脸气急败坏的刘邦上了。
不论是那被五花大绑的刘邦,还是他四周被缚了一溜儿,除个别还从
容等死外、基本都是垂头丧气相的部下
他娘的,这一幕咋忒地眼熟?
吕布嘴角微抽,眼底不禁掠过一抹微妙
之色。
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头凶神恶煞的猛虎磨枪擦剑,对血敌冷目而视。
刘邦被看得头皮发麻,自知此时不比
鸿门宴、甚至咸阳宫宴那回的九死一生、却到底有生路可寻,而是切切实实的必死无疑了。
他这时力气虽恢复上来了
,但被捆成这样,深陷楚军之中,成都也丢得一干二净又能有何用?
思及此处,万念俱灰的刘邦,胸口窜起一口
凶猛血性来。
再不看那叫他恨之入骨的卢绾,而直视吕布,怒而高喝道:成王败寇,尔等要杀便杀,却不当如此捆
缚、折辱英雄!项藉匹夫称帝,行事却如此粗鄙不仁,就不怕遭天下人耻笑么!
吕布本正纠结着这好不容易逮住的
刘耗子,是该入乡随俗、学那憨子给烹了了事、还是该拿缢死这当年自个儿的死法,又或是像那太史公笔下那倒霉憨子般
砍成五份儿还是六份儿
他还未想清楚哪个料理法子最解恨,就听到这番滑天下之大稽的屁话!
项羽虽是天底
下最缺脑筋的憨子,脑门上却左边刻着英,右边刻着雄,哪儿轮到个混账耗子在这大放厥词!
耻笑?
吕布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忽暴起一脚踹了出去:放你娘的屁!!!
第91章
半个月后, 彻底平定巴蜀二郡全境
的三十万楚军,浩浩汤汤地班师回朝,途经汉中, 遂驻营于外。
玉狮许久未被骑将搭理, 百无聊赖地嚼着最嫩的草料,
不时偏偏满是疑惑的脑袋, 朝主帐的方向瞅去。
主军帐中, 一樽失魂木偶般呆坐着, 双目毫无神光, 四肢僵直伸着,
许久都未曾变换过姿势。
韩信掀帘入帐,见李左车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叹道:贤弟仍未回神?
李左车
从未见过吕布这般失神模样, 忧心忡忡地摇头。
韩信不禁再叹。
饶是他有过数次亲眼目睹贤弟因受不住打击, 而
不听不应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一回。
他既要以副将之身代领军务,又要看顾贤弟, 以至于这些天来一直忙
得脚不沾地, 不可开交。
再有数日, 便要回到咸阳了,贤弟却仍是神魂出窍的模样,定会叫陛下亲口问起。
届时
又将如何交代?
韩信想起陛下那日的理直气壮,就忍不住生出些许愁绪来。
可看着神色灰拜败的贤弟,他一番搜
肠刮肚, 也不知从何劝起。
平心而论,若他似贤弟那般,眼看着终于将有着血海深仇的大敌攥进了掌心里, 却因
一时激愤下那暴起一踹,竟是当场将人踹断了气的话,怕也会心气难平。
在吕布眼里,刘邦好歹亲领部曲打了好几年
的仗,咋说也有着武将当有的体魄。
且这条耗子命顽强得紧,数次生生被逢凶化吉,堪称起死回生。
在自己且过
着苦哈哈的餐风饮露的日子时,这厮却于成都过着美妾成群、锦衣玉食的滋润日子,纵使上了年纪,怎说也不当是个非但
外不强,中还得很干的空架子!
偏那最为不可思议的事,就在吕布眼皮底下发生了。
却说那日他于盛怒之下
,丝毫忘了收敛力道的一脚踢出后,竟是将刘邦这七尺三寸长的大汉给踹得近一尺高、又飞出一丈之远。
等刘邦轰然
落地时,浑身上下都狼狈地裹着灰土。
他脑袋一歪,双目无神地半闭着,面皮紧贴了粗粝石砖,却是一动不动。
无人知晓,一缕红的刺目的鲜血,正自他那微张的嘴角汨汨流出。
吕布是被项憨子靠蛮力制服过数次的,又哪知自己
那怒极下的一脚所拥有的可怖威力?
见这满嘴就知编排些难听话、仗着老奸巨猾、不住欺负脑子不灵光的项憨子的混
账耗子闭了嘴,他自是当对方终于怕了,遂得意而不屑地哼了一声。
以大欺小的老耗子,着实厚颜无耻!
他转过
身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噤若寒蝉的一干汉臣,先点了模样最儒雅,神色最镇定的萧何,淡淡道:这位定是萧丞相了。
萧何苦笑一声,于同僚暗含担忧的目光中,轻叹出列:萧何在此。
吕布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一阵,又瞟了瞟跟
个憨瓜般站在边上的便宜老哥,只觉忒地微妙:你可有甚么话说?
将军足智多谋,奇策百出,我等不如也
,萧何坦然道:只望项王以仁政爱人,愿恕败者家眷,不绝人之祀,何唯请将军,赐何速死。
言罢,他将眼一
阖,神色净然,显已无话可说。
吕布微眯着眼,忽痛快地应了个好字,还随口赞道:瞧你虽是个念书的,却也
爽直痛快,本将今日便成全了你!
说到这,在一干汉将的绝望目光中,吕布潇洒一抬手:拖下去!
萧何下
一刻即被几名凶神恶煞的楚兵粗鲁按倒在地,双足曳地,以极狼狈的姿态被拖走了。
未过太久,即于不远处传来一声
凄厉惨叫,叫闻者或是心中凄然,或是自知也必死无疑,当场崩溃大骂。
骂得最欢的郦氏兄弟满嘴都是吕布听不咋懂
、却知必然不是好话的词儿。
他自不会不耐着性子、去等郦食其发挥完那条有合纵连横才干的巧舌,而在面无表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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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楚]霸王无独——放鸽子(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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