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云知摊摊手,白鹿神像里八成藏了什么宝贝。黑仔说过他在中殿亲眼见过大神,没猜错的话,是白鹿大神帮了黑仔吧。走走走,云知捡起有悔剑,你快想想他有可能去哪儿,咱们去把他找回来。
不行。戚灵枢的脸绷得冷硬,你我不同道。
你走邪道我走歪道,我们殊途同归。云知厚着脸皮道。
戚灵枢沉默良久,别过脸,云知,我真的很讨厌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离我远一点?
这个家伙云知无奈,方才这厮执意同他打架,就是要在那帮钟鼓山弟子面前同他撇清关系,免得他云知落个剑魔走狗的名声。何必呢,云知抱着有悔剑想,他往日淫贼贱人的名声不见的比这个好多少。
云知腆着脸凑到戚灵枢边上,笑道:小师叔,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被我师父逐出师门了。你看,你是无方叛徒,我是凤还弃徒,咱俩正好凑一块儿。他越说越起劲儿,渐渐没了边儿,我们可以一块儿置办个剑魔宗、魔剑宗什么的。你当掌门,我当长老,召集天下邪魔外道,以你的名头,届时天下必定云集响应,纷纷来拜。咱们就按人头收钱,一人五两银子,你七我三,你看如何?
总而言之,我为你回来的,你得管我吃穿管我住。云知掏出茄袋,在戚灵枢面前颠了颠,我一分钱都没了。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往日松竹般的青年站在身前,黑气加身,平添了几分邪佞。云知淡笑望着他,他眼底的哀冷的秋霜一点点瓦解,眉心鲜艳如血的心魔印终于黯淡了下去。
随你。戚灵枢转身向林间行进。
初初剜心,必要疗伤。你说黑仔会去哪里?
半月已过,若得神祇秘宝,他的伤或许已经痊愈。
云知拿出血罗盘,对了,正好带着血罗盘,他的亲人都不在世了,滴血入盘,指引的只可能是他自己的方位。他的心脏里还有血么?弄点儿进去。
不必。戚灵枢拿出另一个小一号的八宝白玉函,打开盖儿,倒了一点血。他看着那血滴,眼眸黯了黯,这是他给我的,他原本就做好了为巫郁离献身的打算,乞我在他身死之后,将这血交予白鹿大神,为云岚造一个孩子代他伴随左右。却没想到
别说了。云知打断他,伤心的事儿就不要提了,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黑仔。
血滴汇入罗盘,铁锈一点点融化,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块儿,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指针。指针微微颤动,却没有腾挪。
戚灵枢的心落了下去,道:他不在人世了。
不,血罗盘平日指南,黑仔恰巧就在南方,指针才不动弹罢了。云知托着罗盘转了转,指针蜂子一般颤起来,果然又转回了方才那个方向。云知掉过眼看了看南面,那是锁阳关的方向,墨绿色的大山如同蛰伏的猛兽,蹲踞在大地之上。云知问:南疆?他去哪儿干嘛?
两个人望着南天尽头,迢迢天风裹着细云,蟹壳青的天色阴沉如水。
复仇,戚灵枢低声道,他是去复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大王寨里席面排了满场,妖姬在桌上起舞,妖娆地扭动肉胴胴的躯体,大半裸露的胸脯上下摇晃,灯笼晕红的光泻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之上。酒香四溢,各部族的首领两颊吃得红红的,醉醺醺地笑,伸出手去够妖姬笔直修长的腿。朱明藏坐在龙骨王座上,铁刀插在脚边,手里圈着一个美艳的妖姬,盈盈眼波递过来,媚眼如丝。
所有妖魔都在歌唱,庆贺朱明藏的寿辰。
恭祝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诸妖魔齐声道。
朱明藏满意地点头,朝四面敬酒。扶岚身死,魔刀镇守九垓,人间道法衰落,他自可以高枕无忧。他含着笑,再次举起酒觞,诸君满饮!
将军,山雀族的族长捧着羽觞站起来,他原本是扶岚的拥趸,现在必须表明自己的忠心,往日是我等有眼无珠,不识将军胸怀。将军说得不错,扶岚那厮乃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山雀小妖,竟然寄希望于他为我们保卫南疆。现在他死在无方,倒也正好。人间道法衰落,正是我们南疆奋起的好时候!将军何日领兵出战,我们山雀一族必定紧随其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底下妖怪纷纷附和,朱明藏笑笑,道:族长客气了,届时我必定委托重任予以族长!
我更有一议,相信大家一定同我有一样的想法,山雀对着四面举觞,南疆不可无主,将军雄才大略,妖力深厚,不如我们拥将军为新皇,俯治南疆,挥师人间!
陛下万寿无疆!有妖怪率先大喊。
其余妖怪纷纷大吼:陛下万寿无疆!
朱明藏坐在山呼万岁当中,眯起了双眼。所有妖怪齐齐跪在他的脚下,矮进了氤氲的泥尘里,他看见他们的肩背和漆黑的头颅,潮水一般的赞美和呼颂涌向他的耳边。原来这就是皇帝,坐在龙骨王座上,所有妖魔对他俯首称臣。他掌握着他们的命运,接受他们的臣服。权力握在手中的滋味,比美酒和妖姬更让人心醉。可惜扶岚那个小子不懂得什么是皇帝,他拥有力量,却没有野心,合该死去,烂成土烂成泥,然后拱手把这一切,让给他朱明藏。
就在这时,他望见远处的青石台阶上缓缓上来一个人。妖魔的呼声忽然停了,因为他们感受到了那股气息,阴沉、冰冷,像冬日纷纷扬扬的雪,似乎只要呼吸一口,就会冻住胸腔和肺腑。
妖姬停止了舞蹈,首领们暂停了歌唱,朱明藏眯起阴鸷的双眼,盯住了这个不速之客。
先露出的是漆黑的风帽,然后是被风帽掩去的半张脸。只看得见一点轮廓,却能感到孤刀一般的清冷坚硬。男人一点一点走上来,直至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出现在群妖的眼前。一身黑衣,连靴子也是黑的,背着一把刀,一把剑,垂着头,默然不语。
你是谁?来投诚的?朱明藏问,你的气息为何如此怪异?
这气息虽然陌生,细细分辨,当中却有几分熟悉的味道,他似乎在哪里嗅到过。
一阵风吹过,吹开了男人的兜帽,朱明藏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所有妖魔都瞪大了双眼。麦色的脸庞,轮廓犹如刀刻,每一笔皆印着冷漠与孤独。这张脸那样熟悉,却又那样陌生。因为月光下,他的眼瞳竟是银灰色的,而那一头白发,灿烂如银。
他缓缓抬起了眼,银灰色的双眸里仿佛在下雪。
戚隐,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第112章 白发(二)
夜风在大王寨里静谧地流淌,所有妖魔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银眸白发的青年。没有妖魔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气息变得寒冷又恐怖,细细分辨之下似乎还有往日他作为凡人的味道,可是它们再也无法将他同那个怂头耷脑的蔫草梗子相提并论。
妖魔们不自觉地退却,妖姬胆战心惊地从席面上踮着脚尖爬下来,似乎害怕惊扰这个白发的怪物。朱明藏眯起眼注视他,道:窝囊废,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我的气息和我哥的像吗?戚隐平静地问。
不像。朱明藏吸了一口气,你的气息虽然变了,但和那个龟儿完全不同,老子分不清你的族类,你们都是怪物,而你的气息他没有把话说完,可所有妖魔都知道答案。
戚隐的气息,远比扶岚恐怖一万倍。
扶岚的气息温和清隽,像雨后大山,像踏过迢迢密林遇见的茫茫烟水,安然又恬静。而戚隐的气息却让他们想起深邃的凛冬,百草枯折,万物无声。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寒冷里存活,戚隐是飘荡在大雪里的鬼魂,浑身上下带着雪粒子的冰冷。
那个白发男人没再说话,大王寨里鸦雀无声。他似乎只是一个路人,经过它们热烈的寿宴,顺道来讨杯酒喝。他或许还不知道扶岚真正的死因,九死一生回到了大王寨,朱明藏这样想着,从龙骨王座上站起来,放开嗓子笑了几声,像要打破寨子里的寂静,又像是要打破萦绕心里的不安。
他道:你这个小子果真命大,无方山诓杀扶岚,老子还以为你也没命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老子派一帮小妖四处寻摸你的踪迹,奈何无方脚下被行尸围个水泄不通。幸好你回来了,无妨,小子,虽然你是个凡人,但大王寨永远是你的家!
路远,费时。戚隐淡淡地说。
他转过身,走到一张席面边上,低头看了看满桌美酒佳肴,道:你们好像很开心。
朱明藏尴尬地笑笑,戚隐,我们替扶岚戴了七日的重孝。南疆规矩不比凡间,戴七日已是前所未有的大礼。他虽然走了,可我们的日子还要朝前看。
戚隐踱着步,慢慢走向中间烧着的几口油锅。大火嗤嗤作响,将锅底舔舐得通红。熊熊火光映在戚隐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并没有让他的脸庞暖上几分。随着他接近油锅的脚步,妖魔们心中惴惴,互相看了几眼。他走向的锅里烧着人肉,手臂和大腿乱七八糟混在一起,人头被炖得面目模糊。戚隐站在旁边,略略看了一眼,又掉开步子,走向下一个油锅。妖魔们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抹了把汗。这气氛压抑得像铁,沉重得压在心头。朱明藏咬了咬牙,额上青筋隐隐爆突。
那只肥猫呢?怎么不见它?朱明藏问。
戚隐这次没有回答,他停在一口油锅旁边,直勾勾盯着里头的肉。
里面是几只鸡,毛被拔得很干净,鲜嫩的肉滋滋冒油。
他认得它们,挪走童尸之后,扶岚又买了一篮子小鸡。每天天不亮戚隐就起床喂它们,扶岚会接山上的清泉水给它们喝,每只小鸡都长得油光锃亮,嗓门儿叫得尖脆清丽。扶岚擅长养小鸡,戚隐以前自己也养过,总养不活,扶岚却能把每只小鸡都喂大喂胖。可它们现在死了,还没有长大,就被放进了油锅。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注视着朱明藏,道:你们杀了我哥,还杀了他的小鸡。
朱明藏眼皮子一跳,眸中虎狼般的凶光一闪而过,戚隐,你这话从何说起?
戚隐默默盯着他,这个男人的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枯潭,分明看不出什么威胁和杀意,却让朱明藏感到一种惶惶的不安。
朱明藏不再遮掩,一双阴鸷的双眼杀气毕露。他压下心里怵然的骚动,像压住不安分的梦魇,道:怎么样,戚隐,你有了什么样的奇遇,变得有本事了么?看看你以前的样子,握刀都能砸到自己的脚,现在却敢同老子叫板了么?他看向戚隐的身后,斩骨刀、归昧剑,你背的都是死人的东西啊。你要用你父亲和兄长的遗物同我打么?很好,老子同你打这一场!拔出你的刀,拔出你的剑,让老子看看你现在的本事!
戚隐站在那里,摇摇头,你不配和它们战斗。
朱明藏额上青筋一跳,怒喝道:狂妄!
你的寿宴办得很好,但很可惜,你不会再有下一个寿辰了。
朱明藏猛地矮身,作虎踞姿态,右手按住他腰侧的铁獠牙。这是他的佩刀,用他父祖的獠牙锻造而成,是历代野猪林族长的佩刀。刀身刚硬,刀背厚重,表面包裹硬钢,一斩之下可以崩断巨山而不费吹灰之力。他知道扶岚的刀很强,戚元微的归昧剑也曾饱饮妖魔的鲜血,但戚隐终究不是他们,他只是个愣头愣脑的凡人,一个失去父兄庇佑的流浪狗,他的灵力和刀法剑技都远远比不过自己!
然而,戚隐的话音刚落,所有的火光霎时间熄灭。树上的绛纱花灯、滴水檐上挂着的牛皮纸灯笼、席面上落着梅花泪的蜡烛、油锅噼里啪啦的柴火,统统熄灭。寨子里漆黑一片,像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龙骨王座那里一截刀光忽现,像尖锐的电光一闪而逝。那是朱明藏拔出了刀,凛冽的刀风斜斜斩出去,刻骨的杀机随风而至。
与此同时,所有妖魔嘶叫着化为原形。他们狰狞的漆黑身形在月光里迅速胀大,扭曲,膨胀成一只只吮血的巨兽。地面上依稀有他们扭乱的影子,拉长条儿,缠乱在一起,在重重叠叠的树叶暗影里若隐若现,像藤蔓狂暴地生长,蔓延向戚隐那个方向。
世界一片混乱,像倒了个个儿,天旋地转。刀刃破风处,杀机无处不在。空气里出现了血的味道,腥臭扑鼻,蛮横地盖住了酒肉的香味。
朱明藏惊恐地发现他失去了戚隐的踪迹,这个男人的气息像水滴入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大声嘶吼着,喊着对方的姓名,尾音在颤抖,泄露他的恐惧。那个家伙在哪?他想要诛杀敌人,却失去了目标,这是他从未遭遇的战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戚隐不是凡人,而是怪物。像海底的鲨鱼,要杀人之前先隐匿自己,藏身黑暗,磨牙吮血,然后抓住时机,吞噬对手!朱明藏向四面出刀,刀光走出的轨迹犹如扭曲的闪电,却统统都扑了空。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即使面对着扶岚,他也能够愤怒而又自信地拔出刀。但他忘记了,扶岚虽然强大,可那个大孩子一般的男人从不曾有过真正的敌意。而这个鬼魂阴鸷恐怖,所到之处必定见血,他杀死了扶岚,召回来一只厉鬼。
你在找我吗?有人贴在他的耳后低语。
脊背长出了霜毛,朱明藏悚然一惊,想要抽刀回头。可他发现他动不了了,冰花沿着双脚咔嚓嚓攀上来,一直爬上腰际,在即将没到心脏的位置停住。浑身冰寒刺骨,整个寨子像顷刻间从夏日坠入了寒冬。他很快明白了这术法,巫罗秘法的中的凛冬术,可以将空气里的水瞬间凝结成冰,和扶岚如出一辙。
龙骨王座那边,有人挑起了一盏灯笼,紧接着,所有烛火次第重新点燃。戚隐默默立在那里,灯笼照亮他半边脸,一半明一半暗,他依旧没有表情,冷漠得像一尊雕像。灯笼照亮了一方天地,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活口。地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所有的妖魔首领都死了,无论是金鳞巨蟒还是九尾的妖狐,抑或是九头妖鸟,所有妖怪的胸口处都有一个碗口大的豁口,却没有流血。因为血已经结成了薄薄的一层血霜,尸体冻得冰冷又僵硬。包括那些逃跑的妖姬,斑斓的彩衣覆在她们的躯体上,像一块艳丽的裹尸布。她们本来是扶岚的姬妾,扶岚死了之后,她们投奔到朱明藏的麾下。这些妖魔横七竖八枕藉在一起,比生前还要亲密。
戚隐竟在无声无息之间,杀了所有妖魔。
朱明藏环顾四周,嗬嗬冷笑,你变强了,戚隐。你把你自己的身体献给了恶鬼么?变强总是要付出代价,你的确成了强者,却变成了像你哥一样的怪物。看看你的头发,看看你的眼睛,你这般模样,你那些同族会怎么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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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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