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不活地过了十几天之后, 姬丹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荆轲。
半月未见, 荆轲面容清减了些许, 双眸依然炯炯有神, 一身华丽的服饰衬得他气质犹为出尘,像极了典雅贵气的公子,倒让姬丹有些不太适应。
未曾料到还有相见之日,两人心中皆思绪万千,一时间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荆轲先打破了沉默:“你瘦了很多。”
你又何尝不是……姬丹默默想着, 却终究压不住心头疑问:“兄长为何会放你出来看我?你是不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荆轲知道, 对方看似在问,实际上内心跟明镜似的。
太子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一点他们二人心里都清清楚楚。
“我确实答应替他做一些事。”
姬丹急急追问道:“什么事?”
其实到这里, 她心里差不多有了数。作为黄金台曾经的暗卫, 荆轲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是那些杀人灭口、见不得光的行当罢了。
“他让我替他除掉政敌, 尤其是那些朝中威望颇高却不听摆布的老臣……”
“兄长怎么能……”指节情不自禁地捏紧,姬丹心中悲愤交加之际,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他该不会是要你对鞠武先生不利吧!”
“鞠武大人身为太子师,又是你父王的心腹, 他不敢动。至于我,也不过是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 做着以前常做的事罢了。那些事固然麻烦了些, 风险也大了些, 但总要人去做……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
姬丹抿了抿嘴唇,鼻腔内涌上阵阵酸涩:“是我害惨了你……”
“无须如此。我答应你,会好好保护自己。”荆轲淡然一笑,伸手将姬丹几缕微微散乱的鬓发拨至耳后,同时内心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荆轲在即墨并未待多久,天尚未黑便要动身离开。
姬丹总觉得心神不宁,想出来送荆轲一程,然而无论她在守卫面前怎么央求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阿洛替她捎了口信,亲眼目送荆轲上了马车。
阿洛回到宅邸时已入夜,屋子里依旧亮着灯,推门进去,姬丹果不其然还端坐在那儿,呆呆望着窗外。
“荆轲很是牵挂你,临走时还嘱咐我务必照顾好你。”阿洛叹息了一声,顺手拨灭了两个烛台。
“他总是这样,时时刻刻记挂着别人,却极少为自己考虑……”姬丹缓缓转过头,目光里满满都是忧色。
“少主已经见过了荆轲,为何还是茶饭不思?”阿洛边说边放下床帐。
“兄长摆明了要拿我做筹码,让荆轲为他所驱使,让他去执行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阿洛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避开姬丹的视线,伸手将被角掖紧:“吉人自有天相,荆轲武功卓绝,即便遇到险境,也定能化险为夷。”
摇曳不安的烛光下,姬丹双手交握于胸前,默默闭上双眼,经脉日渐通畅,丹府里的内息亦逐渐充盈,然而一种强烈的不安却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
易水河畔,高渐离抚琴而歌。
黄昏,风起,一袭皓衣在余晖下烈烈飘扬……
荆兄,一别半月,你却如人间蒸发一般,任凭我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你半点音讯……
曲尽,心绪却难平。
双手从琴面上撤下,高渐离叹息一声,此时大老远的便听见狗屠大呼小叫的声音:“老大,有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狗屠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着赶过来,手里攥着个帕子。
高渐离急忙将丝帕打开,但见里面包着一只纯银打造的手镯。
“诶,这不是丹姑娘的镯子吗!”狗屠眼尖,一下便认了出来。
高渐离倏然转过身看着他:“你确定?我从未见她戴过……”
“绝对没错!就是去岁末咱们几个一起去山下小镇采买年货那次,荆轲兄弟给丹姑娘买了个镯子,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挑选,还是我媳妇儿替他选的。纯银子打的,花了不少钱呢,估计丹姑娘舍不得戴……”狗屠絮絮叨叨说着,恍然间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老大,他们俩是不是有消息了?”
“镯子是怎么来的?”
狗屠挠挠头:“就一小孩,往我手里一塞就跑没影了。”
难道是丹姑娘在向我传递信息,希望我去营救她和荆兄?
高渐离潜意识里觉得此事并不简单,遂拿起手中的银丝镯对着日光仔细端详了起来。
没想到这一看,还真发现了名堂!
镯子的对面竟是一排针尖大小的字,明显是有人用锋利的工具刻上去的!
高渐离睁大眼睛,随即辨认出那是一处地名。
“老大,到底是不是……”
狗屠一语未完,只见高渐离霍然起身,目光里带着一丝迫不及待:“备马,带上弟兄们,随我去齐国即墨!”
·
姬丹在睡梦中被一阵“乒乒乓乓”刀剑相击的声音惊醒,连忙穿上鞋子下了床,刚准备点蜡随之又想到情况不明不宜暴露自己,于是摸着黑慢慢挪到房门附近。
黑暗中,有人忽然抓住她的手,紧接着一个冰凉的长形物件递到手里。
“拿着它,防身。”
是阿洛的声音!
姬丹总算放松了些,一摸才发现那长长的物件原来是自己的佩剑——“水心”。
“外面怎么回事?”
“跟我来。”阿洛并未回答,一手握着短剑的剑柄,一手拉着她从后门撤出。
前脚跨出门槛的一瞬间,姬丹不禁直愣愣地望着满是火光的后院…以及守在院门前的一排黑衣人。
高渐离?!
地上倒伏着一具具尸体,都是宋意留下的死士……高渐离一身夜行衣,俊逸的面容在火光中忽隐忽现,如若不是背着那把辨识度极高的白玉古琴,姬丹也不能一眼将他认出。
“把人放了,我留你全尸。”高渐离说着,毫不客气地执起手中长剑。
阿洛纹丝不动,右手依旧紧握剑柄,腰间那只银光闪闪的短剑像是随时准备着出鞘一般。
“阿洛并非恶人,这段时间对我也颇为照顾。高大当家,你还是饶她一命吧。”
姬丹刚往前迈出一步,却被阿洛徒手拦下,只见她眉目略舒展,搭在短剑上的另一只手也随之放了下来:“看来,你的确是荆轲搬来的救兵。”
一听到荆轲的名字,高渐离一下子变得不淡定了:“你怎会知道荆轲?”
“消息是我传出去的,宅邸周围的大半守卫也被我下了药,否则就凭你们这点人,哪能这么轻而易举将黄金台的据点一锅端。”
原来那日与姬丹分别后,荆轲将那只事先刻了字的银镯私下里交给了阿洛,拜托她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镯子带给黑风寨的高大当家。
他明白,事到如今,营救姬丹的唯一希望只有高渐离了。
“你怎就确定我会帮你?我可是宋副阁主的手下……”阿洛接过那枚精巧玲珑的镯子,忍不住反问。
荆轲的回答只有一句:“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想沦为一个毫无感情、只知杀戮的工具。”
阿洛并没有告诉两人自己最后是如何下定决心的,也没有说传递消息的过程中遇到过多少困难和危险……至于今晚这场奇袭能够轻松取胜,也显然是她这个内应里应外合的结果。
姬丹从未想过,一个人不过是以前受过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恩小惠、举手之劳,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记得那些过往了,竟然在多年后还愿意豁出性命施以援手,将自己拉出这黑暗绝望的泥潭……
思及此,姬丹转身面向阿洛,俯首欲对其行大礼:“此番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少主这是干什么!”阿洛急忙托住她的胳膊,“您救过我的命,就算我再糊涂,也懂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道理。”
高渐离忍不住打断她们俩,一脸急切与焦虑:“那荆轲人呢?你知不知道太子丹究竟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去了咸阳,准备刺杀秦王政……”到了这一步,阿洛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临行前荆轲嘱咐过我,必须在高大侠和少主同时在场时才能告知他的行踪。”
姬丹闻言,顿觉天旋地转,身子不禁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
荆轲要杀阿政……那阿政的处境岂不是极度凶险?
倘若真有个万一,亥儿该怎么办?他自己又如何脱身?
荆轲啊,你怎可为了我的安危,去做这般糊涂的事情!
阿洛和高渐离看姬丹脸色不对,慌忙一左一右搀住她。
阿洛接着说道:“荆轲料到少主定会心急如焚,特意让我传话给少主……他深知您与秦王政情深义重,何况还有小公子,且秦王政雄才大略,当为一代明君,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对其不利,只是此番刺秦机不可失,万望少主勿怪勿念,多加珍重。”
姬丹懵了……这又是何意?
荆轲既表示不会对阿政不利,又为何答应接下这个任务?还说行刺机不可失,让我珍重自己?
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阿洛欲言又止的神情落入她的眼眸,恍然间,姬丹什么都明白了。
猛地推开阿洛,姬丹踉踉跄跄就要朝院门外走去,神思恍惚,步伐凌乱。
高渐离长臂一伸,一把拽住她:“你不能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荆轲……”
姬丹刚说了几个字,便被高渐离打断:“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他既愿意去刺杀秦王政,又承诺不会伤他,结果无非就一个——刺秦失败。那样一来,秦国的怒火必将宣泄在燕国和黄金台身上,两者必会遭受灭顶之灾,如此,你方可真正获得自由。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忍心让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吗?!”
姬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阿洛走到他俩跟前,抱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荆轲交代的我都办完了。此地不宜久留,我须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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