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眼中闪现出愕然:“一不做二不休?”
荆轲点头:“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眼下既无退路, 不如反守为攻,拼死一试。”
“如何一试?”
“设计生擒主上, 献于秦王嬴政,以表少主之拳拳真心。如此, 嬴政对少主的猜疑与隔阂便能彻底消除。”荆轲少有的目露狠绝之色,只因他无法再忍受眼睁睁看着姬丹深陷痛苦与绝望之中,自己却只能徒劳地做个旁观者。
自己注定无法成为与之并肩相守的那个人, 那便退而求其次, 将那份不为人知的情意深埋心底, 爱她之所爱、恨她之所恨、念她之所念, 甘愿成为对方手中最锋利的剑, 为她舍生忘死, 为她披荆斩棘!
姬丹那一双本就亮晶晶犹如黑曜石一般的小鹿眼因惊愕而睁得更大更圆,似是无法置信如此惊人的言语竟是从荆轲嘴里说出来的!
她又何尝不期盼着与阿政相濡以沫、执手一生, 可若真的这样做了,随之而来的代价……
“不行!”稍一思虑, 姬丹终是觉得不能这么做。
“少主可是觉得此举太过冒险?您不必担心,此事从头到尾皆由属下一人策划执行, 出了岔子亦由属下一人承担,您从始至终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荆轲早已想好了所有的说辞, 成功了固然最好, 如果失败了, 他就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倾心于少主多年,不忍看对方受制于人备受煎熬,故而自作主张替其铲除障碍。
说辞当然是假的,但里面蕴含的情感、那一份不可言说的深情永远不会作伪,亦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
其实除此之外,他还藏着一个小小的私心——即便功败垂成,至少能在身死魂消之前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尽管这份心意永远无法得到回应,尽管深爱的人注定听不到。
姬丹敛眉,神情并未因对方承诺一力担下所有风险罪责而有任何放松:“不能。此举万万不可……”
“少主!都到了这一步,难不成您还对主上他们心存幻想?还是说,您认为一旦这样做了,自己就会背负不忠不孝的罪名?”荆轲眸光灼灼如矩,“国政腐朽,王上昏庸,多年来您几经奔走辗转,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力图寻求救亡图存之道,最后又可曾找到一丝转机,看到一线希望?燕国恰似一条被卷入洪流中的木船,船身早已烂到根子里,倾覆沉没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对于主上和王上,少主委曲求全一忍再忍,您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可他们对您却不仁不义,甚至拿小公子的性命相要挟……哪怕是为了小公子,少主也绝不能再一味退让了!”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荆轲,事情并没有你想得那样简单!”姬丹依旧顾虑重重,“就算此举成功了,以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我们与黄金台为敌,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疯狂的报复、无止境的暗杀,你、我还有阿政都将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永无宁日,我的孩子亦会终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代价,我们承受得起吗?!”
荆轲动了动唇,终归是无言。
他无法否认,人这一生太漫长,变数太多,自己纵有绝世身手,亦只能保得了那人一时,而非一世。
姬丹没有告诉荆轲的是,抛开代价,其实她自己根本不愿。
这么做又算什么?
向阿政表忠心,然后乞求对方让自己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姬丹骨子里是一个傲气的人,自己的原则绝对不会改变,尤其在感情上。
她知道自己和嬴政的感情本身就脆弱,能维系到现在全靠儿时的那一点点情意,她不希望这一点点情意最后也变成交易。
良久,久到荆轲一度以为她要放弃了,姬丹却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那盒“蚀骨蛆”,随着掌心越收越紧,盒子在内力作用下被捏得粉碎。
“少主?”荆轲转眸望向她,却不经意间瞥见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内盈满了泪水。
“还有一个办法……”姬丹闭上双眼,眉宇间满是沉痛与无可奈何,“荆轲,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我的,对吗?”
这条路,是最后的无奈之举。
如果可以,她怎么也不愿踏出这一步。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属下都会惟少主之命是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荆轲不知姬丹拿定的主意究竟是什么,但此刻对方眼里满溢而出的绝望无助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那样脆弱,那般悲凉。
何尝不想将面前之人拥进怀中,告诉她“不用难过,一切有我”……
只要他上前一步,稍一伸臂,便能揽尽这世间最美的风华。
然而终究,他选择了止步于此。
不是不敢触碰,而是不忍放肆。
姬丹之于他,无异于高山仰止、皎月明珠……那么,就让那明珠的光芒永远停留在眸中,贮藏在心底。
·
此后的几天里,姬丹几乎足不出户,不是抱孩子就是在为孩子缝制衣裳。
“阿胡,快来看看我做得如何?”姬丹熬了几宿,终于完成了一件像样的成品袄衣,于是迫不及待地让阿胡过来瞧瞧。
轻轻捏了捏那小衣服的衣角,阿胡笑道:“针脚细密,选料柔软,贵人的手艺真是越发娴熟了!若说这不足之处,就是尺寸大了不少,小公子目前怕是穿不上呢。”
姬丹垂眸,敛去眼中闪过的一丝哀伤,只道:“这衣服本来就是让孩子两三岁时穿的,现在当然穿不上。”
“两三岁?”阿胡讶然,“小公子现在也才两三个月啊,贵人何必这么着急去做几年后的衣物?”
姬丹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紧接着状似若无其事道:“无妨,有备无患嘛。况且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对了,最近王上过得如何?”
阿胡以为两人闹别扭也闹够了,既然自家贵人主动回心转意,那自然再好不过,便顺着对方的话说道:“王上么,还是老样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御书房,晚上大多歇在甘泉宫,这大半个月里也只去过冯七子的枫露殿两次。”
姬丹默然点头,她对冯七子有印象,上次在杜心兰的丧礼上,那人还安慰过恸哭不已的公子高,感觉是个心地善良、循规蹈矩的妇人。
“听说王上这段时间特别繁忙,等他忙完了,肯定会来阿房宫的。”阿胡自认为猜中了姬丹的心思,言语间显得信心满满。
“等王上来这儿的时候,记得提醒他要按时休息、劳逸结合。茶水切勿煮得太浓,他本就经常熬夜、案牍劳形,再饮浓茶就更睡不着觉了。还有,王上饮茶与常人不同,不喜欢茶温太烫,但凉了又容易伤脾胃,你将茶水煮开后晾个一时半刻,约莫五六分烫饮下时暖胃暖心,最是合适……对了,一日三餐也很重要,不可废寝忘食,亦不可暴饮暴食。阿胡,今后服侍王上,你要多多上心。”
“等等,等等……”阿胡彻底搞懵了。
这些事不应该是贵人平常做的吗,让她做算什么?
她甚至不由自主往那方面想,贵人难道是有扶植自己的打算?
不,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她绝不能答应!
贵人如今尚且没有位分,倘若自己这时候承宠,又算什么?
如若自己因此得了位分,居于贵人之上,那么今后如何侍奉贵人,为其鞍前马后?
又或是自己并未得到位分,那样的话,对贵人有何助益?
阿胡承认,王上在她眼里是英雄,是翱翔于雪山之上的雄鹰,这样一个男子很难让人不心动,但她终究无意于插足那两人间的感情。
贵人救过她的命,更是待她如姐妹至亲,阿胡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连这种想法都不应该有!
想到这里,她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这辈子绝无他求,只愿服侍贵人与十八公子左右,请贵人收回成命!”
姬丹看她神情紧张,思及刚刚那些话语,恍悟八成对方是会错了意,不禁莞尔:“你先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胡疑惑地起身,却听姬丹又道:“我是说,以后我恐怕无法时时伴君身侧。如果可能的话,你要多替我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这话委实来得莫名其妙,阿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王上若是不来阿房宫,自己一个下人又哪里能见得上君王一面,更别说服侍了。
贵人此话究竟何意?
目光不经意间投向那件新缝制的孩童小袄,又转而看着姬丹这两个多月来为了照顾孩子而憔悴了许多的面容,阿胡心下了然——贵人如今已为人母,平常照料小公子之事大多亲力亲为,自然无法分出更多的精力去侍奉王上。
如此一来,她身为掌事宫女,分担一些自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阿胡甜甜一笑:“贵人放心,您说的奴婢都记下了。”
一生之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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