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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礼物

    又过了几日, 王翦获准进宫探亲。
    苦夏早就带着扶苏在宫门处等候, 不多时,将军府的马车到了。
    王翦携其孙王离下了马车, 朝苦夏与扶苏行大礼:“臣, 王翦——拜见端华夫人、扶苏公子!”
    苦夏连忙上前将爷孙二人扶起,扶苏许久不见外公,甚是想念, 当即扑到王翦的怀里,嘟哝着小嘴:“外公腿脚不便,这里又没有旁人,无须行大礼……”
    “公子体恤老臣,乃是公子仁孝;而老臣行礼, 则是因君臣之礼不可废。”说完,王翦一手抱起扶苏一手牵着王离, 一家人高高兴兴进了端华宫。
    王离是王贲的儿子, 虽说王贲比其妹苦夏年长好几岁, 但由于长年累月待在军中, 成婚较晚, 因此他的孩子比扶苏还要小一些。
    王离是第一次跟着爷爷一同进宫, 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姑姑和表哥, 免不了好奇, 乌溜溜的眼睛悄悄打量着宫内的一切。
    苦夏抓了一大把蜜饯点心塞他兜里, 小孩也懂事向她行礼:“谢谢夫人赏赐。”
    “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 弄得这么生分。”苦夏无奈, 自家亲侄子却不喊自己一声“姑姑”,不用猜也知道是她那个谨慎小心出了名的父亲教导的。
    待几人皆入了座,苦夏又开口道:“父亲前段时间就说要来,怎的耽搁到现在?”
    王翦笑了笑:“过几日便是扶苏公子的生辰,老臣这些日子一直在准备生辰礼。”
    “父亲人来了便可,扶苏只是个孩子,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苦夏一向在宫中崇尚节俭,倒并非是她喜欢过这清苦日子,更多是为了在嬴政和朝臣们的心里树立一个贤良淑德、端方持重的形象,以便将来有一日能够成为秦国的王后,自己的孩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嫡长子,立为储君,继承大统。
    “大费周章倒没有,不过这礼物难寻,也颇费了一番工夫。”
    王翦话音刚落,扶苏便迫不及待了:“是什么礼物啊?”
    坐在他身旁的王离正埋头吃蜜饯,大人们的谈话他一个字都不感兴趣。
    王翦故意卖了个关子:“等下用完午膳,公子就知道了。”
    如今王家风头正盛,上将军深受王恩,特许入宫探望女儿一事本来就让各宫的后妃羡慕不已,而嬴政更是又加了一重恩典——当天便在苦夏的端华宫安排了家宴,并且声明自己届时会亲自到场,一家人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得到消息时,苦夏自然是欣喜的,然而开心之余亦多了一丝辛酸。
    这是嬴政自回宫以来第一次来她宫里用膳,这段时间嬴政下了朝不是留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就是去阿房宫陪着那个新宠,更别提晚上留宿于她宫里了。
    晌午,随着一声“王上驾到”,嬴政准时出现在了端华宫。
    王翦正欲行礼,嬴政却示意他不必如此:“寡人之所以没将午膳安排在章台宫,只因这是家宴,上将军又何须拘礼呢。”
    见他这么说,王翦自是不能再推辞,谢恩后便重新落座。
    虽说将军府一向以家规严明著称,但秦宫毕竟是秦宫,规矩只会更多更繁琐。
    单单吃饭这一样,就有“食不言”。
    尽管也不是教条到一句话都不能说,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大人说话时,小孩子是绝对不可以插嘴的。所以王离就很痛苦了,刚才零食吃得太多,现在饭一点都吃不下去,可要是剩了饭回去后肯定免不了挨顿骂……关键是,他很想跟这个刚认识的小表哥说说话。
    小脑袋不由自主转向邻座,扶苏衣衫齐整,以最标准的姿势正襟危坐,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无论是吃饭还是喝汤都很斯文。
    王离有些纳闷……跪了那么久,他的腿不麻吗?这汤一点也不好喝,他怎么还喝得一点不剩?他喝汤时都不发出声音的吗?
    王离越看越打心眼里佩服自己的小表哥,这时王翦干咳一声,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子都歪到一边去了,于是赶紧摆正坐姿。
    席间,嬴政忽然问及扶苏的功课。
    扶苏放下手里的银箸,站起身道:“禀父王,儿臣已学完《论语》,目前在修习《秦律》。”
    “哦?”嬴政微微一笑,“那么《商君书》和《韩非子》可曾读过?”
    扶苏略低下头,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商君书》正在读。夫子说过,现行秦法大多由商君所创,若与《秦律》一起研读,便于理解,能事半功倍。《韩非子》儿臣也读了一些,但其中的要义仍不甚明了。”
    嬴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敲了敲桌案,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苦夏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她多少还是了解对方的。嬴政适才对扶苏的表现不太满意,虽然没有流露于表面,然而从他的小动作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扶苏依旧低垂着眼,嬴政没有让他坐下,他便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自己的儿子仍然站着,苦夏这个做母亲的自是心中忐忑难安……王翦依旧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离虽然是小孩儿心性,但也感觉到了氛围有些不对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嬴政终于打破了这越来越诡异的气氛:“自商君变法以来,我大秦尊崇法家,以法治国。而韩非此人乃法家集大成者,他的著书将商君之‘法’、申不害之‘术’、慎到之‘势’融为一体,你既已开始修习《秦律》,《韩非子》一书便不可或缺,非但要尽快熟读,且必须要掌握其核心要义。若暂时无法尽数读懂,可先将其中的《孤愤》《五蠹》《内储说下》三篇加以研读,读完后记得写篇心得交给寡人。”
    这算是下死命令了吧,小表哥真可怜,那么多字要看到什么时候……对比一下扶苏的处境,王离不禁觉得每日只是写几个大字的自己真是太幸福了!
    午膳后,扶苏照例要去夫子那里做功课,便起身打算向嬴政与苦夏告退。
    嬴政突然想起了什么:“寡人刚才过来时看到宫门处的树旁栓着一匹小马,想来应是上将军带来的。”
    王翦略一俯首:“正是。这小马驹乃是一匹河曲战马,臣特意选了它带到宫中作为扶苏公子的生辰礼。”
    直到这时扶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午膳前还在猜测礼物到底是什么,此刻听到原来外公为自己精心挑选了一匹小马,自然是满心欢喜,巴巴地盼着自己下午早些完成功课去看看他的小马驹。
    嬴政并非没有看到扶苏眼里的光亮,想到这孩子平常难得玩一次,便说道:“今日是你生辰,你外公又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今天的功课便免了。既然你外公送来了一匹好马,下午就去跑马场练练吧。我秦人先祖就为周天子牧马,多番与戎狄交战,深知‘马上得天下’之理。再者,骑射乃六艺之一,身为王族子弟,文韬武略皆要精通。”
    说完,他唤来中车府令赵高:“你骑射的技艺不错,扶苏就交给你了……”又朝王离招了招手:“阿离也一起去,两个孩子正好作伴。”
    王离求之不得,立马从王翦背后窜出来,他虽为将门之后,但因年岁小也没有骑过马。
    赵高领着孩子们下去了,嬴政又称国事繁重,自己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便匆匆离开了端华宫。
    此时殿内只有苦夏与王翦两人,父女俩终于可以不用顾忌旁人,有机会说几句心里话。
    “我今天一见到你就知道你心里藏着事,现在人都不在,可以对为父说了吧。”王翦的话讲完,便被苦夏拉着走进内室。
    “父亲请随我来……”苦夏俯身为他倒了杯茶,“听说父亲今年军务处理得甚是妥当,群臣皆交口称赞呢,想来王上也会重重地嘉奖您。父亲的武成侯还是十几年前封的,是时候改成‘武成君’了。”
    王翦眉毛一抽,然后一捻胡须:“秦国异姓封君难有善终,商鞅车裂、张仪出走、白起横死……为父这辈子最怕的从来不是沙场上的明枪,而是庙堂中的暗箭。封君看似风光,位极人臣,实则等同于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一旦再行将踏错一步,恐将招致灭族之祸。”
    “父亲也太小心了!他们是他们,您是您。您不光是秦国的股肱之臣,而且也是扶苏的外公,那三人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苦夏话音未落,竟被王翦没好气地打断:“有些话心里明白就行,不要说出来,当心祸从口出。”
    从小到大,王翦从未对他的宝贝女儿说过一句重话,而此刻眼看父亲的脸色极其难看,苦夏只好讪讪地住了口,转而让弦月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匣子,双手捧着递给王翦。
    “这是什么?”王翦打开匣子,只见里面都是金灿灿的一片,当场就愣住了,“你给我这些作什么?”
    “父亲身居高位仍一直两袖清风,即使逢年过节也从不收礼。可今非昔比,如今蒙氏抬头,占据了不少要职,更有不少如李斯这般的寒门士子脱颖而出,父亲现在正是需要走动关系,为自己添加助力的时候。”苦夏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她如此尽心尽力地为父亲筹谋,亦是为了扶苏的将来做打算,相信父亲也能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
    王翦目光一凛:“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虽然在后宫中苦夏的位分最高,可按照月例,即使不吃不喝也攒不到这个数目,除非挪用宫中的款项……想到这,他不由得一阵阵后怕。
    “父亲放心,女儿执掌后宫多年,在账目上做些文章还是轻而易举的。”
    看着苦夏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王翦不禁心惊肉跳:“就算你执掌后宫,可宫中之事哪能全凭你一人做主?!我就不信这账目除了你,其他宫妃都没看过?”
    苦夏自信满满:“当然不是,可那又如何?女儿有的是办法让她们开不了口。何况宫里的钱皆出自国君私库,外臣自是无从查起,王上又日理万机,如何有工夫来管这些琐碎事宜?!而且府库的钱已经悉数补上,纵使有一两个不自量力想检举的,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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