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清平帝也知,等到军队南下,过了江南,此后的大权便都要交给薛晏了。既然如此,精心挑选一个位高权重的武将反而没必要,还会多生事端。
他安排这个武将要做的,只是从许宗纶手里接过权力,妥善送到薛晏手上罢了。
故而,清平帝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主将身上停留太久,只略略一转,便落在了队伍左侧待命的许宗纶身上。
朕有多久没见过宗纶了?清平帝目光顿了顿,淡淡问道。
旁边的聆福顿了顿,连忙应声:回陛下,已有四年了。
清平帝淡淡一笑,语气中颇有几分怀念;他倒是没怎么见老。
聆福有些说不出话。
他昨天接到了许相的密信,以及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粉。
他这才知道,许家要干什么,又要让他去干什么。
聆福是想给自己留后路,但是现在的他,可是宫中太监里风头无两的风光,让他将自己这靠山亲手推倒,简直是让他自毁长城。
可是到了如今,却是覆水难收了。
他已经站到了许家的阵营里,之前将锦衣卫的消息告诉他们,不过就是为了让他们有机会自我保全,免得拖累了自己。
却没想到,许家的胆子和胃口,竟然这么大。
如今,许宗纶的军队已经兵临长安城下,无论他答不答应许家,清平帝都难以保全了。如果他不答应,任由许家兵变,那么军队杀进皇城之时,他也活不了。
而如果他向清平帝坦白,即便能够保全清平帝,以他对清平帝的了解,他也是活不了的。
皇上有多么多疑,他最是清楚。
他绝对不会留下自己这么个背叛过他的奴才,在他的身边伺候。
如今,只有听命于许家,给清平帝下药,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两相权衡之下,聆福做出了选择。
他飞快地从思绪中抽身,面上露出了笑容,跟着清平帝寒暄道:武将常年习武,身强力壮的,总显得年轻些。
清平帝笑了几声。
陛下仁慈,这么久过去了,还惦记着许将军呢。聆福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道。
清平帝自然不会不爱听这等吹嘘的话。他笑了笑,说:毕竟宗纶救过朕一命。
聆福见他这幅神情,心里便有了底。
那许将军明日便要开拔,陛下是否需要奴才为陛下安排一番?他问道。
平日里,他作为奴才的,给主子安排这种事,自然是逾越了。但此时城楼之下立着十万雄师,战鼓震天,气氛正热烈着,清平帝又回忆起往昔,情绪便跟着上来了。
聆福最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跟自己主子开口最合适。
果然,清平帝并没有多考虑,便道:是该给主将饯行。
他如今想见的,不过是许宗纶,但许宗纶已经被他贬为副手,并不算是主将。所以,清平帝略一思忖,便下令道:你去安排,只说朕给主将饯行。连带着军中几个主要将领,一并陪同吧。
聆福忙答应了下来。
夜色降临。
皇宫中四下都点起了灯,灯火通明,辉映着漫天星河。
设宴的地点仍旧是永乐殿。
清平帝还没到,即将南下的武将们已经在殿中坐定了。武将们凑在一起,向来热闹,一群人坐在这儿有说有笑的,气氛倒是不错。
放眼看去,四下的将领,全都是许宗纶从秦门关带回的旧部,各个都跟了他数十年。
但是,原本应该坐在最上首的许宗纶,此时却陪坐在主将的左手边。
主将姓胡,原本是玉门关的将领。玉门关向来太平,守将又是君怀琅的舅舅,向来妥帖,数十年从没出过什么麻烦。这将领本就资质平庸,在君怀琅舅舅的手下,勉强靠年龄混了个三品的资历,四十多岁,被调回京城。
他这种武将,原本回京,就是混个闲差养老了。就连这位胡将军自己都没敢想过,他在玉门关都没闯出什么事业来,等回了长安,却有这么大一块馅饼,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竟然被皇上钦点为主将,即将领着秦门关来的十万大军,南下平藩。
即便等去了南方,一切都要听广陵王殿下的驱策,但是主将的名头,仍然是在他身上的。
玉门关守将本就风气清明,几十年下来,也给他养出了一副天真的脾性,压根搞不清楚京中官吏的这些弯弯绕绕。
圣上任命他,他就觉得是自己得了器重,璞玉蒙尘,如今终于到了他大器晚成的时候。
而原本秦门关的守将许将军,为人也和善的很。
此番的主将本该是许将军,却落在了他的头上。起先他还有几分担忧,但是许将军第一时间寻到他,同他一起吃了顿酒。
许将军说,自己家中出了些事,如今不得圣上信任,他手中有兵,也是个累赘。不过幸而有了他,将自己手中的兵权接了过去,也让自己免除了被皇上忌惮的风险,合该要谢谢他。
胡将军自然受宠若惊。
许将军还说,日后自己作为他的副手,定会好好辅佐帮助他,让他不必担心。
胡将军听到这话,自然是感激得不可言喻,当下便将许宗纶引为知己,同他把酒直到深夜,无话不谈。
他只当许将军是个心胸开阔、明白事理的好人。
而前两天,许将军又找到了他。
我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你为好。许宗纶说。你也知,陛下此番任命你为主将,全因为信任你。我也与陛下当年有些私交,对他还算了解。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该给陛下送些什么,聊表心意。
送东西?胡将军不解。这,陛下富有天下,还能缺什么呢?
许宗纶哈哈大笑。
自然是缺你这为臣的的一份诚心了。他说。送的不必贵。你不是才从玉门关回来吗?那儿可有些京中少见的好酒或特色,你带回来了的?
胡将军思忖道:倒是带了几坛好酒。但是我们边关喝的酒,粗糙得很,哪里比得上长安的佳酿?
许宗纶却是摇了摇头。
京中好酒,陛下什么没喝过?但偏偏边关的烈酒,他从没尝过。他说。恰好宴上要饮酒,到了那时,你亲自斟给陛下,全当喝个趣味,岂不两全其美?
胡将军一听,深以为然,觉得就是这个道理。
他连连点头。
我一介粗人,从没想过这么多,还要多谢许将军提点。他说。
许宗纶却笑:将军不必跟我客气。如今我是将军的臣属,将军喊我表字即可。
胡将军只觉二人关系更亲近了几分。
一直到今日的宴会上。
皇上没来,秦门关的将领们却是热情得很,纷纷同他闲话。胡将军笑着同他们应答,只觉志得意满。
圣上信任,下属妥帖,作为一个主将,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唯有做好圣上吩咐的事,守卫好大雍河山,领着这帮弟兄一起加官进爵。
胡将军只觉前景一片光明。
就在这时,有太监来报,说皇上马上就到。
众人立马正襟危坐。
旁侧的许宗纶轻轻碰了碰他。
带了吗?许宗纶低声问道。
他意有所指,问的就是他让胡将军带的那坛酒了。
胡将军只当许宗纶是在关心他,连连点头,还侧开身,给许宗纶看自己放在脚边的酒坛。
带了带了,带了一整坛呢!
许宗纶淡淡笑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带了就好。他说。
第118章
清平帝一来, 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许宗纶自幼见了多少大世面,向来游刃有余。而他手下的这些将士,虽不直言, 却各个唯他马首是瞻, 因此宴上你来我往的,倒是热闹得很。
清平帝本就有心要见许宗纶, 如今便并没把那临时安插的主将放在眼里,大致叙了几句话,便一门心思地同许宗纶闲聊起来。
许宗纶这四年都在秦门关,即便离得这般近,也一次都没回过长安。清平帝知道他和自己的父兄不睦, 因此心里清楚得很,京中这几年发生的事, 都跟许宗纶没有关系。
因此他待许宗纶,也格外和善。
但他却不知道,许宗纶私下跟自己的父兄通了多少信件。
他生父没什么出息,即便得他父亲的荫蔽,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地方豪绅。而他从幼时起, 便被他父亲养在膝下, 好生教养,关系自然亲如生子。
从他幼时,许相便已经为他划定好了之后的路子,也知道文臣武将,向来无法共融。因此从许宗纶记事起,就知道要跟父兄演一出戏。明面上亲缘淡薄,实则亲厚极了。
也正因为此,他才能顺利进入军队, 数十年来至今,能够重兵在握。
而他手下的将领,也各个听从他的号令,如今,即便更改了主将,也只听他一人驱使。
至于当年为清平帝挡下那一箭,也是在他父亲的授意之下。
少年天子心性稚嫩,只让手下的人一激,便带着一支精锐去追穷寇,一路追到了突厥占领的腹地。按他这种打法,自然会中埋伏,而他则等在远处,等着清平帝被重重围困,才前去救援。
那一箭,自然也是他让手下射的,并不会射中他的要害。
他替清平帝挡了一箭,又摆出一副重伤难愈的模样,接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这出戏一演,清平帝自然铭记在心,此后也让许家得了不少好处。
他与许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许家光大了,他自然也水涨船高。
如今,他这忠君爱国的伪装,又起到了作用。
看到清平帝这幅姿态,他就知道,父兄虽说犯了错,清平帝却对自己仍旧没有戒心。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聆福去了又回,许宗纶知道,时机到了。
他在桌下碰了碰旁边的胡将军。
他之前就跟胡将军说过,怕他一时莽撞,献礼也献错时候,反而惹清平帝不快。
这胡将军就是个边境来的莽夫,什么都不懂,脑子也一根筋。对于许宗纶来说,想要骗他,可太容易了。
果然,胡将军听到这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还得你教我,该什么时候献?
当时,许宗纶淡淡一笑。
属下这会儿可说不上来。他说。不如等到宴会上,将军等属下的消息,属下提醒你了,你就去献酒,如何?
胡将军听了,又是连连点头。
于是,这会儿被许宗纶一撞,胡将军正襟危坐,知道这是许宗纶在提醒他。
正好,此时清平帝喝得半酣,心情也正好。他忙寻了个契机,起身笑着道。
陛下,末将此番回京,也给陛下带了个不入流的礼物。平日里没有这个机会,便想着借今日献给陛下,还请陛下别嫌粗陋。他说。
他话说得耿直,说话时直挠头,倒是让清平帝来了兴趣。他单手撑着膝头,看向他,问道:哦?你给朕带了什么?
胡将军躬身,从自己桌边抱起了一坛酒。
这酒是玉门关军营里特有的,末将喝了几十年,早就喝成了习惯。如今回了长安,怕想念这一口,便带了几坛回来,如今分陛下一坛,请陛下尝尝玉门关的好酒。
清平帝一听,兴趣更大了。
哦?胡将军有心,朕今日便尝一尝。他说。玉门关,是沈逸鸿沈爱卿所守吧?二十来年从未出过打乱,可是为朕解决了一大患啊!
沈逸鸿,正是君怀琅的舅舅。
听到皇上夸自己的老上司,胡将军更来劲了。他还记得许宗纶跟他说过,这酒要亲自倒给陛下才行。
这么想着,他手下利索,一把便掀开了泥封。
臣给陛下满上!他说。
清平帝正要说,邀在座的诸将同饮,却没想到这厮竟这般嘴快。眼看着这么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手里抱着一大坛酒,清平帝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太粗鄙了些。
他侧目,用眼神示意了旁边的聆福。
聆福立马会意。
他伺候了清平帝这么久,随便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主子要他做什么。
这种默契,自然要许多时日的揣摩和相处。如今伺候久了,说没有感情,也是假的。
但有感情有什么用,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聆福默默看了清平帝一眼,回身去拿了个金杯,捧着到了胡将军面前。
胡将军大约也看出,皇上不比军营里那些勾肩搭背的将士,自然不能真让自己凑上前去给他斟酒。看到聆福来了,他便凑上前,抱着酒坛就要往杯子里倒。
他眼尖,看见了杯底好像有层薄薄的什么东西。
但他手也快,心下正嘀咕着呢,酒已经倒进了杯子里。
哎,公公,这杯里他忙开口。
聆福端着杯子,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将军,怎么了?
胡将军定睛一看。
即便是什么药粉,也不能这么快溶解得干干净净,更何况这酒冰凉凉的,更没法儿将什么东西立刻冲融了。
他看向杯里,只见一片清冽,什么都没有。
他心想,怕是自己眼花了。
宫中的东西,怎么会这么不讲究,在杯底沾上了尘土?
他单手抱着酒坛,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聆福冲着他微微一笑,端着酒回去了。
刚才胡将军说什么?清平帝接过酒,随口问道。
聆福笑道:奴才不知,想来是将军常年待在玉门关,没见过这等金杯?
不过是个玩笑的语气,他抬头看向胡将军,就见他挠着后脑勺道:确实,这杯子耀目,把末将的眼都晃花了。
在座的将士都笑起来,清平帝也笑了。
等打了胜仗,朕赏你一套金杯,拿回去用。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灼热辛辣,一路入了他的腹中。
清平帝不由得道了一声痛快。
这边地的酒,确实与长安的不同啊!他说着,吩咐聆福道。去,把胡将军的酒坛接来,给在座的爱卿各斟一杯,让大家都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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