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祖应当也是吸入了这烟雾,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但眉眼间仍是惊恐的神色。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叶鸽耳中,谢臻的声音仿佛被那白烟隔出了好远的距离,朦胧而威严,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谢臻的手,心中才安心些。
昨晚昨晚我们出了城。
谢崇祖的目光有些迷茫,混乱地回忆着那晚的事:然后,我们绕到了山上,怎么也走不出去
车,车坏了,我们就走就遇到了女鬼!女鬼!
说道这里,谢崇祖又忍不住高声尖叫起来,可没叫几声,就被白烟呛到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边咳嗽一边叫。
想要活命就闭嘴。白烟中,谢臻难得厉声呵斥,这下不光是谢崇祖吓老实了,连叶鸽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脑袋。
还好,谢臻可不想吓到自家乖乖地小鸽儿,随即伸手安抚地摸摸他的耳鬓。
女鬼长什么样子,你看见了吗?
谢崇祖不敢再叫喊,只能哆嗦着继续说道:没,没有,我只听到了她的声音没有看到她。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跑进了一个庙里,女鬼就没了。
庙?谢臻垂眸看着烟杆上的半虺纹,不徐不缓地问:是一座什么庙,庙里供奉着谁?
不知道那里太破了,只有一座石像,想到那座石像,谢崇祖又激动起来:那石像也是鬼!
它一会在那,一会又没了,没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谢臻显然也将注意力放在谢崇祖口中的雕像上。
特别谢崇祖好似很困扰的样子,口中一直喃喃着特别两个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正当叶鸽以为,他就要睡过去时,谢崇祖却突然拔高了声音,害怕地喊道:没有眼睛!它没有眼睛!
可自从喊完这句后,任凭谢臻怎么问,谢崇祖也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事,只说自己又被雕像追得跑啊跑,至于跑到了哪里,是如何避开石像的,他却是半点都回忆不起来了。
谢臻又吸了一口烟杆,而房间中的白烟,却渐渐消散了。
叶鸽见谢崇祖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伸手在本子上写起来:二少爷这就跟宝莺一样,没事了吗?
谢臻点点头: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被吓到了而已。
叶鸽点点头,仔细瞧着谢臻的脸色,像是在探究什么,然后在本子上试探着写道:那三爷今晚是要去城外山上吗?
谢臻微愣,然后摸着叶鸽的头,轻声问:为什么会这样想?
叶鸽咬着嘴唇想了一会,然后在本子上尽量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因为,我总觉得三爷好像跟那些事有些联系,您好像在刻意接近那些妖妖鬼鬼的,有时候又像是在找什么。
谢臻看着叶鸽通透的乌眸子,最后长长地吸了口白烟,然后将他揽入怀中,没有否认什么:是,我今晚是要去那里。
叶鸽一听,忙拉住他的手,急急地写道:那我跟您一起去!
可随着他写完,又有些泄了气:会给您添麻烦吧?
不会。谢臻看着有些蔫的小鸽儿,忍不住亲吻他的光洁的额头。他从来不想将叶鸽从自己推开,况且这次的事,与叶鸽身上的阵法有关。
对他来说,与其将叶鸽放到所谓安全的地方,留下隐患,倒不如亲自护在身边,更让他放心些。
我教你符咒吧。谢臻抚着叶鸽的后背,提议道。
符咒!叶鸽的眼睛微微睁大,他不由得想起了除狐妖前,谢臻在留香阁的墙上,绘得那一道道神秘的字符。
我能学这个吗?他快速在本子上写道,眼神中带着期待。
当然,谢臻点点头,教授叶鸽符咒的事,并不是他临时起意,既然决定将他的小鸽儿带在身边,那教给他一些防身的东西也是好的:本就不是特别难的东西,且你身上气运深厚,想来学起来也更容易些。
不过谢臻的话说到这里,却顿了一下。
不过什么?叶鸽紧张地看着他,生怕谢臻说出什么不好的事。
不过,你既要跟着我学符咒,那便要改口了,谢臻轻笑一下,手臂微微用力,将叶鸽拥得更紧了些:学堂里的学童,都管那教授他们的人叫先生,鸽儿以后不若也这么叫我吧。
叶鸽一下子红了脸,那学童管老师叫先生是不假,但他也曾听闻,进入新社会以来,那家中的妻子对自己的丈夫,也是可以叫先生的
怎么,不愿意叫吗?谢臻低头,温润清儒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
愿意的。叶鸽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他想要深深地吸一口气,但就连吸入的气息中,都带着谢臻身上的苦香味。
那是不会写那两个字了?谢臻抬手,直接将叶鸽的手与钢笔一并包裹起来,而后在叶鸽的耳鬓轻点:没事,先生来教你写。
黑色的墨水在细腻的白纸上,留下了流畅的字迹,叶鸽只觉得仿佛那笔尖都带了灼人的温度。
现在,谢臻,是他的先生了。
第19章 无眼判官(七)
这天傍晚,谢臻如上次驱狐妖时一样,隐藏起自己身上的半虺气息,开车带着叶鸽,向南出了沧城。
很快,他们就看到那块标示修路的木牌,然后从这里转向,往山上开去。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但夜色中的山林,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安静。
北风穿过枯枝交错的树林,留下时长时短的呼啸,偶尔还能听到不知名的山鸟或野兽,发出几声难以言喻的叫响。
叶鸽被谢臻裹了件白貂大袄,捧着小手炉,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臻身边的座位上。叶鸽上次坐车去鞍城时还有闲心写字,这次他只却是有些紧张地望着窗外,尽管那越来越浓重的夜色并不能让他看清多少东西。
害怕了?谢臻伸手,摸摸叶鸽手中搪瓷小炉的温度,顺便又握了下叶鸽暖和的小手,后悔跟着我过来吗?
叶鸽立刻摇摇头,下巴蹭在大袄白白的毛毛里,看得谢臻一阵心软。
有先生在,我不害怕的。写完这一行,叶鸽还是觉得先生那两个字实在灼人,几乎要把脸直接藏进貂毛堆里。
谢臻将叶鸽的小模样尽收眼底,无声地笑了笑。
不同于谢崇祖与吴达波等人的不顺,谢臻开车很快就穿越了山林,来到小山另一侧的山脚下。途中并没有迷路,更没有遇到什么怪异的东西。
谢臻看看远方兴城处的灯火,若有所思地停下了车。
叶鸽也有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本子上写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想,再上山一次。谢臻看看自己腕上的手表,如今七点刚过,这一趟他们大约只走了四十分钟。
黑色的小轿车在山脚处掉头,再次沿着蜿蜒的土路,开进了深密的山林。
暖黄色的灯光照映着前方的路,叶鸽的手依旧紧紧地抱着小炉子,车窗外的景象似乎与前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目光随着车子的移动,看过路边的每一树,看它们出现在灯光中,又看它们消失在黑暗里。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一切又似乎都隐藏着什么。
四十分钟后,他们再次来到山脚下,还是没有迷路,也没有遇到任何鬼怪。
谢臻挑起了半虺杆,特制的烟草沉甸甸地压着虺头,但他却只是用拇指轻轻摩挲,并没有点燃它。
显然,这片山林中一定有什么猫腻的,但谢臻却并不想现在就召出虺龙,打草惊蛇。
第三次,谢臻又发动车子,开上了山路--
第四次--
第五次--
叶鸽已经数不清,他们究竟在这段山路上走了多少次,但是直到车子耗尽了汽油,他们依旧在熟悉的道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异常。
夜已过半,车中也并不怎么暖和,谢臻打着方向盘,最终将车子停靠到路边。
要下去吗?叶鸽眨眨因为困倦而有些酸涩的眼睛,在本子上问道。
罢了,谢臻摇摇头,伸手轻抚上叶鸽困得有些发红的眼角,可能是今天时机不对,倒是要委屈你跟我在这山里过夜了。
叶鸽才不管在什么地方,他看着谢臻的手从方向盘上拿了下来,立刻将小手炉塞进了对方的手中。
他没有写字,但谢臻感觉到他的眼睛仿佛再说:快给你暖暖。
谢臻没有推开,他接过手炉的同时,忽然拍拍身上的黑色大衣,对叶鸽说道:我这身衣裳,是刚回沧城时去老华记里做的,那伙计说是用了泊来的羊绒,最是暖和。
叶鸽歪歪头,只当是谢臻想要把小手炉还回来,他可不同意,两只手紧紧地将炉子压在谢臻手上。
谢臻忍着笑意,握住了叶鸽的手,继续徐徐地诱导着:鸽儿想不想来试试这大衣?
就在叶鸽以为,谢臻要脱下大衣来给他披上时,却见谢臻的身体倾了过来,解开大衣,将他直接裹在了怀中。
暖不暖和?
叶鸽被谢臻围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度,红着脸点点头。
看样子,那店伙计确实没骗我。说完,谢臻就低下头,吻了一下叶鸽的侧脸。
前座中间有隔物,他们这么挨着到底不怎么得劲,于是两人很快就转到了后排,身上盖好谢臻的大衣,一起拥着挤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
外面的北风还在吹,叶鸽紧靠在谢臻的身前,后背环绕着他有力的手臂。
睡吧。谢臻点吻着怀中小鸽儿的双眼,最后看了一眼前方树林,而后浅浅地睡下。
第二天,叶鸽睁开眼时,天色还只是微微地发亮,谢臻的温暖的手还抵在他的腰间,并没有睡醒。
叶鸽思量着昨晚谢臻开车必是极累的,想让他多睡一会,于是就老老实实地缩在谢臻的怀里,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看看车窗外。
清晨的山林间起了浓浓的大雾,一根细长的树枝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车顶上,刚好顺着车窗垂下来。
没过多久,叶鸽觉得睡意又翻涌了上来,可他闭闭眼睛,一时又睡不着,只好无聊的数起来那树枝上的小细杈。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
叶鸽的眼皮有些沉了,视线中所有的东西也跟着模糊了,只剩下五根细细的树杈,就像是五根细长焦黑的手指。
咔嗒--几声细小的动静传来,叶鸽张开了即将合上的眼眸,依旧模糊的视野中,那树杈似乎动了起来,五根细长的手指不甚灵活地摆动着,触碰上车门。
咔嗒咔嗒--
又是几声细碎的响声,叶鸽一下子就被吓醒了,他发现那树枝手居然在尝试打开车门。
叶鸽连忙想要叫醒身边的谢臻,他知道自己发不出声音,就想要将谢臻推醒,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居然动不了了。
叶鸽急得出了一身的汗,他只能安慰自己,车门上的动静还在继续,说明那些树杈并没有进来。
只要,只要自己快些叫醒先生
突然,叶鸽的眼睛惊恐地睁大了,因为他发现,车窗外的树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缠绕到了谢臻的脖颈上。
一根又一根,细长的,焦黑的手指,无声地,深深地勒进了谢臻的皮肉中。转眼间,殷红的血就顺着那细指流了下来,谢臻的脸逐渐变得青紫,直到没有任何气息
鸽儿?鸽儿怎么了,快醒醒。
叶鸽猛地从梦中挣出,他慌乱地抓着谢臻的衣襟,早已不能说话的嘴巴徒劳地张着,眼泪与汗水一起落下。
谢臻眉头微皱,双手捧住了叶鸽的脸:别怕,我在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昨夜谢臻几乎没有深眠,临近天亮才将将睡了一会,却不想就是这么一会的,却有只不要命的小魇妖缠了上来。
那山林里的小东西实在不成气候,谢臻不过稍一抬眸,连烟杆都不曾出,就将它直接吓跑了,可它的气息到底还是让叶鸽做了噩梦。
真真切切地听到谢臻的声音,感受到谢臻手上的温度,叶鸽却并没有平静下来,反而眼泪流得更凶了,一头扎进谢臻怀里,死死地抱住他。
谢臻皱紧了眉,无论是两年前,还是重逢后,他何曾见过叶鸽这般哭过。
谢臻一面安抚地拍着叶鸽的后背,不住亲吻着他的额头,轻声哄劝。
过了好一会,叶鸽才稍稍缓过来,但仍是靠在谢臻的怀里,偶尔打嗝般地抽哒几下。眼下他也会过味来了,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居然给吓得哭成了这样
叶鸽不由得觉得有些丢人,可--一想到梦里谢臻出事的样子,他还是好难受。
鸽儿,哭累了吧?谢臻感觉到叶鸽情绪平复了一些,低头亲亲他通红的双眼,轻声说道:再哭下去,上戏台都不用抹胭脂了。
叶鸽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地攀着谢臻的后背。
别想那么多,刚刚你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谢臻能够体会到叶鸽的不安,他没有问叶鸽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是又将人往怀里揽揽:来之前,我就嘱咐过程六了,想来待会天一亮,他们就会派车来接咱们。
叶鸽又吸了下鼻子,蹭着谢臻的胸口点点头。
不过,咱们可不许再哭了,谢臻点点叶鸽哭红了的鼻尖,温柔地说着:再哭就变成小红鸽子了,红眼睛,红鼻头,红脸蛋。
叶鸽被谢臻说得,忍不住笑了下,也不去找不知被他丢到哪去的钢笔,只是在谢臻的手心中,一笔一画地写道:小鸽儿变红了,先生也不许丢的。
不丢,哪里舍得丢,谢臻握住叶鸽的手,替他暖着微凉的指尖:小鸽儿变成什么样,我都舍不得丢。
两人就这样,紧紧地拥在后座上,一个写着,一个说着,不知不觉中,车窗外的大雾已经散去,日头也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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