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惹姑母不开心了呀?有一日君怀琅从文华殿回来,君令欢扑到他怀中时,小声问他。
君怀琅心想,是个同你哥哥差不多大的臭小子,以后还会蓄谋欺负你的那种。
他搂着君令欢笑了笑,说道:没有谁。是大人们的事情,过上几天姑母就好了。
君令欢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那哥哥明日休沐,来教令欢弹琴好不好?院子里的亭子有张大桌子,正好能放下哥哥的琴。君令欢又说道。今天我弹琴给姑母听,她笑话我技艺不精呢。
君怀琅忍俊不禁,笑道:好,那明日令欢可不能睡懒觉。
君令欢连忙点头。
君怀琅自幼聪慧,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没有一样不精通。也正因如此,他才华横溢的名声早几年就在长安传开了,教君令欢弹琴,自然不在话下。
第二日清早,君怀琅就早早起身,让拂衣带着人将琴架到了庭院中的亭子里。
拂衣刚推开门,就惊呼了一声,满是惊喜地回过身来,对君怀琅道:少爷,下雪了!
下雪了?君怀琅有些惊讶,跟着走到了门口。就见外头洋洋洒洒,下起了细雪。如今不过刚刚入冬,院子里的树叶还没落完,此时积了一层雪,一片莹白覆在碧瓦飞甍之上。
空气中都是雪后清透的味道。君怀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向高远的天空。
年岁有些久,他都忘了今年的冬天来得尤其早了。
第11章
君怀琅怕君令欢冻着,本要让她留在房中,改天再学琴。可君令欢不依,见着下雪了更加兴奋,硬要跟君怀琅到院子里弹琴。
君怀琅向来拿她没办法,只好让宫女伺候着她喝了碗热汤,又给她裹上了狐皮披风。
待两人在亭中坐定,君令欢抬起头看向亭外,不由得感叹道:真好看啊!
君怀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亭子金色的琉璃瓦飞檐上纱幔飘荡,亭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天上大雪纷飞,飘飘扬扬地往下落。
君怀琅却忽然想道,不知道那片枫林,此时是什么模样呢?
他脑中又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他淡淡收回了目光,将手按在琴弦上,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君令欢虽然喜欢雪天,却是畏寒,没弹几下就冻得伸不出手了。她却仍不愿回去,撒着娇偎在君怀琅身边,让他弹琴给自己听。
君怀琅向来拒绝不了这小姑娘的要求。
于是,薛晏来时,还未走进鸣鸾宫的宫门,就听到了悠扬顿挫的古琴声。
约是十天之前,他收到了圣旨,要将他过继到淑妃膝下。薛晏不必细想,就知道是淑妃在宫中得罪了什么人,教人家想方设法地把他这个煞星塞进淑妃的宫中,定是要闹得她鸡犬不宁。
清平帝的圣旨里还装模作样地关心了他两句,让他养伤为重,择日再搬到淑妃宫里。
薛晏知道,肯定是淑妃不悦,在宫中闹得厉害,不然清平帝也不会另外关照,让他先在自己宫中养伤。
薛晏略一盘算,就知这个没脑子的淑妃能得帮上自己的忙。他象征性地养了几天伤,恰定在今天,收拾起了为数不多的行李,带着进宝一人,跟着鸣鸾殿来接他的人来了新的住处。
清早天还没亮,宫中已经飘飘扬扬下了半夜的雪,此时汉白玉的地砖上积了厚厚一层。薛晏踏着雪,默不作声地行在宫道上。
今日尤其地冷,薛晏没有冬衣,只穿着薄薄的一身衣袍。进宝跟在他身边,将几身秋装一口气全套在了身上,裹得像个臃肿的大粽子,却仍在不停地发抖。
主子,您不冷啊?进宝不由得小声问薛晏道。
薛晏瞥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他自幼生活在燕地,那儿比长安入冬早得多。燕地贫瘠,又养了许多兵马,到了冬天,没有冬衣御寒是常有的事。
他七八岁时就被燕王养在军营中,吃穿用度与普通士兵没有半点区别,也都忘了自己过了多少个刺骨的冬天。
甚至他刚进军营的那一年,军中关于他煞星的流言甚嚣尘上,他入营的第一天,就被几个兵油子按在雪地中殴打,冻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不过这种境况他没熬几年,军中就没人打得过他,也没人比他更心狠手黑。他也习惯了一整个冬天都穿着结冰的铁甲,反倒不觉得有多冷。
很多痛苦都是可以逐渐麻木习惯的,比如说寒冷,比如说世人的厌恶与排斥。
进宝见薛晏不说话,也不敢再搭腔。
他被以全家性命做要挟,赶鸭子上架地认了这个主子,本就知道他阴沉可怕。接触多了他才知道,他主子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就这么一个不怕疼、不怕冷,独自在暗处筹谋布局的人,对自己尚且这么狠,对别人能不狠吗?
进宝除了什么都听他的,指望他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之外,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走在前头的宫人是鸣鸾宫派来的。不过是个宫女,却穿着厚实讲究的锦缎冬衣,发间步摇摇曳,头都不回,连背影都透着一股倨傲。
她引着薛晏走到了鸣鸾宫外,隔着宫墙,便听到了古琴声。
是很清透悠扬的曲调,平缓而悠远,像是天上的仙长在云中奏的古乐。那宫女听到乐声,扬着下巴回头,神色里透出一股与有荣焉的傲气。
是世子殿下在弹琴呢。她说。世子殿下可是娘娘家中的人,你来了这儿,可切莫冲撞了他,否则娘娘定不会轻饶了你。
就仿佛面前的不是个皇子,而是个寄人篱下的奴才似的。
薛晏没有言语,倒是旁边的大粽子进宝一边揣着手发抖,一边点头哈腰地应是。
那宫女抬着下巴,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径自进了鸣鸾宫。
进宝一手挎着行李,连忙几步上前,给薛晏开门。
薛晏抬腿,踏过了鸣鸾宫錾金的朱红门槛。
一进门,那琴声便更清晰了,宛如一道泠泠的泉水淌过山涧,不经意地从他身侧流过,柔柔地在他耳边轻轻一绕,勾得人心痒。
薛晏往那个方向看去。
即便处变不惊如薛晏,也愣了愣。
竟是那个小少爷?
簌簌的落雪中,他坐在雕漆描金的亭子里,四周轻纱缭绕。他今日裹了一件纯白披风,领口缀着柔软的狐毛,将他暖融融地包裹住了。
他身侧依偎着一个小姑娘,此时正靠在他身边撒娇。他冻得骨节泛红的修长双手落在琴弦上,乐声从他指下缓缓淌出。他垂眼侧目看着那小姑娘,眼中是薛晏从来没有见过的笑意。
宠溺而柔软,带着种浅淡却引人沉溺的温度。
就在这时,小少爷不经意地一抬眼,目光正好同他对上了。
他笑容未收,眼里的笑意突兀地撞入了薛晏的眼中,像是在冲薛晏笑。
柔软而温暖,且沉静深邃,似有一阵无形的暖意,将薛晏整个人软软地裹了进去。
薛晏竟没来由地脊梁一麻。
从来没有人会用这种眼神看他。这眼神骤然撞到心口上,有种陌生而奇异、却带着致命吸引力的触感。即便薛晏不愿承认,他的心口还是重重跳了两下。
不过立刻,那眼神就染上了疑惑和讶异,方才的柔软笑意,片刻就消散不见了。
薛晏像是个侥幸偷到了财宝的贼,不过窃喜了片刻,就被失主尽数夺回,重新变得一贫如洗了。
薛晏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居然升起了几分掠夺的冲动。
他忽然有点想知道,如果能将那般柔软温存的笑容抢来,让他一辈子都得这般对着自己笑,会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薛晏的脊梁没来由地又有些麻,带着股发热的痒意。
君怀琅同他对视了一眼,有些诧异,接着侧目跟身侧的宫女说了些什么。
方才引着薛晏来鸣鸾宫的那个宫女走了几步,见薛晏没跟上来,不耐烦地回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薛晏收回目光,淡淡看了那宫女一眼。
那宫女原本正站在原地跺脚呵手,骤然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睛,居然骤然一股冷意涌上心头。
像是与凶兽对视了一眼一般。
接着,她便见薛晏走上来。他重伤未愈,步伐很慢,待走到宫女身边时,淡淡提醒道:还请这位姑姑带路。
这宫女回过神来,再看他,仿佛方才的恐惧都是幻觉。
宫女定了定心神,重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领着薛晏向西侧那间最偏僻的偏殿走去。
路过正殿时,他听到了里头瓷器碎裂的声响。
那边,君怀琅同宫女交谈完,才知道今日是薛晏搬来淑妃宫里的日子。他这几日光听淑妃发脾气,却不知薛晏竟来得如此之早,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再抬眼,薛晏已经不见了。
他想起刚才,薛晏穿的还是秋日的衣袍。按说有皇子搬来,鸣鸾宫无论如何都应当归置一番,给他收拾住处,再为他添置衣物用品。
可今日鸣鸾宫除了派了个宫女来接他以外,一切都照旧。甚至宫中的主子闭门不出,还在屋子里发着脾气呢。
君怀琅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濡湿的棉絮,有些不舒服。
就在这时,有个宫女走上前来,笑着给他们二人上了两杯热茶。
亭中风大,世子殿下和大小姐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她说道。
君怀琅一抬头,就见是淑妃身边的点翠。
点翠从小跟在淑妃身边,君怀琅小时候对她也是有些印象的。他端起茶对点翠道了声谢,接着随口问道:点翠姑姑,方才搬进来的,是五皇子?
点翠说道:是啊,是陛下的旨意,要将五皇子送到娘娘宫中抚养。
君怀琅又说:怎么这几日宫中都没有动静,倒是挺突然的。
点翠笑了笑,说道:娘娘不喜欢他,所以不愿声张,不过该安排的也都替他安排好了。
说到这儿,点翠叹了口气,说道:娘娘就是太想要个孩子了。之前她说想要养个皇子在身边,奴婢劝了,娘娘却听不进去却没想到皇上竟将五皇子过继给了娘娘。那五皇子那么大岁数,怎么能叫娘娘母妃呢。
说到这儿,她又颇为担忧地叹了口气。
君怀琅的眼神里却浮现出狐疑的神色。
淑妃自己要求的?点翠劝了,她却不听?
淑妃那夜分明同自己说,是点翠劝她收养一个皇子,她才真正动了心思啊
可如今从点翠口中说出,却像是在撇清什么一般。
第12章
到了这天夜里,雪虽说是停了,窗外却呼啸着刮起了狂风。冷风把院中的雪都簌簌吹落了,吹得窗纸哗啦啦地响。
鸣鸾宫的正殿连着着东偏殿的地龙早几日就烧起来的,倒是很暖和。但君令欢听着呼啸的风声害怕,硬要让君怀琅陪着她,给她讲故事听。
君怀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点翠的反常,他推敲了几番,心下有些打鼓。
按照淑妃的性格,她虽张扬跋扈,却不稀罕做那些刻意为难人的事。大小事务她都很少掺和,都是交给点翠去办。
那如果,点翠擅作主张,以她的名义去做些恶事呢?
那么与他人结仇的也是淑妃,点翠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龃龉仇恨,人家都只会记在淑妃的头上。
想到前世淑妃离奇身亡,君怀琅就有些坐立难安。
更何况,今日真的非常冷。他们的殿中虽然烧着地龙,却仍有冷风从窗缝中透进来,带来了丝丝透骨的凉意。
君怀琅总有些忘不掉薛晏单薄的衣衫,以及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太监手里少得可怜的行李。
君怀琅自己在心中同自己打起架来。
就在这时,君令欢晃了晃他的胳膊,问道:哥哥,然后呢?
君怀琅一愣:嗯?
君令欢又问道:那书生赶考途中遇上了蛇妖,然后呢?
君怀琅才发现,自己方才讲故事讲到一半,竟又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他柔声道歉道:抱歉,哥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说那书生途中遇到了暴雨,被困在船上。
君令欢却开口,小声问道:哥哥在想什么呀?
君怀琅一低头,就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头的关切压根藏不住。他心下一酸,觉得自己那妇人之仁的想法太对不起君令欢前世所受的屈辱了。
他低声道:哥哥方才,想去西偏殿看看那个才搬来的哥哥。
君令欢理所应当地说道:那哥哥就去呀。我前两天才听宫女姐姐们说呢,西偏殿的地龙坏了,屋里可冷了。她们去打扫了两天,手上就生了冻疮呢。
君怀琅顿了顿,低声道:但他是个坏人。
君令欢连忙紧张地问道:他做了什么坏事?
这却让君怀琅回答不上来了。他停顿了片刻,如实道:他虽说现在没做坏事,但以后会做的。
说着,他又补充道:会做很坏的事。
君令欢从来不会怀疑君怀琅的话。她很长地哦了一声,反倒开始努力地思考起来。
想了半天,她还是想不通:哥哥,他如果不是生来就是坏人的话,他是为什么变坏的呀?
因为世上所有人因着个卦象,都怕他,想让他死,并因此苛待他。
君怀琅说不出口。
半晌,他没回答君令欢的问题,反问道:令欢,那如果他未来与哥哥有仇呢?
君令欢被他问住了,想了半天都答不上来。片刻后,她问道:就不可以不要与他结仇吗?
但是哥哥需要报仇。君怀琅说。
君令欢笑了起来,说:哥哥不是说,以后会结仇吗?未来的仇,现在怎么报呀?
君怀琅一顿。
他不得不承认,君令欢说的没有错。即便前世薛晏再如何罪大恶极,这辈子的他也的确还什么都没做。
君令欢忽然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摆。
哥哥,和报仇比起来,令欢还是想让你平平安安的。君令欢说。他如果是个坏人的话,哥哥就不要招惹他了,好不好?
君怀琅一顿。
接着,他见君令欢撅起嘴,小声嘟哝道:哥哥怎么斗得过坏人呢,哥哥受欺负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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