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定定地看向他。
他要走,若不是自己今天恰好来了这里,他怕是要走得一声不响,让自己满长安都找不见他。
而他仍旧这般云淡风轻,就像是分毫不在意会和自己分别一般。
薛晏的手不自觉地扣在了酒碗的边缘,缓缓收紧。
一个多月来,他每日都深陷在一种焦躁中,像是在沙漠中遍寻不到水源。
今日,他忽然撞到了水源旁边,却发现原本的焦灼并没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之前总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是现在,他似乎隐约知道了。
至少现在,他想要的,就是将君怀琅留在身边,让他哪儿都没法去。
他还想要对方收起那副对谁都一样的温和神态,就算是厌恶他、斥责他,也好过待他和旁人没有区别。
他想做君怀琅面前独一无二的、能留得住他的人。
这种冲动在薛晏心里左突右撞,搅扰得他心烦意乱。尤其现在,君怀琅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笑着同他道别,更像是火星子落入了干柴堆里,轰然将他的理智烧着了。
他忽然想无所不用其极地留下他。
就在这时,薛晏对上了君怀琅那双干净的眼睛。
乌黑深邃,如一汪好墨,正盛满了笑意,静静看着他。
一股清泉浇在了他的心火上,吱地一声,将方才肆虐的火焰浇灭了。
谁也不知道刚才薛晏的脑袋里窜出过多么变态的念头,却只见他端起酒来,又喝了一大口。
去多久?他如同打了败仗一般,心里只剩下妥协和颓丧。
即便有能力绑住他,他也怕会吓到他。
君怀琅自然不知道,薛晏心中有怎样的一番挣扎,听薛晏问,便淡笑着答道:若是没有意外,两三年就可回来。
若是有意外
那他自然也说不准了。
却见薛晏定定地看着他,语气虽没什么变化,却莫名多了几分掷地有声的坚定。
不会有意外。他说。
君怀琅看向他,竟莫名地有几分心安。
他愣了愣,接着笑了起来。
嗯,不会有意外。他笑着点头道。
薛晏的目光被轻轻烫了一下,转开了视线,仰头喝尽了碗中的酒。
窗外,太阳已经全然落下山去了。一轮明月高悬在天际的山上,照亮了外头那片望不到尽头的莽原。
两三年,即便是两三个月,也太长了。
薛晏的目光落在那轮月上。
少年从不知愁滋味,却在今日,将求而不得的酸楚狠狠尝了一通。
他受惯了苦,冻出了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却忽有一阵春风缭过,围绕着他,让他冰冷的皮肤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他身上的坚冰融化了,却开始不甘于这种浅尝辄止的暖意。他想将风留下,留在自己心里,完全占有他。
可那风驻足片刻,就又吹走了。
这风最是温柔,能度众生,却不会为他停留。
只因为在风眼里,他是众生中极普通的一个。
但他却爱上了这阵风。
第58章
江南暮春, 一片融融的草长莺飞。
如今刚到三月,长安的雪应当才化干净,可江南的草木已然长得喜人了。尤其金陵巡抚府里的芭蕉,今年长势尤其好, 隔着窗格, 远远就能看见一片清爽的翠色。
只是今年的天气却不大好。
打从开春, 江南的雨便淅淅沥沥地未曾断过。这雨一多了, 墙上便要生青苔, 空气也潮湿得很,总教人不大舒服。
连着下了数日的雨,直到这日, 天终于才放晴。
一大早, 君怀琅刚起身,拂衣便将他的门窗都打开,说要好生晒一晒太阳。
可是难得放晴了呢!君怀琅用朝食时,拂衣还在旁侧笑着说。去年来时,也没听说这江南春天也总下雨啊?不过今儿个总算出了太阳,好歹是舒服了些。
房中的丫鬟小厮们都跟着高兴。君怀琅这儿伺候的,大多是一年从长安前跟来的。长安干燥些,谁过过这般湿漉漉的春天?
君怀琅脸上虽淡淡笑着, 跟着点头, 心里却没多高兴。
他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江南的建筑, 多为白墙黛瓦。这会儿日头正好,清早的阳光亮堂堂地照下来, 照在外头的青竹芭蕉、假山亭台上,白墙黛瓦前绿影摇曳,院中的锦鲤池波光粼粼, 看起来漂亮得很。
他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转开了目光。
他知道,江南并非春天多雨,而是今年春天的雨,下得尤其地多。
等到夏天,江南便会大雨不断,使得河水暴涨,淹没良田屋舍。前世便是这一年的夏天,江南洪涝,震动京师,皇帝紧急传来圣旨,要他父亲临危受命,治理洪灾。
此后,赈灾钱粮大量亏空、江南爆发瘟疫、流民起义造反,他父亲被问罪斩首都是在这一年。
故而这一年,他都在为今年夏天做准备。他父亲是今年江南地区科举的主考,他如今身在江南,而非京城,故而须得避嫌,无法像前世一样参加今年的科举。
但这也为他提供了些便利。他而今已然十八,按说已经到了能科举做官的岁数。可如今却又要赋闲在家三年,便多出了不少空余的时间。
他便同他父亲商议,平日闲来无事便随他去衙门做些杂事。他父亲应允后,他便能时常出入金陵府衙,接触到些卷宗和账目。到了他们外出巡查时,他也能随同一起。
至于与父亲同来的官员,谁管誊录,谁管账目,各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摸清了个大概。
君怀琅清楚,前世暗害他父亲的人中,一定有他身边的官员。
平日里事务繁杂,他父亲定然无法一人解决,都是做好决策之后,分给众人落实。能让他父亲身陷贪墨的罪名,还能做得不露痕迹的,只有他身边这些帮他做事的官员能下得进手。
而这人能做下这些事,还没有后顾之忧,就是有某些京官在背后支撑了。
他要做的,就是在父亲身侧替他找到做这事的人,防住他,再寻出他背后的主使。
君怀琅目光放空,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远了。拂衣见他半天都没再动筷子,连忙问道:少爷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燕子啁啾叫着,飞到了他的屋檐上。
君怀琅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
啊,我看檐上来了只燕子。君怀琅淡淡笑了笑,重新拿起筷子道。它若要在那儿做窝,别赶它。今年雨多,让它在那儿避避。
拂衣笑着哎了一声,点头应道:少爷总这般好心。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从外间跑了进来。
少爷,沈少爷递了帖子,问少爷今儿有没有时间呢!那小厮道。
君怀琅抬起头:流风?他怎么来得这么早,今日休沐吗?
小厮忙回道:沈少爷是说今日书院休沐,他早起惯了,睡不着,便赶着今日天气好,早些来寻您,同您一起出去转转,吃顿酒。
君怀琅不由得笑出声:难怪这般积极,原是馋酒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道:让流风在前厅稍候,我更衣了便来。
那小厮领命退了下去。
拂衣便上前来伺候君怀琅洗漱更衣。
这沈流风是金陵知府的独子,不过说起来,也并不是知府的亲生儿子。
金陵城沈知府早年丧妻,之后便没有再娶。沈流风是他已故兄长的独子,便记在了知府名下,被他当亲生儿子抚养,如今年届二十,如今正在金陵城的临江书院读书。
去年,君怀琅与这沈流风相交,也是存了些私心的。当时他们初到金陵,君怀琅有意探查当地的地方官员,但辈分有别,便想着从金陵的世家子弟入手。
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竟意外投缘,没接触多久,竟真成了朋友。
待君怀琅收拾停当,一路去了巡抚府的前厅时,便远远看见了厅里坐着的人。
那人身量高挑,一派凌风玉树之姿。他坐在厅中的椅上,正百无聊赖地看墙上的字画,见君怀琅来了,他站起身来,哗啦一声打开了扇子,慢条斯理地摇了摇。
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生在了那副棱角分明的脸上,颇有几分纨绔公子的风流相。
初见时,君怀琅见他身着绫罗锦绣,腰悬宝玉,便是连手里的折扇都是数百年前的名家古董,便也只当他是个纨绔公子。
之后才知,他已故的父亲当年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家财万贯,去世后的家当便又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沈知府对他又爱重,吃穿用度从不亏待,故而养得他虽瞧起来风流,实则耿直单纯得很。
怀琅,你起得可够晚的。他摇着扇子站起身,笑着开口道。这般好的天气,不赶着快些出门,没准儿什么时候又要下雨了。
君怀琅笑着道:今日天晴,想必不会这么快。
说着,他抬手引沈流风一同出门。
走到前厅门口,沈流风还不忘抬手,拿扇子指了指前厅墙上的画:我瞧着这画一般,充当巡抚府的门面也太勉强了些。我那儿有几幅唐寅的真迹,瞧着挺合适,改日就给你送来。
君怀琅笑着连忙拦住他:你可别。家父若知我收了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拿什么去给知府大人回礼?
沈流风闻言不服气地嘀咕道:那能值几个钱,需要回礼?
君怀琅无奈地笑起来。
他在长安时只听闻江南商贾富贵泼天,称得上一句白玉为堂金作马,而今看来,果然是不假的。
我也不懂什么书画,送来也是可惜了。君怀琅含糊过去,同他一并上了马车。
一上车,沈流风便抱怨了起来:今年是个什么鬼天气?刚开春,便要过梅雨了似的。我只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生霉斑了,却还要日日去读书。
君怀琅闻言,恰让他想起了一件事。
沈流风读书的地方,正是临江书院。
前世,他为了查清父亲被冤的真相,他入朝之后,想方设法寻来了江南洪灾的卷宗,曾细细研究过。
洪灾开始的时候,正是五月末六月初时。连日降雨,使得河水冲垮堤坝,倒灌进了金陵城中。而冲垮堤坝的位置,恰在金陵的临江书院处。
临江书院乃江南地区极有名的书院,从落成起,已有五百多年历史。京中的官吏,不少是从临江书院出来的,即便当今朝中的国丈江太傅,都是当年临江书院的学生。
而那时,离秋闱也不过两个月。临江书院周边聚集了不少前来求学赶考的江南秀才。那次堤坝决口来势汹汹、猝不及防,当时就淹死了不少书生学子。
想到这,君怀琅问道:你们书院就在江边,下雨了降水涨潮,不会漫出来吗?
沈流风闻言,理所应当地道:江上那么高的堤坝,这点儿小雨,怎么漫得出来?
他向来话多,听到君怀琅问,便又喋喋不休地接着道:那堤坝就是我叔父修的,又高又厚。前几年江南下大雨,城里涝得都走不得路了,那河堤都半点没事呢。
君怀琅闻言,又是一愣。
那前世的这一年夏天,河堤是怎么被冲垮的?
他沉思起来。
如今,他父亲身边的官吏下属,他已经差不多摸得清楚。如今到了要秋闱的时候,他们也已不再四处奔波巡查,而是开始着手准备考题了。
既然如此,他便能空出时间来,去临江书院看一看。
他前世做足了功课,对治河修堤之事也算精通。若他能提前发现决口的预兆,告诉父亲,提前疏散民众,那么洪涝的灾祸也会减轻些许。
更何况,连续阴雨,城中积水,决口时又死了那么多人,极其容易引发瘟疫。
君怀琅沉思着,一时间全神贯注,便没听到沈流风之后说的话。
直到沈流风喊了他第二遍,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沈流风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前几日听我叔父说,京中又要派京官下来,监察今年江南的秋闱。他说。你说,这有什么可察的?也不知又要派哪部官员
君怀琅闻言一愣,有些诧异地看向沈流风。
有京官监察?
前世,他可从没听说有京官下江南监察,他翻阅卷宗时,江南总理水患事务的也是他父亲,再没有官职更高、权限更大的官员了。
怎么到了这一世,就有了呢?
君怀琅一时有些紧张。
若那派遣来的官员,是陷害他父亲那一派的人,那今年夏天的境况,恐怕只会更严峻了。
第59章
沈流风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好, 唯独馋一口酒。
君怀琅的酒量极好,每次都能陪沈流风喝尽兴。发现这件事后,沈流风就愈发喜欢同他一道。每当休沐,君怀琅又无事, 他便要央着君怀琅出来陪他喝酒。
时日久了, 君怀琅便也习惯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 没多久便到了沈流风常去的一家酒楼。此时已然快到中午, 酒楼里热闹得很, 站在外头,隐约还能听见里面唱评弹的声音。
清亮婉转的吴语,配着落珠似的琵琶声响, 隐约从酒楼的木窗中飘出来, 融在了熙攘热闹的街巷里。
听着这声音,像苏小倩。一下马车,沈流风就对君怀琅说。她评弹唱得尤其好,你今儿个可是有耳福了。
君怀琅不由得惊奇:你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唱的?
沈流风哗啦一声打开扇子:自然。金陵唱评弹的这么多,嗓音这般清亮的可没几个。
两人往酒楼中走去,沈流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跟君怀琅八卦道:这小姑娘十四五岁就来这儿唱评弹了, 听说当时是她家里祖母生了病, 没钱医治, 才跑来唱曲子赚钱的。不过这两年好像境况好些,来得就少了。我总来这里吃酒, 教她养刁了耳朵,再听人家唱的,都不大习惯。
君怀琅倒是没怎么听过评弹。他只听说, 南方的酒馆茶楼里不兴说书,他们的书,都是要弹琴唱出来的。
二人也算是熟客,进了酒楼,就被小二引去了二楼围栏边一处视野极好的位置。
君怀琅坐下后,往下看了一眼,就见底下台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发绾髻,穿了身杏色的对襟春衫,手里抱着把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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