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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96)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戚隐落入冰湖,湖水没过耳廓,世界一下静了。湖水里是昏沉的蓝,迷蒙的天光透过冰面,照在每个人无助挣扎的脸上。云知、戚灵枢、女萝,还有黑猫,所有人和妖都在下沉,大头尸攀着他们,藤蔓一般缠住他们的四肢,张开黑洞洞的嘴。妖虺拖着透明的尾巴,缓缓从里面游出来,朝他们而去。
    要怎么办?戚隐呛了口水。他不能发动凛冬术,凛冬会封冻周围所有东西,云知他们肉体凡胎,根本无法在那样的低温里幸存。御剑诀也不够,那些虫子太小太多,他的剑远远不够。
    戚隐在下沉,天光距离他越来越远。所有人都在挣扎,戚灵枢的魔气蚕食妖虺,可妖虺的毒沿着魔气向他的身体蔓延,他的手失去了知觉。云知猛烈地咳嗽,渐渐闭上眼睛。
    他的朋友们,正在缓慢地死去。
    没办法了。戚隐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取出一把黄金十字刀。
    小子,你想干嘛?白鹿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当英雄。戚隐无声地笑。
    他默念御剑诀,黄金刀一抖,在他的手掌和胸前各划了几道。
    鲜血犹如红雾,在水中扩散。神器造成的伤口无法及时愈合,他的血不停地往外流。腥甜的血腥味传遍冰湖,所有大头尸蓦然转过脸,数以万计的地火妖虺从他们脸上钻出来,疯了一般涌向戚隐。神血的气息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和生机,纵然冰冷,也足以让这些嗜血的虺虫疯狂。
    如果将虺虫吸入身体,再用冰焰燃烧内腑经脉,兴许能争取一线生机!但这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戚灵枢他们震惊地望着他,黑猫挣扎着朝他游过来,被女萝一把拽住尾巴。
    戚隐张了张口,朝他们做口型。
    没想到吧,老子也蛮伟大的。
    就伟大这么一回,便宜你们了。
    这时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所有人的头顶,大家下意识地仰起头。一柄巨剑裹着凄寒的冰霜刺破水面,朝着下方坠落,仿佛漆黑的巨山压住了顶。似乎要冻结一切的寒意随着那把巨大的铁剑从天而降,霎时间弥漫整座冰湖。这气息冷酷又霸道,像神祇下达了一个不可违抗的指令。所有地火妖虺竟然开始颤抖,蒙头乱钻,只想寻到一个安全的巢穴。在那样森寒的剑意下,连戚隐的神血都无法诱惑它们,因为它们感受到更加可怖的东西死亡。
    戚隐的血还在流,他的神志逐渐模糊,黑漆漆的眼眸倒映出那把参天巨剑。巨剑正对着戚隐下坠,在触碰到他发丝的刹那间分裂成无数凛冽的剑光。所有人的剑都在蜂鸣,震动,呼啸着加入这个巨大的剑阵。他们的佩剑不再听从他们的指挥,斩骨刀和归昧也在其中,它们被强行御动,不可抗拒,不可阻挠,刀剑们发出惨烈的哀鸣,可很快就屈服,为那个未知的主人披荆斩棘。
    水波也在颤抖,仿佛是战栗,可戚隐知道,这是绝强的御剑诀,千百年来,除了那个人,没有人可以做到这样。他驾驭一切,草木鱼石,万物同一!尸体被狂流卷起,顷刻间被耀眼的剑光碾碎。冰湖被千把剑影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大头尸碎成肉泥。
    湖水散开,残存的剑柄还悬在冰湖上方,一个黑衣男人蹲在巨大的铁灰色剑锷上,沉默地俯视所有人。
    是他。是他。
    那样黑而大的眼眸,恬静得像一泓没有波澜的烟水。酷烈的寒意和剑气充满凄迷的世界,可戚隐捕捉到那一抹熟悉的气息。像雨后的大山,像风中的栀子。凡人善变,妖魔诡诈,可他的哥哥无论哪一世都是这个模样,巴山神殿前听雨的小孩儿,吴塘屋檐下避雨的青年,轮转多少时光,走过多少山水,他永远都是这样,一声不响,干干净净。
    哥哥戚隐流着泪,竭力向上游。
    湖水重新聚拢,他保持不住平衡,吞了好几口水,像一只溺水的狗,狼狈不堪。他锲而不舍地上浮,用尽全力,竭尽所能,不顾伤口的疼痛,也不顾力气的虚脱。可实在太远了、太远了。扶岚漆黑的影子在水外面,高高悬在剑锷上,他们之间好像相隔黄泉与碧落的距离。他的伤口没有愈合,鲜血带走他的意识,他的魂魄飘浮在寂寞的深海。
    哥他朝那个影子伸出手。
    为什么那么远,他跨越了五百年,渡过雪和山,为什么依旧那样远?
    就好像一辈子也到不了。
    水涌进肺部,他的视野越来越暗,视线尽头的一抹天光渐渐消弭。他快要死了,连带着他对哥哥的思念。在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刹那,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拎出了水面。那一刻,云雾悄然散开,天光乍泄人间,有人将他打横抱起,雨后大山的气息罩住他冰冷的身体。
    他努力睁开眼,望见一双沉甸甸的黑眼眸。
    你在叫我么?扶岚问。
    哥,我好冷,好疼我好想你。他低声喃喃。
    扶岚的怀抱温暖又好闻,他安了心,松了劲儿,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第122章 归岚(二)
    戚隐睁开眼,他睡在帐篷里,身上盖了厚厚的毛毡。左手已经长好了,他缓缓握了握拳,完好如初。他抓了块毡布把手盖住,免得被那些仙门弟子发现,掀起帘子钻出帐篷,外头大雪纷飞,雪片子打在脸上,像刀子在割。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营地空荡荡一片。戚隐愣了一会儿,看见一根木桩子上连了捆仙绳,绳子是绷紧的,向着雪雾深处蔓延。戚隐跟着绳子走,略走了一截子路,便见前面一大堆人。他们好像在围着什么东西讨论,云知和戚灵枢站在一块儿,虞临仙对着他们说着什么,声音隔着雪风隐隐约约传过来,戚隐听见恐有妖魔、危险几个字。他搜寻扶岚的身影,没找到。
    戚隐蹙着眉心走过去,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冰川裂谷,两边冰壁几乎垂直,斜斜向下方延伸。几张灯符徐徐飘动,像幽微的鬼火,照亮周围。冰壁晶莹剔透,却满是窟窿,密密匝匝,像麻点儿似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这样看来,那些地火妖虺就是从这儿来的。猫爷说它们喜欢温暖的地方,人体暖和,这才吸引了它们。云知见他醒了,走过来道:咱们要想办法下去看看,地火妖虺喜欢聚生在温暖干燥的地方,这里一片大冰川,怎么也不像它们原本的栖息地。
    我哥呢?戚隐问。
    在下面探路。云知道。
    那些被妖虺咬了的弟子怎么处置的?戚隐问。
    云知长叹了一声,朝裂谷里努努嘴,你昏迷的时候,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脑袋越来越大。最后实在没法子,那个姓虞的下了令,将他们杀了,烧焦之后推了下去。
    生生死死,尽皆这般,保不齐哪天就大难临头。从前的戚隐大概会感慨痛惜,现在的他心如止水,生死看淡。他没说什么,只道:旧传伏羲神殿藏有神火,日夜燃烧,终年不熄。当初巫郁离给我看天殛之战的幻境,我看见伏羲用天火把南疆烧成了赤土。可见,伏羲是个擅长用火的神祇,他的神殿十有八九非常崇拜火焰。如果神殿真的在这儿,那我们就应该往地底下走。狗贼,你觉得如何?
    云知还没回答,虞临仙过来道:两位师侄,若你们也有深入秘境的想法,不妨一同前往。我师兄毕生夙愿便是探明九嶷遗迹,问得长生大道。现在他功败垂成,葬身冰川,我既已到了这里,就没有空手回去的道理。我忝列钟鼓长老之位,又虚长些岁数道行,我们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看这厮心有成算的模样,就算戚隐拒绝,他也会想法子跟上来。戚隐看了眼云知,云知当即笑道:那敢情好,便劳烦师叔多多照拂了。
    正说着,旁边正在冰层上张望的慕容雪脚下一个趔趄,踉跄了一下才稳住,好在没掉下去,袖子里却掉出一本书札。书札落在地上,一下散了页,纸张扑剌剌在风中乱飞。慕容雪一下慌了神,忙去追那些纸张。有一张拍在戚隐的脸上,戚隐抓下来,看见上面画着一个窈窕的女人。
    戚隐:
    云知在边上吹了声口哨。
    好啊你,你竟然偷偷画虞师姐!有人怒目而叱,亏我们钟鼓一直与你们昆仑以礼相待,你真是丢你师门的脸!
    不不是慕容雪脸涨得通红。
    虞师师看见自己的画像,气得发抖,骂道:难怪这几日我沐浴,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原来就是你!她走上前,狠狠扇了慕容雪一巴掌,成天不吭气儿,还当你老实,没成想是个淫贼!
    慕容雪被扇懵了,愣在原地。这小子长得清秀,红着眼睛,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看得戚隐牙疼,很想揍他一拳。
    虞临仙上去劝和,怎么也劝不好。云知素爱凑热闹,看得津津有味。旁人的生死戚隐管不着,更遑论这些闲事,想着下去找他哥,忽然想起这白脸淫贼姓慕容,便问:他是不是也有亲朋来过这里?
    没,云知道,我知道,你是不是想问他和慕容长疏有没有关系?我问过了,他完全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就是跟来历练的,闹了地火妖虺之后,他同门的那帮人都害怕,先下山了,只他还留在这儿。
    行,戚隐拍了拍云知的肩膀,道:我下去看看。
    顺着长索滑下冰窟,越往下滑越狭窄,下到中路,远远望见那些仙门弟子焦黑的大头尸骸堆在下面。戚隐耸动鼻尖,寻找扶岚的气息。钻进一个窟窿,前面黑魆魆的,看不见尽头。戚隐往前爬,窟窿倾斜向下,慢慢深入山体。爬了一程子路,周围渐渐宽敞起来,戚隐点起灯符,四周是冰冷的石壁,绘着丹砂彩画。他猜的没错,这里绝对是伏羲神殿的地界。
    彩画已经斑驳,大块大块的油彩脱落,还布满了许多地火妖虺钻出的小窟窿,很多已经辨不分明。戚隐举起灯符瞧,石壁上画满了人首蛇身的怪物,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乌泱泱的人头攒成一堆。每个怪物都俯首低头,向着云端叩拜。这些人首蛇身的东西大约就是伏羲神巫,把自己画成这个模样,大约是效仿他们人首蛇身的大神。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脸庞正好被地火妖虺的小窟窿覆盖,乍一眼瞧,好像所有神巫都没有脸似的。
    戚隐仰起脖儿,灯符照亮云端。云端上的伏羲是完整的,眉目低垂,俯望他的芸芸众生。
    老白,就是他打败了你么?戚隐抚摸着壁画,低声问。
    白鹿没有回答,大约睡得正香。戚隐移动灯符,金黄的光在狭小的洞窟里腾挪,石壁上的画潋滟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戚隐的余光忽然瞥见彩画上所有神巫们齐刷刷抬起了头,黑洞洞的脸正对着他。戚隐心里一惊,举起灯符,彩画重新映入眼帘,神巫们还是俯着头叩拜的样子。
    自己吓自己。戚隐松了口气,转过头正准备继续往前爬,忽然见一张黑洞洞的脸出现在眼前。这没有五官的脸紧紧贴着他,几乎能碰到他的鼻尖。戚隐悚然一惊,这东西什么时候在这儿的?他竟然毫无发觉,难道他在端详壁画的时候,这玩意儿一直贴着他的背么?
    周遭的温度瞬间降低到极点,石壁上咔嚓嚓结起了冰花。凛冬发动的同时,戚隐拔出了黄金十字刀。然而那东西竟不被凛冬克制,反手扭住他的手腕卸下他的十字刀,然后一个肘击正中他的面门,霎时间鼻血长流。他奶奶的,敢打他脸!戚隐抹了把血,发了狠,一个暴起,将那东西扑倒在地,骑在它身上举起拳头。
    眼睛上沾了血,面前忽然就变了,只见方才那个没有脸的怪物不见了,扶岚躺在他身下,默默瞧着他。
    戚隐忙从他身上下来,怎么回事?是幻觉?
    他往后撤,手撑到一截干枯的骨头,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四周堆满了尸骸。腐朽的长剑七零八落,有的正插在尸骸的胸口。石壁上满是剑痕,坑坑洼洼,四处疮痍。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血流成河。
    嗯,扶岚道,壁画上有巫诅幻咒,触摸壁画就会被诅咒。
    对不起,哥,戚隐很愧疚,有没有打到你,疼么?
    扶岚困惑地道,你为什么叫我哥哥?
    洞穴里漆黑,空气冰冰凉凉,浸在里面像沉进了一个冰冷的水缸。扶岚望着他,眼神里满是陌生和茫然。扶岚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他摸了摸流血的鼻子,心里有点委屈,扶岚也从来没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要怎么告诉他?这是五百年前的扶岚,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去过乌江,没有遇见踢踢踏踏跟在后面喊哥哥的狗崽,也没有遇见过蔫头蔫脑的野小子戚隐。
    忘了告诉你了。戚隐擦干净血,努力绽放出一个微笑。他已经许久不曾笑了,很多人忘记了,这个大男孩儿笑起来是很有朝气的。我叫戚隐,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你没发现么,我的气息和你一样,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魔。我和你一样,会巫罗秘法,我们的灵力同质同源,肇自冰雪。这是因为我们同出一族,同属一脉。
    扶岚愣愣地瞧着他,迟疑着抬起手,食指点上他的胸口,灵力进入他的经脉。一样清冷的灵力流连通在一起,难舍难分。他们的灵力,确实有着相同的特质。戚隐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哥哥源自千秋大椿,却拥有与白鹿大神相似的灵力。但这样的巧合给了他靠近扶岚的理由,让这个傻呆呆的笨蛋相信他的谎话儿。
    哥,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身世么?你来这里,不是就想知道你来自何方么?戚隐道,不用找了,我告诉你你是谁。
    扶岚睁大了眼睛。
    你听说过月轮天么,那是白鹿大神的居所,是凡人去不了的神境。那里不会下雨,也不会刮风,上面只长一种花,就叫扶岚。戚隐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哥,你是一个小花仙,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善良、最可爱的小花仙。
    符光笼着男孩儿流着泪的脸颊,显得温暖又悲伤。扶岚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哭?
    因为我高兴,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我高兴。戚隐抹干净脸,吸了吸鼻子,你信我么,哥?
    扶岚轻轻皱起眉,道:我不知道。
    戚隐心里有点难过,可没有法子,这个扶岚和五百年后的扶岚不一样,他从巴山出来,流浪各方,受过欺骗,受过伤。在炉边烤个火,竟也有人把他绑走去喂野兽。一个野小子突然冒出来,喊他哥哥,他出手相救已经很不错了。戚隐强自笑了笑,道:没关系,哥,就算你不信我也不要紧,只要你同意我跟在你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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