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廿年乱五
黑夜,黑天。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潮水冲刷,倒灌入七窍,再从他眼眸深处流泻而出,仿佛是被他沉积了数万年的苦泪。
花清澪挣扎着以肘撑地,踉跄地站起身。他扬起脸时,苦水便沿着尖尖的下颌往下流,浇湿了原本就湿漉漉的贴身青纱薄衣。月色般皎皎的肌肤下,心跳声微弱,此际却成了唯一的暖意。
到底是谁害他?难不成,地府终于知晓他的底细,眼下要诛杀他?
花清澪眼眸内的水流完后,便只余冰寒。苍白手指微用力,全身灵力蓄势待发。他双手十指交扣,食指交接,做临字诀,随即中指快速覆于食指,结“兵”印。刚翻转至“斗”,艳美双唇念至咒语一半,耳内突然传来人语声,带着抹奇异的讽刺。
“本王只当你既堕天魔,就只会噬魂食鬼,却原来……”
少年清亮的声音欲言又止,默了默,忽然撮口清啸。黑夜里朦胧地生出暗光,从水浪里翻卷出无数条藤蔓,藤蔓倒生尖刺,牢牢地缚住花清澪双手。
少年这才继续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是入道门时最基础的弟子规,你居然还记得?”
失却了幽精的魂魄抽搐一瞬。有什么东西在花清澪眼前快速闪回,仿佛是穹顶下的雪,又像是某年某月绵延不休的醉酒,恍惚间有个青衣人曾倚在洞口,对他笑道,清儿……
再后头,却尽皆模糊。
他到底听不清那个青衣人说了什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但是那个人笑起来很好看,暖而干燥。
不似如今这黑暗潮湿的地方,藤蔓缚手,他被迫赤脚立在湿地里,跟个囚徒一样。
花清澪冷笑不已。“怎么,某莫不是又犯下什么过错?”
少年沉默。
许是因为花清澪在说到犯错时,笑容太冷,语气又对“犯错”二字太过熟稔。听起来似乎他一直都在认错。又或者,他总是被逼着认罪。
让人听了,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少年慢慢地在暗夜里现出身形。轻裘缓带,十二冠旒下面目被法术笼罩,声音也清晰了许多。“花使者!”
花清澪挑了挑眉。
少年朝他略点了个头,右手负在身后,声音里透出与生俱来的倨傲。“你我本该是道侣。”
花清澪:……
他表情很有点一言难尽。
但是少年这句话已经将意思点明了,身份倒也不算难猜。花清澪垂下眼,笑了一声。“卑职参见渊主大人!”
少年又往前迈了两步,在花清澪身前停下,沉默片刻,才道:“孤已经委托第三洞洞主厌落说媒,你我之间,不必以官职见礼。”
花清澪暗自冷笑,眼皮微撩,缓缓地抬起头。他方才并没下跪,也没全礼,猜中少年身份,一则是道侣这茬儿,二则,在幽冥界以法术遮挡面目的,除了渊主以外,不作他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幽冥界渊主。
幽冥界统摄地府、黄泉、血渊与魔狱,内有三十六洞,又陈列十八殿,秩序井然。唯一的至高无上的主子,就是渊主。
传闻中这位渊主是三千余年前自碧落天来的,风格雷厉风行,只用了百年时间就将魔狱镇压住。
有这样手腕的人,为何会给他花清澪下聘——再者,谁会当真?
花清澪举起双手,刻意扬了扬将他拖拽入浪底的苍黧色藤蔓。“大人这是何意?”
“哦,这个,”少年渊主*谢灵欢顿了顿,慢吞吞地答他道:“本王只是想着,倘若不用这些个手段缚住你,怕是连说句话的功夫,你都不会留给本王。”
毕竟刚重逢那天,他满怀欣喜地提着当初三十三天的腰牌,本想与花清澪互诉衷肠,结果一见面就叫花清澪“杀”了。
谢灵欢满心不是滋味,忍不住自嘲地道:“就在一刻前,你还想诛杀本王来着。”
谢灵欢本身当然不是个小少年,他比花清澪年长,但是他天生得容貌就是这般,倘若不是用法术遮掩,只得十六七岁的模样。在碧落天时,他任凤帝身边第一仙将,手下管着数千万羽族,凤帝默许他以二十余的青年男子身示人。后来他于道争时陨落,下了幽冥,他便恢复了真容。
在幽冥界,一切都现了本来面目。
谢灵欢能用法术遮挡眉眼,却掩不了他少年身形,以及这一把格外清越的少年郎嗓音。
因此他这句抱怨,说出口后,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幽怨,尾音还带着点娇痴。
花清澪怔了怔。被藤蔓束住的苍白指节微屈,不自然地跳了跳。
自从心口多了真阳活气,他皮肤下也渐渐有了血管流动声,原本十指如玉雕,眼下却透着孱弱的苍白。
谢灵欢顺着他视线,目光落在那双手。然后喉结不明显地滚了滚,声音带了点少年人的沙哑。“倘若你不乱动,本王就与你去了这藤蔓。”
花清澪不吱声。墨色长发湿漉漉地裹着他,赤着脚,鸭蛋青色薄纱衣裤下纤毫毕现,站在水中宛若一只待宰的羊羔。
他于水中出生,在水中,他的感知便格外敏锐些。
于是不幸地,他能清晰察觉到渊主目光落在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且随之绕到腰肢后,在那处浑圆久久不走。渊主目光炽热,烧得他面皮下都有发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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