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可受一听金史因失银产生了寻死之心,忙不迭出声。他话语甫一出口,金史黯淡的眼睛一瞬间点亮,期盼又夹杂着些许哀求,一眨不眨瞅着柳青玉。
徐兄还未醒来,此事等会儿再说。柳青玉定定看着金史,少顷,脸上绽放出令人沐如春风、寻不出错的微笑,温声回应。
说罢,他礼貌而不失优雅地冲金史微微颔首,这才扭头移目滑向徐商人。
徐商人双目紧闭,先前金史哭嚎那般大声也不见他酒醒过来。眼下徐商人的一位仆从正抓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口中焦急呼喊:东家您快醒醒,您所携带的财物让贼人窃走了!
用凉水泼泼看吧!柳青玉凝视一旁架子上的洗漱盆,给出建议。
徐家仆从听从柳青玉的意见行事,当然,他并不敢使用这等粗暴的方法冒犯雇主,只是用巾帕沾了凉水打湿,接着置于徐商人脸上揉擦。
如此大概过了片刻,久久不醒的徐商人便幽幽睁开了目。
大伙儿围在此处是怎么了?徐商人尚不知晓财物失窃,醒来看见四处一片片人头顿时满脸茫然。
柳青玉徐徐陈述说:听闻张衙役是窃贼,趁你与金秀才醉死偷走了你等钱财。你起来看看,究竟损失了多少。
闻言,徐商人揉捏太阳穴的双手猛然僵硬顿住。
下一刻,只见他大惊失色地推开身边的仆从,慌慌张张跑向床边,跟着抱住一空荡的木箱砰的一声整个人无力跌倒。
与刚刚金史不顾形象扯喉大哭的模样不同,徐商人不过是在无声落泪,偏偏任谁都能感觉得到他此刻心中天柱倾塌、世界毁灭的绝望感。
金史不解拧眉,箱里的分明是一棵野草,为何他一脸悲痛欲绝的神色,莫非那野菜只是看起来寻常,其实是某种珍稀仙草之类的东西?
正琢磨着,忽然间听到柳青玉问徐商人道:怎么?难不成丢失的是你家传重宝?
重宝?是无价之宝没错。但是徐商人抬头看柳青玉,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但是没有了不见了
金史一听,立即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大呼看走了眼。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回忆起昨晚张衙役恼羞成怒拔野菜砸向自己,然后野菜被自己踢到了一旁,下意识用目光搜寻四周。
柳青玉眼角余光注意到金史一改前面悲态东张西望的异样举动,不由侧目。而在柳青玉对面的徐商人同样因为他本人的突然动作转移目光,那么自然的,金史所见之物便出现在了徐商人视线范围当中。
霎时间,他死水死寂的双目出现波动,想要站起来飞奔过去,却因宿醉状态未消而跌落。
徐商人并未再次尝试起身,反而在所有人讶异的眼神下,刷的一下爬了过去,抱住一棵软蔫蔫肖似野菜的东西失声痛哭。
众人目见这一幕不禁面面相觑,就在诸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询问原因之际,徐商人忽然喊出了一声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岳母!岳母!
一声接着一声,其中蕴藏着的情感不可谓不催人泪下。但前提是他不是冲着一棵蔫野菜呼喊。
于是乎,人们注视着徐商人的眼神愈发古怪,好似在看一个疯子,亦或者是一个没有清醒的醉鬼。
倒是柳青玉沉吟少焉,面上顿时浮现出茅塞顿开的轻松之色,继而转身提袖,斟了一杯水快步走去倒在了野菜上面。
接下来难以置信的画面映入众人眼帘。
只见水汽蒸腾,如雾浮空,然后瘦瘦细细的野菜根枝扭曲了一下,变成了颗老妪头颅。
老妪的面皮宛如包子的褶皱,色如枯草之黄,瞧着是颇有些惊悚。不过如果仅仅是这等程度,诸人倒不至于连连抽气后退,甚至有的鬼叫着直接飞奔到了楼下。
最大的问题在于,一杯水还不足够野菜通身化为人之形态,以致于人们直面的是由细细枝条支撑着头颅。
看起来就如同草植开花结果,最终结出来的是一颗人头!
这就、这就相当骇人了。
便连见惯世面的柳青玉猝不及防望见了都有点儿失态,更遑论一群压根儿没遇见过诡异事件的普通人。
柳青玉尴尬轻咳一声,旋即以最快速度取来桌面茶壶,对准人头野菜倒尽了里头的茶水。
当下又是一阵水汽腾空,稍待片刻,野菜总算化出了几乎完整的人形。
之所以说几乎而不是彻底,是因为老妪双臂和其中一条腿仍是菜叶子,绿色的三片叶吊在肩臀下面,分外刺激人的心脏。
这下子除开柳青玉一伙人以及吓傻眼忘记了逃路的金史,房间中再无其他人。
汪可受嘴角疯狂抽搐,默默无声地偏头注视柳青玉。柳青玉心累至极,一言难尽地转过身取来客栈供人洗漱的水盆,第三次浇落。
此次之后,老妪终于!
终于正常了!!!
柳青玉登时感觉身体一阵轻松。
第96章
俄而,百般艰辛化出人形的野菜妖老太睁开了眼睛。
徐姓商人喜不自禁,登时激动大叫。岳母!您醒了!
他的叫唤声让一旁惊掉下巴的金史抢先回过神来,金史立刻意识到野菜绝非他所以为的奇珍异草而可能是妖类。与此同时他,也猜测到了自己昨日晚上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落入了对方眼中。
思及此,金史顷刻间陷入了做贼心虚的心理,心脏猛地一下收缩,旋即转为急剧慌跳。
身体突如其来的反应,使得金史大脑出现了片刻晕眩。
他使劲儿咬了下自己舌尖,强令眩晕感消退,然后偷偷摸摸往门外挪动,试图在真相曝光之前脱身离开。
柳青玉的直觉告诉他,金史在此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并不无辜,加之从金史身上觉察到了某些可疑之处,便疑心他可能也是幕后推手。
故而哪怕是在帮助野菜老太的过程当中,柳青玉的注意力亦未曾离开过金史一刻,始终都分出了几分注意力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于是乎,当金史紧张盯着地面企图逃跑,才走没两步,前路便出现了一双鞋子。
鞋子很是干净,整一鞋面不见一点儿污脏,金史两眼直勾勾盯着,却恨不得盯出几十个窟窿来,最好能把那双鞋盯消失。
思绪纷杂,警铃大作。
金史咽了咽唾沫,僵硬如木头人一般抬起脑袋。
他首先看见的是文人学子常着的襕衫,接着才是柳青玉一张叫人赞不绝口的脸。
金秀才这是要去哪儿去呢?柳青玉笑吟吟,语调温和地询问。
此笑极给人冲击力,寻常姑娘家见之必当神思恍惚,然金史见了却只感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心头,忍不住浑身一抖。
他口干喉涩,脑子一片混乱,一时间答不出话儿。
不过金史终究是经验有道的行骗高手,此前经历过不少突发事态,硬是挤出了几丝理智,于弹指间想出了应对之法。
他做出惊恐的样子,结结巴巴道:有、有妖我害怕边说边在心底恶骂柳青玉。
柳青玉欣赏着金史的卖力表演,唇角的笑意愈发见深,而后瞟了他背后一眼,下一瞬突然飞速往旁边退开些许距离。
金史见此一幕,以为柳青玉相信了他之借口,当下双目大亮,拔腿就想跑。
不料破空声倏尔响起,一只天外飞鞋砸到了他头上。金史脑子一懵,随后又感觉到自己后背被大力撞击,控制不住咚的一声躺倒在地。
意外接二连三,一波接着一波,金史心里那叫一个气呀!
他难受地撑着腰爬起来,忍着愤怒和咒骂的冲动回头瞪视罪魁祸首,却见面前咫尺之处,一张放大的脸更加凶狠地怒瞪着他。
是野菜老妖怪!
瞬息之间,金史整一片背部全湿透了,面部下意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对此,野菜老太的反应相当直接,扬手拍拍拍地扇打金史,直把他扇得眼冒金星,险些牙齿脱落。
好半晌,边儿上的徐商人总算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冲过去抱住野菜老太的大腿。岳母!您在干什么?请速速住手!那是金秀才,是小婿的好友啊!
柳兄,你过来帮忙瞧瞧,我岳母是否神智没恢复?该如何是好?野菜老太冷不防暴打金史,徐商人觉得她可能哪里还存在毛病,又由于刚刚柳青玉机敏地用水救术救回了野菜老太,今次徐商人便本能地再度向他求助。
柳青玉缓缓摇头,慢条斯理回应:不,这恰恰证明她没问题。
徐商人不明其意,正当茫然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那厢野菜老太本要扇往金史脸上的手巴掌忽然一折,击中了他后脑勺。
你才脑子不清醒!暴打似乎用光了野菜老太所有的力气,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道:就是这个合该千刀万剐的东西差点儿害死了老婆子,还伙同他兄弟张衙役窃你钱财!
话末,她猛地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说:对了对了,他二人还提到了姓柳的书生,说要用什么药药倒他卖到海外,那种药好像是他们家烹了亲儿子换回来的。
老婆子年纪大了耳力不甚好,加之昨儿夜里被该死的贼人强拔离土,又是摔又是踢的,只隐约听到这些话便失去了意识。但是老婆子可以肯定的说,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错!说着怒火腾地一下又燃烧了起来,野菜老太没力气用巴掌掴人,干脆竖起爪子狂挠起了金史脸部解恨。
烹亲子换药!
此举已然不是一般的丧心病狂了!
那人简直畜生不如!轮遍十八层地狱都不足够的!
柳青玉眉心紧皱,几欲夹死蚊子。
另一边徐商人也是因之恶心直呕吐,只不过他更关心野菜老太的生死,闻悉是金史伙同张衙役硬生生拔起的野菜老太,害得后者险险丧命,他心情急转,肚子里的火气腾腾腾上涨。
瞧那狰狞恨不得锤爆金史脑袋的模样,竟是比野菜婆子这位受害人还要憎恨他。
不过也情有可原。
须知徐商人原是个乡下穷放牛的,除了伺候老牛再没别的本事,而且他当时只能同牛一块儿住在牛棚里,连个像样居住的地方也没有。甭说娶妻成家了,偶尔养活自个儿都成问题。
多亏了昔时村子里的野菜妖也就是眼前的野菜老太,喜爱他性子老实敦厚,做主嫁了女儿给他,并想办法弄到本金手把手教导着做生意,这才有了徐商人如今的富裕。
只是妻子怀孕那一年,偶有一回化回植身扎根专属花盆休息,有那无法无天的孩子偷溜了进来,动什么不好,偏生手贱拔掉妻子的植身。
似野菜这等小妖是极为弱小的,尤其是怀有身孕的死起来简直不要太简单,所以等傍晚徐商人与野菜老太归来,已经回天乏力。
两条命,其中一条才娘胎里七月大,甚至来不及出生看一眼世间光景就这样没了。
后来又有一年徐商人出门走商,路过一处,无意间获知一菊妖因为酒醉化出原形被自己的人类朋友拔掉害死。
由菊妖思及妻子,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杵在那儿,于是拔这个字成了徐商人心中的阴影,亦是他最恐惧的东西。生怕野菜老太步他们后尘,亦会因拔而死。
可偏偏!
因为他的疏忽大意,因为他轻信外人,噩梦险些成真了!
如今了解到真相,再回想起把金史当友人的自己,徐商人心有余悸之外也是恨不得甩自己几巴掌。
当然,他更恨不得掐死元凶金史就是了。
都是小婿不好,岳母您老人家好好歇息,小婿替您打死这混账玩意儿。眼下气上心头,徐商人直接暴露了自己放牛娃的本性,二话不说抓着金史衣襟便直接提了起来。
金史吓得暂时忘记了脸上的痛,忙大声喊:徐兄!
可闭嘴吧!谁是你兄了!
徐商人听着他对自己的称呼愈加暴怒,开餐就揍了金史一顿狠的,待到对方痛到说不出话了,才换法子扯起了人的手脚。
虽然扯不断,但好歹能叫对方品一品被人拔的滋味儿。
金史纯靠骗术过日子,身子和大多文弱书生一般无二,经不起摧残。
不多时,他已然整个人虚脱,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
柳青玉看着感觉差不多了,适时走过去,蹲在金史面前低声说道:你老实交代出你的同伙以及你所知的其他行骗人,或许我可以劝徐兄台饶你一命。
既知是合伙作案,那么金史的帮手兴许不止张衙役一人。如此,与其揪着金史一个不放,不如问出来一窝全端了以绝后患,造福一方土地。
我说。金史白眼一翻一翻的,像条死鱼,有气无力地回答。
被徐商人热情招待了一番,金史的身体和精神均达到了极限。当柳青玉使出利诱计,他立刻迫不及待地配合了起来,柳青玉问什么他就乖乖回答什么,包括客栈里他们一家子同伙、张衙役和财物藏身点,还有使用驴子药的二叔一家,一点儿不敢耍心眼。
稍费了一些时间书写,柳青玉整理出了一堆名单。
名字密密麻麻的,几十张纸写不完,以行骗为生的村庄不下于两个巴掌,光是看着就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柳青玉神色冷凝,与其余主人一同释放低气压,金史憋得脸面青紫,大气不敢喘一口。
第97章
小的平生只行骗求财,从未杀人夺命。且凡是知道的,小的统统交代了,求大爷们饶命啊!
不清楚过去了多长时间,冷凝的气氛依然没有消散的趋势,已经出现了窒息之感的金史,不得不顶着压力,战战兢兢地打破沉寂。
急甚?说不杀你就不杀你。柳青玉斜目瞟金史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语刚落下,后面马上传来咚咚几声闷响。
他反射回头看去,便见聻手里拉着三根绳索徐徐飘来,每条绳索后面紧捆着张衙役、店主和金史媳妇三人。
再后面还有诡异漂浮着的包裹和箱子,是聻抓人时候搜找出来的金史一家骗取来的赃物。其中不止徐商人一人的,还有好些受害者被骗的,加起来数目不小。
幸而客栈里其他人全让野菜老太吓跑了,不然见到此番诡异景象还得受一回惊吓。
郎君,人和财物都带过来了。
聻说着一把甩丢俘虏落地,店主三人仿佛小老鼠一样瑟缩着,牙齿嗒嗒嗒打着打架,看起来被聻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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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家住兰若寺——岸芷汀香(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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