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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死灰

    嬴政登上步辇,右手扶额, 眉宇间满是疲惫。
    从昨晚开始他便不曾休息, 连夜与几个高级将领商讨攻韩事宜,拿下韩国是他实现天下一统的第一步, 亦是他成就一番千秋伟业的敲门砖, 容不得半点差池。
    赵高在旁边问道:“看王上乏得很, 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息一下?还是,像往常一样去阿房宫?”
    “算了。阿房宫太远, 下午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嬴政摆了摆手,“随便走走吧。”
    抬轿辇的内侍应了声“是”, 赵高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弯起一抹弧度。
    轿辇一路向西,前方就是樊少使的住所。
    嬴政本打算命人转道往别处走,蓦地, 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嬴政立马让人落轿, 身侧的赵高蹙眉道:“好像是从樊少使宫里传出来的。”
    “你们留在这里,寡人一个人进去看看。”嬴政说着,从步辇上起身。
    赵高连忙劝阻:“情况未明,王上万万不可……”
    话音未落,便遭到嬴政的瞪视:“寡人的话不管用了是吧!”
    于是, 赵高只好闭嘴。
    ·
    大殿内, 樊於期手持巨阙追着姬丹胡乱挥砍,毫无章法。
    本来按照他的身手, 对付一个孕妇根本不在话下, 然而亲眼目睹妹妹的死状令他悲愤交加、难以平复心绪, 巨阙握在手上也发挥不出平常十中之一的威力,从而使得姬丹每次都能堪堪躲避他的攻击。
    “樊於期,你冷静点!”姬丹闪到廊柱后,试图唤回对方的理智,“我怀有身孕,功力大减,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杀死这么多人呢?!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四名全副武装的侍卫!”
    樊於期冷笑,眼眸里迸射出仇恨与满满的杀意:“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对你疏于防范!凶器就在你手上,你还如何抵赖!”说着,又挥出一剑。
    姬丹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仍不忘辩解:“匕首是我在与凶手搏斗的过程中夺下来的,不是我的……”
    “你当我是小政,那么容易受你的蒙骗?!你既有身孕,又如何能赤手空拳从他人手中夺下凶器?难道一个杀人于无形的高手还能打不过你?!”
    姬丹心想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且不论她的话樊於期根本听不进去,就算真的查起来,自己怕是也百口莫辩。
    樊於期趁对方分神之际,使出十足内力灌入巨阙。
    姬丹一抬眸,猎猎破风忽至,额前的发丝被拂向两边,瞳孔里的剑锋寒芒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咣——”一声,耳畔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震得人脑壳隐隐作痛。
    姬丹本能地闭上双眼,恍惚中似乎看到什么人挡在她身前。
    身体并未感到明显异样,很显然,她并没有被巨阙伤到……尽管如此,强烈霸道的剑气还是差点将她冲倒。
    刹那的静寂,凝固的空气。
    四周静得可怕,仿佛只剩下自己“嘭嘭”的心跳,急躁纷乱如同没有规律的鼓点。
    须臾后,姬丹缓缓睁开眼睛,巨阙在离她的脸咫尺之遥处堪堪停滞不前,另一把玄铁长剑横拦在她的面前,抵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剑锋。
    那长剑,正是“定秦”。
    “阿政?”
    嬴政喘着气,胸口不住地起伏……樊於期那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内力,若非自己拼尽全力一挡,再加上手握的是当世名剑“定秦”,恐怕他和姬丹已经被巨阙劈成两半了!
    樊於期红了眼睛,只说了两个字——“让开”。
    “樊於期,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嬴政话音刚落,樊於期大吼道:“她杀了我妹妹!”
    “放肆!”嬴政沉下脸,“一切尚未查证,无凭无据岂能随意指控?!”
    樊於期冷哼一声,瞥了眼沉默不言的姬丹:“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为她开脱?!你若不信,大可以去三宝堂看一看。我早已派人在那家店暗中布控,结果她今天前脚进了店,紧跟着掌柜的就死了!我觉察到不妙,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小妹她,已惨遭毒手……”
    姬丹暗自心惊,三宝堂的掌柜竟然死了?!
    “难道王上不应该给我、给我的妹妹、给我们樊家一个交代吗?”樊於期抬眼,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男儿有泪不轻弹,像樊於期这样的铁骨硬汉,更是宁流血不流泪。
    可这是他世上唯一的骨肉血亲了,如今却在深宫被人所害,凶手就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手刃对方为妹妹报仇……
    嬴政何尝不知樊於期此话是在指责,指责嬴姓一族欠樊家太多,指责自己为了稳固王位就任凭他的父亲樊空羽死得不明不白,指责自己明明目睹了这一切却执意包庇,只因那人是心中所爱。
    一偏头,目光淡淡地掠过姬丹失了血色而犹为苍白的脸,嬴政的眼睫微微动了动,而后,望着眼前的樊於期一字一句道:“少使樊氏,纯良姝容,随侍君侧,莫不尽心。然天不遂人愿,如花年岁,身染恶疾,药石无医,终玉殒香消。寡人痛心不已,着追封其为‘八子’,择日厚葬。”
    随着嬴政逐字逐句,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樊於期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眼神由惊愕变成荒唐,再转变为刻骨的、无法磨灭的愤恨,声音也因极度的悲愤而显得喑哑:“追封?厚葬?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交代……原来,这就是我忠肝义胆半辈子换来的结果!”
    “樊於期!”嬴政暴喝。
    “嬴政!”这是樊於期头一次直呼君王的名讳,他的双颊微微颤抖,嘴唇嗫嚅着,“你这还是人话吗?!那是我妹妹,我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你凭什么不让我报仇?!凭什么三言两语就把一条人命轻飘飘地带过!她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樊於期眼瞳赤红,咆哮着质问面前的嬴政,他孤勇一腔、跟随效忠了半生的王,声声哀恸,字字泣血。
    此时的他眼里只剩下恨意,无边无际的滔天恨意;此刻的他只想杀人,杀了眼前的凶手,杀光所有阻止他报仇雪恨的人。
    巨阙继续施压不减,定秦被压制得离嬴政的面门越来越近,与此同时嬴政的右手手背青筋突出,手臂的颤抖愈加明显。
    “樊於期,无论你相信与否,樊少使确非我所杀,阿政也并不是偏袒包庇于我。你身为臣子,怎可对君王刀剑相向?!”姬丹急不可耐,只因她看得出阿政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巨阙势大力沉,樊於期被恨意蒙蔽了心智,难保不会下狠手,倘若他们二人继续这般对抗下去,最后阿政必定不敌,甚至性命堪忧。
    然而樊於期痛失亲人,早就没了理智,姬丹的劝说非但没能让被仇恨湮没的他冷静下来,反而更是在对方心头点了一把火,巨阙猛然又是一施力,嬴政的“定秦”已然退无可退,剑刃倒向他的肩膀处,紧接着是血肉破开的声音!
    “阿政!”姬丹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了,那是阿政留有旧伤的位置,那里曾经为救她而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而今,同样的地方又因她而流血了……
    姬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徒手握住巨阙的剑锋,用尽全力去抵挡,任自己的手掌鲜血淋漓也毫不在意:“樊於期,快放下你的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殷红的血刺痛了双眼,模糊了视线,樊於期的眸光微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像是神智回转。
    他看到自己被鲜血浸染的剑刃,看到姬丹血肉模糊的手掌,看到嬴政流血不止的右肩……
    终于,右手缓缓松开,力道逐渐撤回。巨阙的剑锋随着手臂的垂落而无力地摩擦过地面,樊於期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争先恐后而出,顺着脸颊滴落。
    他略弓着背,徒劳地伸出另一只手掩住双眼,却无法抑制咬紧的嘴唇中不断溢出的呜咽,如泣如诉:“你还我的小妹……”
    愤怒也好,失望也罢,那都是以前。
    纵然再怎么想回到从前,都无法做到了。
    也许几年或几个月前,甚至几天前他还觉得有一丝可能,然而现在,他再不会那般认为。
    冰冷的封号、无用的哀荣,换不回年轻活力的生命。
    他最疼爱的妹妹,那个从小到大总爱围着他转的任性丫头终究是回不来了。
    可笑他这个哥哥为君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到了最后连为枉死的妹妹还一个公道的能力都没有!
    哀莫大于心死……比愤恨更可怕的是心冷,比失望更要命的是绝望。
    而这时的樊於期,恰恰沉浸在心灰意冷与深深的绝望之中,举目皆是灰暗,闭目尽为血色。
    嬴政默默看着樊於期提剑摇摇晃晃转过身去,又踉踉跄跄出了殿门。
    “定秦”的剑刃只伤到了皮肉,可他却觉得是那么的疼痛,锥心刺骨般的疼痛,比当初硬生生挨了几近贯穿的那一刀时还要痛得多。
    樊於期的背影太落寞、太可怜,在嬴政的眼里,强大如他无异于战神一般的存在,令人安心,让人依赖,即便遭遇再大的打击与痛楚,他也从未见过对方这般颓丧又生无可恋的样子。
    嬴政很清楚,樊於期这一去,便再不会回头,他们之间所剩无几的情义亦荡然无存,再无挽回的可能。
    望了一眼姬丹血糊糊的手掌,他背过身,不带任何语气地说了句:“让寒若包扎一下……从今往后,若没有我的允许,便不要踏出阿房宫了。”说完,抬脚便走。
    “阿政!”姬丹不顾皮开肉绽的掌心,上前一把抓住嬴政的衣角,“阿政,你是打算囚禁我吗?”
    “我是在保护你……”嬴政望着樊於期颓然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挥开姬丹的手。
    樊少使一死,樊於期必不会善罢甘休,若放任下去,丹儿势必会被推至风头浪尖。只有暂时将其关起来,才能保她万无一失。
    “阿政,不管你是否信我,也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话我们可不可以现在就摊开了说,不要藏着掖着!”短短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竟几经遭逢变故,姬丹几乎快要承受不住,心神大乱的她并未领会到嬴政的苦心,只是单纯地以为对方不再相信她了,甚至……不要她了。
    “好啊,那就摊开了说。就算樊少使的死跟你没有关系,那你敢说这次跟我回来是自愿的吗?没有一点别的目的吗?”姬丹的那句“不要藏着掖着”惹恼了嬴政,明明便欺骗被蒙蔽被耍得团团转的人一直是他,事到如今还有何资格要求他坦承一切?!
    姬丹无言以对,阿政没有说错,她是带着目的而来,但并不是阿政想的那样。
    她已然铸成大错,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去弥补、去偿还,哪怕用自己的余生,哪怕搭上自己这条命。
    可这些,她无法说出口……又或者,即使说了,阿政也未必相信,反倒会增添更多的变数和麻烦。
    “我没有害人,更不会害你。就算你怀疑我的动机,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拿肚子里的孩子来涉险。退一万步,我若是真凶,杀掉三宝堂的掌柜足以灭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杀樊少使……”和嬴政一样,姬丹亦一贯信奉“知我者谓我心忧”,从来都不屑于解释,了解她的人自会一如既往地知她信她,然而此刻,她却无比急切地想要说清楚、讲明白。
    樊少使的死虽非她所为,但也与她有关,姬丹本就无意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阿政如若为此而心怀责怪,她亦不会推脱。
    可此次入秦宫尽管非己所愿,但她也从未做出任何伤害阿政的事,她不求对方能够理解她的苦衷,只希望看在孩子的份上,阿政可以静下心来听她一言。
    “谁说那个掌柜是被灭口的?你杀死他,不过是为了吸引樊於期的注意,而你要樊少使的命,真正的目的是激怒樊於期,从而让他与我彻底决裂。因为你了解我,你很清楚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定会先保住你……”嬴政呼出一口气,回过头嘲讽地看着面前的爱人,“现在你得偿所愿了!我是不是该恭喜你,太子丹殿下?”
    姬丹满心酸涩,直勾勾地凝望着嬴政的背影。
    那一声“太子丹殿下”对她来说无异于万箭穿心。
    半生做戏半生寥落,她终究仍是活成了一个影子,连同那份小心翼翼呵护的真心亦注定被现实无情击碎、碾落成泥……
    姬丹眨了眨眼睛,伴随着喉咙口涌起一股甜腥。
    眼前瞬间一黑,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见了嬴政失措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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