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怀琅知道,他父亲自己,也一直在这其间挣扎。
他们家爵位煊赫,到了官场上,就更加要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他父亲本就有经纬之才,却因为这个庸碌了一辈子。如今拿到了来金陵的机会,虽说他仍旧是谨慎而畏惧的,君怀琅却也能看到,他父亲也难得地高兴。
治世济民,这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事。
若是前世,或许君怀琅自己也说不出他父亲这样是对是错。但他现在知道了,只要有人想要害他们,煊赫的家世不管用,躲避和收敛锋芒也不管用。
只有迎上去,正面应对那些想要加害于他们人。
想到这里,君怀琅看向他父亲,露出了个温和而坚定的笑。
父亲如今,不是终于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吗?他说。
永宁公看向他。
就见君怀琅淡笑着道:就足够了。儿臣和父亲一样,也想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会碰到什么困难孩儿想去试一试,也想真能站出来,自己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永宁公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露出了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将他冷硬的五官尽皆暖化了的笑来。
你能这般想,很好。他说。
君怀琅在静静地等。
这些日子,因着前些日子损坏的建筑,堤坝上的工程繁重了不少。君怀琅像是分毫不知情一般,任凭民工们每日劳作到深夜,饷银却仍旧是之前的一半。
果然,工地上逐渐响起了民工们的怨声。
这件事,主管官员也专门来向君怀琅汇报了。莫说是他,如今堤坝上的小吏们都有些慌张,只怕再度出事。
君怀琅却半点不见着急。
无妨。他说。只管等着。记得,如果出了什么事,你们只管跑,不要阻拦,记住了?
那官员只得诺诺应是。
他心想,这位世子爷也太胆大了些,怎么就敢说出这样的话?激怒民工,还不让他们保护,此后若真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但他不敢问,君怀琅也没有主动告诉他的意思。
等他退出去,君怀琅静静看向窗外。
怨声载道是自然的,但是如今在这里工作的民工们,家中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之前他们每日劳作,攒两三日才够家中老小吃顿饱饭,可是现在,家里的妇孺有官家来管,他们赚的银子,反倒能存下来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被煽动着同官家闹事?也正因为如此,这几日工地中日日传来怨言,却没有一点动静。
这是因为,百姓们虽跟着抱怨几句,却不愿意跟着闹事了。
这些人有任务在身,等得这几日,也不会日日一直等下去。
所以,君怀琅就在等着,等他们忍不住的那日。
那一日来得很快。
这天下午,君怀琅还在午睡,就听得外头嘈杂吵闹。他刚起身,就见段十四已然飞身出去了。
君怀琅知道,是这些人等不及了。
进宝伺候着他整理仪容,一边忙活着一边说道:殿下别怕,您尽管放心。这段十四啊,神得很,虽说平日看着不像个人,但办起事来,没有一件办不好的。
君怀琅不由得轻声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怕?
进宝看向他,嘿嘿一笑。
倒是看不出来,不过奴才总觉得,出了这样的乱子,您总归是担心的吧?
君怀琅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筹划出来的乱子,怎么会怕呢。
他看向窗外,其余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也觉得有些神奇。按说自己走了这么一步险棋,总归应该有些担心的。
但却并没有。
他不担心的理由有些奇异,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就是因为,他身边的人,都是薛晏安排的。
两人交谈之间,外头的骚乱已经平静了下来。君怀琅打理好了仪容,推门出去时,门外的空地上已经被押着跪了百来号人。
君怀琅的目光有些冷。
果然,他们安排着混进修堤民工中的匪众,还真是不少。
他缓步走了出去。不远处,围拢着看热闹的民工和一路赶来的官吏们,其中,正有那个君怀琅吩咐过,让他们自己先逃的主管官员。
君怀琅让他们先走,不过是因着自己这里安全,不想让他们有所伤亡,也不要搅乱了这些匪众的计划罢了。
这会儿看着那个站在一旁擦汗的中年官吏,君怀琅心下涌上了些暖意。
他转回目光,看向了押在地上的那一众闹事者。
诸位拿着棍棒器具,在休憩时间冲来我的住处,所图为何?君怀琅在这一众人的面前站定,淡淡开口。
这些人此时被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押着,莫说逃跑,各个头都不敢抬。
其中为首的那个抬起头来,大声道:你克扣我们的饷银,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君怀琅冷然一笑。
逼死你们?他说道。不过是给你们涨涨教训,难道你们的妻儿老小,我没有帮你们赡养?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站在君怀琅旁边的进宝连忙趾高气扬地开口。
好一群狼心狗肺的奴才!他声音拔得很高,一时间,周围看热闹的民工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扣下来的银子,世子殿下可半点都没碰!殿下可还贴补了不少,全交给沈知府,换成你们家中老小的口粮了!他说。金陵府如今这般困难,你们以为谁还拿得出银子来,帮你们抚恤家人?
顿时,在场众人都惊讶地看向君怀琅。
君怀琅却是淡淡垂下了眼,看向那个抬着头的匪头。
他本就生得精致清冷,此时淡淡一笑,如雪山之巅绽开了一朵花。
那匪头看懂了。
他的眼神分明就在告诉他,抱歉,你中计了。
这天夜里,君怀琅去牢狱之中审讯到深夜,才回了巡抚府。
与之前书院的那次一样,这些人的嘴里也审不出什么来。不过,这些都在君怀琅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们只是拿银子办事的,向来钱给到位,再被抓住些把柄,也就自然替人卖命了。
君怀琅想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关押起来而已。
这明面上看不过百来个人,但混杂在百姓之中,便会尤其危险。他们一旦营造起什么声势,再借着些由头煽动众人,那么想在金陵挑起些乱子来,轻而易举。
前世,这些人混在流民营中,就制造出了这样的效果。
这一世,君怀琅将他们一同笼在了修堤的工地上,寻出了个由头,将他们一网打尽,此后流民营中便不会再有保护伞了。
如此,只要君怀琅修好堤坝,其余的,就只需等着薛晏回来了。
这般想着,君怀琅这天夜里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却不曾想,第二天天还没亮,工地主管的官吏又早早来了巡抚府。
这几日,进宝都是守在君怀琅的院中,见人来了,有些不悦地开口道:有什么急事?天还黑着,世子殿下还在休息呢。
官吏匆匆道:是有急事啊,还请公公通禀!前几日,便有郎中生病发热,原想着不过受寒,但接连几日都没好不光没好,民工之中也有不少人开始发热,如今已经病倒许多了!
进宝一惊:这是?
那官员匆匆道:有老郎中说,许是时疫啊!
这就奇怪了。
虽说南方水灾总会并时疫一起发生,但那是因为,水灾会造成大量伤亡,人死了不及时处理,又逢阴雨,就容易使人染病。
但是金陵如今早就整顿好了,怎么还会起时疫呢?
这下,进宝也慌了,急匆匆地一路进了君怀琅的屋子,便要唤他起身。
但是唤了几声,都没有动静。
进宝心下腾然而起一股不安。
他连忙上前,匆匆掀开了君怀琅的床帐。
就见锦帐中的那人,面色潮红,呼吸炽热,已然是发了高烧。
第100章
君怀琅是被进宝摇醒的。
他只觉这一觉睡得昏沉, 昨天夜里忙到很晚,倒头就睡了。
睡着之后,却像是被囚困在了黑沉的梦境中一般, 再醒不过来了。
进宝很费劲地将他叫醒。
君怀琅晕晕乎乎地醒来, 就觉视线模糊不清,只隐约看见前头有个人, 急切地喊他。
世子殿下,您快醒醒!奴才已经差人去叫郎中了,马上就来!进宝着急道。
君怀琅清醒过来了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他皱眉,一手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可是现在, 他的手心和额头一样地烫,根本试不出来什么温度了。
进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殿下莫慌, 只是有些发热罢了。进宝的声音有些发颤,给他端了杯热茶来。
君怀琅却皱眉看着他。
发热罢了?他问道。那你慌什么?
进宝哆哆嗦嗦地,红着眼眶,不敢言语。
这若真是时疫真是时疫,可如何是好啊!
这疫病可是不认得人的, 管你什么皇族权贵, 一旦沾染上了,那是治也治不好啊!
当年多少南下治水的官员,都是死在这疫病上。更何况,如果金陵此番真出了时疫的话,那可完全是没有来源、没有头绪的,这样的怪病,可比那死人传染的时疫更加吓人。
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都是老天爷要亡了朝廷的征兆啊!
君怀琅盯着进宝的神情, 片刻之后,他顿了顿。
为什么这般情状?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是不是发生时疫了?
进宝连忙道:不是的!殿下不过发了热,想来这两日疲惫,受了风寒
可他的声音分明就染上了哽咽。
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
退下。他说道。
进宝不解。
让你退下,没听见吗?君怀琅说。
进宝从没见过他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被吓了一跳,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以后,谁也不许近前来伺候我,这是命令。君怀琅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哑着嗓子说道。有什么吩咐,都站在那里等,记住了?
进宝一怔,知道了君怀琅的意思。
君怀琅这是确定自己染了时疫,这般严令,就是为了不传染给旁的人。
进宝的眼泪吧嗒落了下去。
奴才一条烂命,算得上什么呢!进宝哽咽着跪下,磕头道。主子如今发了热,怎能离了人伺候!
不要再多言。君怀琅扶着额头,忍住了高烧的眩晕感,道。是不是有人来报了?现在,立马去将他唤进来,至于大夫,不要让进,只让他等在外头。
进宝跪伏在地。
还有,在你现在站的地方,摆起一架屏风。君怀琅接着说。此后,谁也不许越过屏风半步。
进宝只是哭。
若是有人存了心要祸害世子,要杀他、要害他,都不会没有办法。
但是唯独这样的疫病,是让人全然束手无策的。莫说是他进宝,即便他主子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更何况,如今看来,世子殿下是第一批染病的人,向来时疫即便会治好,最先染病的人,也绝等不到那个时候。
若老天不要大雍太平,非要降下灾祸来,为什么不开开眼,让世子殿下这样的好人平平安安的呢?
进宝哭得止不住,接着,他便听到了君怀琅的声音。
进宝。他的嗓音沙哑而疲惫,中气不足,像是游丝一般,飘到了进宝的耳边。
按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我没有多的精力了,纠缠不起,也耗不得。
进宝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应了是,转身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屏风立了起来。
君怀琅笨拙又缓慢地拉开了床帐。
他从生下来起,就有大群的奴仆伺候在侧,从没有自己做过这样的杂事。
但是现在,床帐拉开,空无一人,窗外逐渐亮起的阳光,被一扇屏风挡住了。
君怀琅陷入了沉思。
前世的疫病,在朝廷资料的记载之中,是因为受灾、动乱和饥荒,使得金陵尸殍遍地,由此引发了时疫。这一世,他小心谨慎,并没有让这种情况出现,即便是决堤当日受灾而死的百姓,他也第一时间请沈知府派人收殓掩埋。
向来时疫都是由死尸腐烂引起的,但是如今,怎么会在一切太平的情况下,提前出现呢?
这要是放在众人的口中,一定就成了天降灾厄,要亡大雍。但是君怀琅知道,江南如今所有的怪象,绝不可能是天降的,一定是人为的。
所以,这次突然而来的疫病,也一定是因人而起的。
他强忍着发烧的晕眩,开始回忆前世史料上的只言片语。
史料上说,此番疫病,感染者会接连发热,难以好转。且疫病传染性极强,与之接触者,有五成的可能性被传染。
这疫病从七月底起,持续了一个多月,京中派来了不少名医,也束手无策。一直到江南入了秋,这疫病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此之后,江南也再没出过这样的怪病。
但是,如今还没入七月,发了高烧的病人,多则半月,少说七天,就会因高热不治而身亡。
前世,金陵耗了一个月,都伤亡惨重,死了无数的人,如果这一世,也一直拖到那时候的话,莫说他君怀琅还有没有命,想来整个金陵,也会成为一座死城。
就在这时,那官员进来了。
世子殿下?他声音有点抖。
他刚才听那位公公说了,世子殿下今日一早,也发了烧。如今根本不是容易受风寒的时节,如今这样,十有八九是这位贵人也被传染了。
原本就有些严重的情况,这般便更加难办了。
君怀琅听见他的声音,嗯了一声。
如今情况如何了?他问道。
官员忙道:大夫和工人们有不少发了热的,这几日都没治好,反倒传染开了这两日下头的官员们才觉出不对来,寻了郎中问过,这才来禀告殿下,耽误了时辰,实在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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