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摇曳的宫灯下,君怀琅看清了他的口型。
给你一个重新说话的机会。薛晏说。
想来他也只是吓唬二皇子一番罢了。不过这吓唬的方式过于凶狠野蛮,又带着一股十足的杀气,倒是将一众趾高气扬的世家子吓得噤若寒蝉,各个神情都颇为滑稽。
他看见薛晏的手松了松,已是要将二皇子放开了。
就在这时,一大队金吾卫身着重甲,腰佩长剑,飞快地赶到了湖边。人数竟有二三十,为首的是清平帝身侧的亲卫队长,跑到一半便大声疾呼道:圣上有令,还不住手!
薛允焕在旁边又是一声唏嘘:父皇这么大阵仗?
那队金吾卫的架势像是有人逼宫一般,哪儿像来处理皇子斗殴的,分明就是皇子遇刺,来诛杀刺客的。
君怀琅一眼就看明白了。
清平帝对薛晏的忌惮,已是有了十分。他从没把薛晏当儿子看待,甚至坚信薛晏会在此将薛允谡杀死。
接着,他看见薛晏抬头,神情冷漠又平静地看了金吾卫一眼。接着,他漠然扬唇,已经放松了的手骤然收紧,将薛允谡重重往太液池里一按,将他整个人溺了进去。
离得近的几个世家子,被吓得哭出了声。
薛晏这才站起身来,慢悠悠整了整衣摆,站在旁侧,冷眼看着金吾卫们跳下水救人,又将他结结实实地捉住,生怕他反抗似的,五花大绑起来。
薛晏全程都未曾躲一下。
君怀琅眼睛有些刺痛,将君令欢带进怀里,对薛允焕说:快些走吧。
薛允焕连连点头,一路上还帮着君怀琅劝哄君令欢,说方才不过是两个小太监发生口角,打了一架。
直到几人到了永乐殿门口,就见薛晏已经被押进去了。清平帝正在座上雷霆大怒,殿外的世家子弟和皇子们都不敢动,立在殿外不敢进去。
殿内,又疼又怕的二皇子已经被太液池的湖水冻昏过去了,被带到后殿让太医诊治。他的生母张贵嫔在座上哭得呼天抢地,也快昏过去了。
朕竟没想到,你还会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清平帝怒道。薛晏,鸟兽尚不会如此,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这话听在君怀琅耳中尤其刺耳。他垂下眼,又默默替被吓到了的君令欢捂住耳朵。
接着,清平帝下了命令。
现在将这逆子拖下去,杖责三十!就在殿外打,朕亲自数着!
皇后在旁侧小声道:陛下
打!如若打死了,朕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满朝文武,后宫嫔妃,没一个敢出声的。
君怀琅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竟有些站不住了他想要告诉清平帝,是二皇子出言羞辱在先,薛晏也根本没有下死手。
但紧接着,他也被猝不及防地点了名。
清平帝抬头逡巡一圈,在一众脸都不熟的世家子中,一眼就看到了君怀琅。
怀琅,你跟着一同去!将《棠棣》背给他听,让他好好记住,什么是人之本性!
君怀琅一愣,抬头看向清平帝。
想来清平帝也有心,想给世家子弟们个下马威。两个皇子在那儿打架,重伤了一个,这群世家子却好端端的,清平帝心中自然是有气的。
他就非要点个人的名,对世家和群臣稍加警戒。
此时,家境煊赫,官职却不高的世家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臣遵旨。君怀琅艰难地维持住镇定,行礼时不动声色地把君令欢往薛允焕那儿推了推。
薛允焕意会,将君令欢护在了身侧。
君怀琅跟着那两个押着薛晏的金吾卫,走过向两边分开的人群,一路走到了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的殿前。
那儿已经摆好了刑具。薛晏被按着在那儿跪下,金吾卫举起了厚重的庭杖。
薛晏没抬头,君怀琅隐约能看见他笔直挺拔的鼻梁,以及低垂的眼睑上,小扇子似的睫毛。
世子殿下,陛下说您可以背了。跟着出来,站在旁边的聆福笑得和蔼,说道。
接着,他抬着下巴,看向金吾卫,冲他们点了点头。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君怀琅勉强开口。他声音清润而干净,在夜色中弥散开来。
啪!
沉重的木板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骤然响起,将君怀琅震得肩膀一抖,声线也打了颤: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反倒是薛晏,只微微晃了晃身子,跪在那儿岿然不动。
君怀琅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见过他人受刑,更何况这刑罚并不在情理之中。他一时有些求助地看向聆福,却见他神色都没变,笑着对他点点头:世子殿下,继续吧。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杖责的声音一声一声传入君怀琅的耳朵。离得很近,他能听见皮肉开裂的声音,也能看见扬起的杖上,逐渐染上了血色。
而仗下的少年,始终一声不响。君怀琅只偶尔能听见他齿关中漏出的闷哼,以及他尽力想要平息、却难以捋顺的低喘。
他在强自忍耐着,像狂风摧折下的野草,死死用脆弱的根勾住土壤。
血腥的气息蔓延在君怀琅的鼻端,和中秋香甜的月饼味交织在一起。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君怀琅控制不住嗓音的颤抖,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那诗句用在这样的皇家里,太过讽刺了。这所谓的生身兄弟真带给他的有什么?
无端的鄙夷、羞辱、冤屈、重责。
聆福却在旁边轻轻笑了一声。
世子殿下,不必怕。陛下是再公正不过的,即便打得狠了些,也是他咎由自取啊
君怀琅却看不出什么咎由自取。
他只看见,一个本该再正常不过的少年,在这片繁华似锦的皇宫中,被当做怪物锁在囚笼里。
人人都想要他死,他却偏偏不死,反而在折磨中一寸一寸地生出自保的利爪和獠牙。周围人却说,看,没错,他本就是个怪物。
这些人想必不知道,这任人践踏的少年有一日会冲破牢笼,成为真正能够毁灭他们的怪物。甚至会殃及池鱼,伤害诸多无辜者。
而那些无辜者,似乎也曾在不知情时,袖手旁观。
第7章 (捉虫)
等三十杖打完,汉白玉的石阶已经染上了鲜红的血。
金吾卫们收了杖,便进殿去复命了。唯独留下薛晏,独自跪在阶前。
他头垂得有些低,喘息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勉强撑在了石阶上。君怀琅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见他已经撑着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今日薛允焕才告诉他的。
燕郡城破,他带着数百骑兵和突厥大军周旋,之后全军覆没,他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奔袭数千里,回了长安。
他眼睁睁看着薛晏转过身去,独自离开了。他步伐很慢,带着隐约的蹒跚,走出了很远,都没有一个人来扶他,只有他似乎站不稳了,抬手按在了蟠龙的汉白玉扶手上。
等君怀琅回过神时,面前只剩下了一地暗红的血迹。
他自幼接受的教育中,十恶不赦的人,都是咎由自取。
可是从没人告诉过他,有些恶人,在他人看不到的漫长岁月中,在绝境中独行了许多年,从来没有人向他伸出手过。
他自己也早已习以为常。
金吾卫复命之后,宴会便不欢而散地结束了。淑妃连忙派了身边的大宫女点翠过来,将君怀琅扶住,要送他回去。
薛允焕也带着君令欢匆匆赶来。看到君怀琅独自站在宫灯下,唇色都发白,薛允焕吓了一跳,连忙冲上前来:他们把你也打了?
君怀琅又看了那血迹一眼。已经有太监抬着水桶,来洗刷石阶。血迹在清水的冲刷下淡去,被轻而易举地抹掉了。
我没事。君怀琅回了回神,轻声道。
薛允焕还是不放心,硬是亲自将他送回了淑妃的鸣鸾宫。虽说今日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但君怀琅和君令欢还是要搬到宫中来住。
鸣鸾宫奢华,位置也极佳,不出片刻便到了。
君怀琅在宫门前抬头,就见处处堆金积玉,连斗拱都雕刻着缠枝芍药,以金粉涂饰。绕过庭院中精巧的小花园,便是鸣鸾宫主殿,前后四个配殿,由游廊连接在一起。
薛允焕回去后,君怀琅和君令欢就被引到了东侧的配殿。那处配殿离正殿最近,窗子向阳,冬日里的地龙也是和正殿连在一起的。
夜色已深,君令欢半路上就开始打瞌睡了。回到房中没多久,就沉沉睡了去。君怀琅待她睡下,就回到了自己的殿中。
宫女们给他收拾洗漱过,又让他换了寝衣,便都退下了。君怀琅却没什么睡意,独自点着灯,坐在窗下,望着外头灯火掩映的月色。
许是他从没见过人受刑,被那满地的血晃了心神,他竟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与这样一个人清算前世的旧账了。
他想,自己得静一静。
就在这时,有人自外头敲门。宫女小声报说,淑妃娘娘来了。
君怀琅走过去迎,就见淑妃也已经卸了妆发,此时穿着寝衣,外头裹着件缀着狐毛的织锦披风,径直走了进来。
想来你也没睡呢。今天是不是吓着了?淑妃和他一起在窗边坐下,说道。陛下也真是。非要你去教训他做什么?
君怀琅知道,他这姑母虽说美艳又跋扈,其实没什么心机,单纯得很。想来她能一直盛宠不衰,既是因为家族撑腰、皇后保护她,也是因为她听什么信什么,对皇上来说颇好糊弄。
君怀琅也没多嘴,轻声道:确是有些怕了。
倒不是怕薛晏挨打的模样,而是怕那些他前世所没见过的人心。
淑妃抬手顺了顺他的头发:没事的,在姑母这儿,什么都不必怕。
君怀琅点了点头,冲她微微笑了笑。
宫里的人和事要比家中复杂多了。淑妃说道。你向来是个谨慎的孩子,我是放心的。只可惜我至今连个孩子都没有,还要连累你和欢儿这么久见不到爹娘。
说到这儿,她垂下眼睛,叹了口气:宜婕妤那女人虽说讲话招人厌,但是有句话还是没说错的。
君怀琅一愣,想起今天在永乐殿后殿时,宜婕妤轻飘飘地说的那句话。
她说身侧有个孩子,即便不是亲生的也没什么妨碍。
当时君怀琅便觉得这话里有其他意思,但后宫里的人向来一句话打三个弯儿,他一时没有想透彻。直到此时,看到淑妃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才恍然察觉。
那句话看似不经意,其实刻意得很。她在提醒淑妃,可以养一个其他妃嫔的儿子在自己身边。
前世君怀琅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但确实是在这一年,淑妃养了一个其他妃嫔的孩子在膝下。不过淑妃似乎极不满意,大闹了一场,没多久就又将那皇子送回去了。
君怀琅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
淑妃顿了顿,犹豫道:本宫想向皇上讨个恩典,养个年幼的皇子在宫中。本宫年岁也渐大了,也想着日后要有个倚仗
说到这儿,她又笑着说:你点翠姐姐也这么劝本宫的。
君怀琅知道,淑妃向来没什么心机,因此总z听点翠的主意。他佯作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心里却在考量着,淑妃会将哪个皇子养在膝下。
如今宫中的皇子,没有母亲的,加上生母地位卑微的,只有薛晏和七皇子。七皇子刚出生,还没断奶,母亲又是个卑微的宫女,想来是最好的选择,淑妃是绝不会反对的。
那么难道前世养在淑妃膝下的,是薛晏?
想到薛晏,君怀琅眼中又浮起夜色中那片刺目的暗红。他连忙凝神,强迫自己把刚才的那一幕赶出脑海。
回过神后,他就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这般荒唐的置换。但在他没搞清这置换的原因之前,他的本能告诉他,应该出言阻止淑妃。薛晏这人极度危险,又招皇上厌恶,养在淑妃身边,定是百害而无一利。
更何况,最危险的是,前世薛晏来到淑妃宫中时,君令欢也是在这儿的,极有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中,君令欢招惹了薛晏。
那边,淑妃还自顾自地思量着,对他说道:七皇子就不错。他年岁小,母亲也没能力抚养他你觉得呢,琅儿?
君怀琅却无法规劝淑妃打消念头。
他固然害怕前世的事重新发生,但是不让薛晏搬来鸣鸾宫,并不能解决问题。
前世他以为,是因为父亲受人忌惮、薛晏暴虐乖戾,才造成了他家的结局。但如今看来,分明背后有一只手,在操控着局面,把他们推往前世的方向。
七皇子莫名变成五皇子、自家与薛晏结仇、父亲姑母身亡,君家覆灭这顺水推舟的表象下,巧合得极为怪异,分明是有人一步步地将君家推下悬崖,不留痕迹。
他要找到背后的人,就要沿着前世的方向走,去找出他的踪迹,而不是打乱对方的计划,给自己带来变数。
自然是好的。君怀琅看向淑妃,温和地笑道。
他不愿意承认,在他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原因,也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就是,他到现在都难以忘掉,中秋夜永乐殿门口的石阶,有多么冷。
宫中西南角的一处偏僻宫殿,殿外红枫似火,热热闹闹地将那宫殿包裹在其中,但宫室却颇为破旧,朱漆斑驳,墙皮也剥落了大半。
正殿内摇曳着孤零零的一支蜡烛,将陈旧的宫室照出几分阴森诡异。
有压抑的啜泣声,抖得厉害,与跳动的烛火融在一起。
就在这时,床幔中传来了一道声音,明明是沙哑的,有几分中气不足,却又有股气定神闲的慵懒,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
哭够了就闭上嘴,吵得很。他说。
那些死士是我从燕郡带回来的,没我的命令,不会动你家任何一个人。
竟是薛晏。
他趴在床上,后背裸露在外,肩背的线条流畅而矫健,在腰部勾出带着韧劲的弧度。只是他背上满是纵横的伤口,看起来尤为骇人,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刺鼻的药味。
清平帝连御医都没宣,他用的是他从燕郡随身带回的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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