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兄,咱们一同去见周公!
伴随着此类飘响在屋子里的话语,几人效仿冯灵萄的模样趴在桌面呼呼大睡,但更多的是以地为床,向后一趟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唯一还清醒站立的柳青玉既无语又头疼,他揉揉胀痛的太阳穴,转身跨门而出,招呼楼下候着的书童、小厮、老仆上去带他们家主人回住宅。
目送醉鬼们一个个远去,柳青玉总算轻松了下来。
他擦掉额头的汗珠子,呼出一口浊气,乘车去丁翁家中小坐半个时辰,同时指点一下豆儿的功课,然后才离城返回兰若寺。
车轱辘徐徐碾压地面,穿过一条条街巷,金华城的影子和柳青玉乘坐的马车逐渐拉开了距离。
归途中的柳青玉原本以为,归家之后到晚饭之前会拥有一段安闲的时间。
不成想,刚抵达家门,一个坏消息就砸到了他头上。
半年前才到兰若寺教导柳青玉的纯人类葛举人,要辞行走人了。
柳青玉来不及换掉身上酒气氤氲的衣裳,甫一知悉此事,立时健步如飞冲到了葛举人的院落。
人到的时候,葛举人已然收拾好了行礼,正坐在房中等待柳青玉过来,想要在临行前交代这个学生一些话。
一段路跑来,柳青玉出了一身汗,没擦就急急地问:先生要走?为何?
葛举人见识广泛,风趣幽默,对柳青玉这个学生掏心掏肺的好。这些年来柳青玉虽有过不少人类先生,不过最喜欢的还得属葛举人了。而今听说对方要离开,柳青玉心中自然万分不舍。
葛先生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哼哼两声说:住在这座府邸里的除开你我,没有一个是人,你问我为何?
热意上涌,柳青玉难得红了脸。
您看出来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姥姥她们是正经修行的鬼妖,从不害人,甚至于学生幼龄遭受拐卖,也是她们救回了养育至今的。所以,先生大可不必心怀恐惧。
葛举人叹气道:我知道,她们平日的行径我全部心中有数,也是相信她们的。可先生我平生不惧狼虎蛇蝎,独独一听鬼怪就发憷。实际上,打我明白此处真实情况的那一天起,便一直在心中说服自己,你姥姥她们都是好的,没有什么可怕的,结果并没什么用。为了你硬撑下来的半个月已经是先生的极限,再多就受不住了。
我此行北上京都为年初春会试做准备,你好好用功,希望来日,你我师生有机会同朝为官。他拍拍柳青玉肩膀,口吻不舍道:就这样,该说的跟你说完,先生要下山了。
唉,他也特别喜欢的青玉这个学生,若非对鬼怪的抗压能力太弱,他真想留下来教到青玉不需要他的那一天。
柳青玉见葛举人去意已决,不好强行挽留,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放对方离去。下山的路不好走,学生送送您。另外,先生孤身一人上路不安全,学生想请一位车夫驾车送您上京,望先生一路顺遂。
葛举人并未说什么客气话,没有犹豫地收下了学生的一片好意。
出门的时候两个人,归来时孤单一人,柳青玉蔫儿嗒嗒的。
好在保持沮丧的状态没多久,柳青玉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事,突然打起了精神。
明年春闱过后,再等一轮春闱,姥姥应该就要打发他去京城参加科举了,届时便是他和葛先生再见之日。
并且,到时候说不准还能见到那些在葛先生之前教导过他的,眼下已经在京城做官的十几个先生。
那样的场面,一定有趣极了。
只是可惜,明儿个王兄他们过来,只能受到三位先生的指点,少了一个,亏了。
星月退散,日光挥洒。
兰若寺山林的树木伸展枝叶,享受阳光的沐浴。
翌日清晨,柳青玉依约乘车前往金华城门。
他昨儿夜里没有做梦,今晨起得比较早,非但没有如同昨日一样迟到,还提前到了。
街边包子、馄饨、豆花、花糕等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鼻飘来,柳青玉出门前用过了膳食,但闻到阵阵食物飘香,仍会感到嘴馋。
见王南、冯灵萄等人尚未出现,他索性买了一份糖炒栗子,坐在马车里边慢慢吃着等人。
没过多久,王南、汪可受、张子意和顾昉陆陆续续来到了约定处,柳青玉和四人分吃了余下的栗子,等待唯一还没有到来的冯灵萄。
糖炒栗子吃完一颗不剩,冯灵萄没有到。之后又等了好半天,众人还是没瞧见冯灵萄的身影。
约定的时辰过去了许多,不用多久就是晌午了,王南四人脸上的期待兴奋完全转变成了不耐烦。冯兄会不会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亦或是昨日天福楼喝太醉,至今仍未清醒?
柳青玉冷静分析,两种可能都有,当然也不能排除冯兄突然病倒了。
四人不约而同望向柳青玉,问他的意见。柳兄觉得呢,我们几个是走,还是留下来继续等冯兄。
柳青玉不假思索道: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倘若就此离去,过后冯兄来城门找不到我们,说不定要误会我们出尔反尔,不守约定。
再等半盏茶的功夫,如果冯兄还不来,我们五人便去其宅邸寻人。
诸人一齐点头,同意了柳青玉的方法。
半盏茶的时间很快消耗干净,最终冯灵萄照旧不见影迹,柳青玉五人按计划上马车去往冯宅。
从城门口前往冯灵萄的居住地,必须经过一处荒宅。
荒宅久无人居,内内外外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蛇蝎遍布,外面看起来阴森恐怖,乞丐都不愿意去住。
就在柳青玉的马车行驶到荒宅大门的那一刻,里头忽然爬出来一个满身污脏的人。
抬头的瞬间,那人露出了一张血渍斑斑的脸,尤其是本来两只眼睛所在的地方,已经凹陷下去,血液结痂成两坨干血块粘在了俩眼眶外。
而且,由于这人爬动的同时在悲声痛哭,因而眼眶处还不断地有泪水夹杂着渗出的血水滴滴答答掉落。
他爬到哪里,赤红的血色就滴到哪里。有一半落在了他身上,浅蓝色的衣裳一片紫红。
眼睛!我的眼睛没有了!我的眼睛!
救我!救救我!
喊声中充满了无助、恐慌、绝望和悲伤。
柳青玉听觉很敏锐,一下子听出了是冯灵萄的声音,马上喊道:停车!是冯兄的声音!他出事了!
第23章
目前冯灵萄的样子实在惨不忍睹,人见了必当感到惊心肉跳。王南几人跳下车陡一看到他的惨状,直惊得浑身冒冷冷汗,几乎不敢相信那人是冯灵萄。
还是柳青玉飞奔过去搀起冯灵萄的动作惊醒了他们,忙不迭甩掉内心的惊悸,冲过去帮忙。
冯兄,你可还好?究竟发生了什么,缘何一夜不见,你就伤成这般模样了?
此刻柳青玉几人的心情就像火烧一样难受,最感性的汪可受直接红了眼睛。
悲惨失去了双目的冯灵萄虽然不能看见东西,但幸而两只耳朵尚还完整无缺。他感觉身体被人扶了起来,乱嗡嗡的脑子恢复了一丝丝的理智,很快判断出了帮助他的是柳青玉他们。
冯灵萄心生欢喜,只可惜喜悦仅仅存在一瞬,下一刻,他便哭得愈加的悲凉无助了。
柳青玉目光飘过他触目惊心的脸部,再听其哭声,忍不住为之感到心酸。他轻轻拍打冯灵萄背脊安抚:哭泣可能致使眼睛伤势加重,还请冯兄抑制一二哭泣的念头。
冯灵萄泣不成声,一副心死绝望的态度。左右我的眼珠已经叫人挖走了,我如今一个瞎子,伤势加重又能加到哪儿去?
天无绝人之路,冯兄切莫如此说。柳青玉语气轻柔宽慰他,发现冯灵萄眼眶血流不止,当机立断用身上的干净帕子包裹住对方的伤口,道:来,我与王兄几人扶你上车,去医馆找大夫医治。然后你再细细说明昨日别后,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搞成这副样子。
言罢,柳青玉向其他人使了一个眼色。五人甩了甩震惊懵的脑袋,当即一块儿出力帮助冯灵萄登上马车,命车夫改道驶往最近的一家医馆。
医馆的坐堂大夫须发皆白,行医数十载诊治过的病人指不胜屈,一眼就看破了冯灵萄的眼珠子是被人活活挖走的。他暗骂害人者心狠手辣,不由得同情起了受此伤害的冯灵萄。
瞧送伤者来的几名书生便可知,伤者本人亦是一名读书人。
只可惜眼睛一毁,不管他从前有多优秀,如今也不过是个瞎了眼的废人,什么前途都没有了。而且看伤者的年纪才二十不到,正值大好年华,后半生还有几十年的寿命,也不晓得他日后该怎么过活。
唉,不知是谁如此残忍毒辣,摧毁了一名书生的科举可能,不是让人生不如死吗?还不如直接要了人家的命!
非但是他,站立于旁边的几人亦是同样想法,担心冯灵萄想不开,绞尽脑汁之后该怎么劝慰他。
柳青玉看了心如死灰的冯灵萄一眼,走到老大夫面前,关心地问:大夫,我同窗伤势如何?
老大夫思绪转了几番,面上半点不显,手脚麻利,三两下就给冯灵萄上药包扎好了伤口。
随后,他拉着柳青玉走到门口,远离冯灵萄好一段距离,这才小声说明道:如果只是寻常的眼睛受伤,兴许还有治愈的可能性。但是你这位同窗,连眼珠子都没有了,哪怕是华佗在世,亦是治不复明的。老夫能做的唯有开药减少那位郎君身体上的伤痛,至于他心里的伤痛,便要靠你们开导安抚了。
说完一番话,老大夫拿着药方出去差遣药童熬药,将空间留给柳青玉他们。
即使听不见老大夫跟柳青玉说了什么,冯灵萄也心中有数。
伴随着老大夫的脚步声远去,一室沉默。面对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柳青玉等人,冯灵萄冷不丁出声道:抱歉,因在下之故,耽误诸位去柳兄家宅向先生们讨教学问了。
声音里流露出了几分遭受打击后的心灰意冷。
王南一干人等快速对视一眼,赶紧道:讨教学问之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冯兄你的事情却不能耽搁。这样的话冯兄千万别再说了,否则便要伤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嗯,王兄所言不错。柳青玉坐到冯灵萄对面,想起了还不知道对方出事的经过,忙调转话音问道:你可知害你的凶手是何人?又是怎么去的荒宅?
闻言,冯灵萄极力压下心中的悲意,回想昨晚的记忆,徐徐道来。昨日天福楼别后,我一醉睡到了黄昏。起身刚沐浴过,邻宅的张家小郎君忽然上门邀我参加酒席。盛情难却,我只好受邀前往。
停顿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当时我记挂着第二天与你们的约定,加之白日里已醉过了一回,便决定酒席里绝不沾酒,只吃菜喝茶。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席的人突然对我格外热情,一个个轮着来敬酒。我实在推辞不过,不得不端酒回敬。后来的事你们也能猜到,没多长时间我便喝得酩酊大醉了。
然后呢?
柳青玉脑筋飞速转动起来,突然邀约、突然热情以及有意图的灌醉,若说其中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坚决不信。
更或许,这场酒席,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针对冯兄的阴谋,冲着他一双宝眼来的。
鉴于那时当事人冯灵萄已醉,后头的记忆有些模糊。他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
之后,我就用和你们的约定为借口提前离席。歪歪倒倒的走出酒楼上了车,不料半道上杀出了几名蒙面凶徒,我那车夫吓得大叫一声,丢下我独自逃命去了。
正在我有感吾命休矣的时候,突然又冒出来了两批持刀凶人,三方混战。于是,趁着他们无法顾及到我,赶忙狂奔进了巷子里。我像只无头苍蝇,拼命地跑。不知道跑到何处摔了一跤,刚想站起来,后脑勺就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失去了意识。
待我再度清醒过来,人便已经躺在了荒宅里,满鼻血腥,整颗脑袋特别是一双眼睛锤子敲打似的疼痛。我慌乱一摸眼,摸到两个凹陷,方意识到,有人残忍的挖走了我的双目。可恨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
冯灵萄咬牙切齿,说及这儿,当时发现真相如坠冰窖的感觉重现。
他紧紧搂住自己哆嗦成筛子的身体,吞下了哭泣的欲望,用变得沙哑的嗓子含恨嘶吼道:无耻歹人!便是挖了我的眼睛又如何!不是神,不是仙,难不成还能挖出自己的换我的进他眼眶里吗!
他一席纯属发泄的话语令柳青玉茅塞顿开。
目前没有先进的现代医学,就算挖走了冯兄的眼睛也没办法安嵌进去正常使用。除非除非凶手不是人,或者身边有不是人的鬼怪相助。
这时候,王南觉得自己猜到了真凶,语夹怒火开口道:昨儿冯兄才酒醉和同窗们说破了自己眼睛的秘密,晚上他就出事了,所以作恶的一定是书塾里的人。我回府马上请父亲派遣捕快查探清楚凶手是谁,为冯兄讨一个公道。
有可疑的不止书塾的人。柳青玉闻声停止了思考,摇了摇头,继而冷静分析道:天福楼那样的地方人多口杂,冯兄那日醉酒大闹,声音传出门外,难免叫外人听入耳,知晓他一双眼睛的能力萌生了贪念。譬如那张家郎君,许就是其中一位。
是了,是这样的了。
冯灵萄听得入神,结合柳青玉的分析回忆昨天的一幕幕经历,不知不觉坐了起来,捶榻懊悔自己不该纵酒失言,以致于招来了灾祸,毁了眼睛和大好前途。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柳青玉不晓得想到了什么,骤然话语一顿,喜怒不明的笑了一声。
少焉,柳青玉微微眯起眼眸,才踱步接着往下说:据我推测,起初出现的那三伙人并无挖你双眼的念头,最多只是想劫走你,把你藏起来,让你用一双宝眼帮助他们寻宝生财。而敲你闷棍的那人则不同,他既然敢动手挖你双目,想必有为己用的办法。
那么,会是什么样的人拥有这种能力呢?
柳青玉从前不清楚,但昨日他知道了一个人朱尔旦!
连心脏这种攸关性命的器官,他都换过了一颗,想来换眼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小意思。
众人听得柳青玉一番思维清晰、头头是道的分析,顿时如醍醐灌顶。
转念王南四人就跟柳青玉想到了一处,怀疑到了同一个人身上。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朱尔旦!
冯灵萄激动地站起来,不可能!怎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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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家住兰若寺——岸芷汀香(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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