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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77)

    戚隐揉了揉他的发顶,不无辛酸地道:真是背到家了,有时候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白鹿说得对,活着就糟心,一堆烦心事,一群烦心人。算起来,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事儿,大概就是这副肉身好使,能让你复活白鹿吧。
    人活着得有点儿盼头,平常人的盼头是团团圆圆,安安康康。一方小院里一方桌,围坐热热闹闹一家人。小孩儿要简单点,一年到头,盼着逢年过节长辈发的压岁钱,欢呼着到蜜饯铺子里买糖饴。可戚隐不一样,他没什么盼头,他没爹又没娘,逢年过节小姨给他钱是让他去买菜,回到家还要立在她跟前儿,一样样报菜价,洗清他偷钱买凉糕的嫌疑。
    扶岚出现的时候,他像跋涉沙漠得见绿洲,霜雪天望见一炉暖炭,只觉得天地茫茫,终于有一处地方是他戚隐的安身之地了。可原来绿洲是海市蜃楼,暖炭是虚无的烟火,一切都是别人设计给他的。他必将是孤独的客子,他世界里缠缠绵绵的雨,永远都不会停。
    不过戚隐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让你就这么得了我的肉身太便宜了,我吃了十多年的苦才有今天的模样。就算死在你手里,起码也得让你扎满手的刺,我才不算亏,他粲然一笑,你说是不是,师叔?
    巫郁离叹了一声,小隐,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归昧蓦然一震,白蛇一般狰狞的雪亮剑光闪过,飞速朝巫郁离而去。藤蔓疯了一般生长,织成藤网,截住那似雪剑光。另一边,无数双藤蔓鬼手从地底伸出来,挡在戚隐面前。更多藤蔓绕过来,弯弯曲曲勾连在一起,织成巨大的树藤路障。
    巫郁离道:小隐,你我的实力相差太远。
    戚隐耸了耸肩,确实是这样,但是凡事总得试一试嘛。他扭头喊道,哥,给我开个路!
    斩骨刀应声而动,刀光如簌簌细雪席卷场中,所有狂抖的藤蔓绞成碎屑。巫罗秘法在同一时间发动,破土而出的藤蔓在顷刻间被冻住,定格在一个狰狞张狂的姿势。戚隐踩着这些冻死的藤蔓跳跃,与扶岚擦身而过之时,他低声道:等会儿我不说话你别动!
    他一跃而出,强忍着经脉剧痛,奔行在密密匝匝的树桠和枝叶间。以往分明是个砸到手都要哎哟半晌的人儿,现在却能忍受几近经脉尽碎的痉挛和阵痛。高处仍有藤蔓蟒蛇一般顺着树干高速游动,戚隐撒下金纸符咒,符咒天女散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中间有定身符明火符锁足符,戚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次性扔个精光。明火符嘭地炸开,藤蔓鬼手疯了一般想要散开,却被定身符定住,一根藤蔓烧起来,火焰迅速沿着它攀延,登时蔓延出一片火海。
    略略接近了,戚隐很快就要靠近巫郁离。巫郁离站在那儿,不疾不徐地支起结界,火焰连他的衣袂都挨不到。
    他叹息着摇头,小隐,没有用的。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戚隐忽然从他的右后方闪现,这一招是跟他哥学的,平常用得不熟,今日拓展了经脉,增了些灵力,幸亏成功了。
    霜雪般的冷光灌注于归昧之上,那一截剑光恍若严霜一片。他用尽全身的灵力,刺向巫郁离的护身结界。剑尖与结界相触,竟绵延出数道细小的裂缝,布在淡青色的结界上,宛如青瓷细腻的裂纹。戚隐眼睛一亮,暗道有门。然而下一刻,裂缝一寸寸消失,结界重新弥合,巨大的抗力将他反弹,戚隐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下方便是藤蔓尖刺,还有无数碎石骨渣,若是摔下去,非成肉酱不可。扶岚睁大眼睛,想去接他,想起刚刚戚隐说的话儿,硬生生憋着没动。
    巫郁离闪现在他身后,柔和的风从四周团起,将戚隐托住。巫郁离拉住他的臂膀,帮他平稳身体,道:小隐,你的术法课都在打盹儿么?若不知结界空门,灵力硬攻结界会被反弹。况且,你似乎忘了,我是杀不死的。
    我没忘,师叔。戚隐冲他一笑,忽然抽出一张黄符,一巴掌拍在巫郁离脑门子上,谁说我要杀你了,我要的是进入你的记忆,看你的死穴到底在哪儿!
    巫郁离瞳子一缩,素然风淡云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瞬的惊讶。
    戚隐的指尖泛起萤火般的青光,断然一喝,点魄!
    记忆恍如汹涌的潮水向他涌来,一幕幕陌生的画面在他面前飞闪而过。戚隐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慌乱之下,蒙头随便撞进一处。他听见风吹铁马,叮叮当当。眼前是石刻缠枝花地砖,近在咫尺,因为他正埋头叩在那砖前。
    他的脸上戴着面具,乌黑油亮的长发垂在腰边,手腕和脚脖子上都戴着精雕细镂的银镯,背上垂着沉重的披风。戚隐知道他现在是谁了,他是神巫,巫郁离。
    我此去一旦战败,我便是南疆的罪神。但是神不可以有错,所以他们将让你承担我的错。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神不可以有罪,所以他们将让你承担我的罪。
    是。他开口了。
    你昔日的同僚,将以曾与你共事为耻。你的子民,将唾弃你的姓名。从今往后千百年,南疆史册驱逐你的身影,你即使存在,也将以恶鬼的身份降临。
    是。
    若我战死,你将被处以最严苛的刑罚。他们或许会在你身上施不死的咒诅,将你封进黄金人俑,送进我的神墓。
    是。
    他感到心底有深重的悲哀,像大海的潮水那样涨落。他抬起了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巨大的白鹿神像上,侧坐着一个白发银眸的少年。戚隐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白鹿。穹顶一束天光洒进来,落在他身上,此刻的他没有戚隐之前见到的那么暴躁,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君王,孤独地坐在世界的中央。
    大巫祝,为什么要流泪?你怕疼么?
    不,是因为您要走了,神。
    万物皆有终程,我诞生于虚无混沌,死亡不过是把我送回了原点,这是我命定的终途。
    白鹿飞下来,落在巫郁离跟前,手掌在巫郁离面前打开,一串项链从他手指上吊下来。项链用草藤编成,最下面坠着一朵血红色的滴血莲花。
    巫郁离捧起手掌,接过了那串项链。
    小爷的血滴,送你了。白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要是他们真把你送进神墓,用这个解开咒诅,自我了断吧。
    厚重的大门在白鹿面前敞开,刺眼的天光涌入大殿。殿外天色血红,妖魔成阵,凡人执矛,狰狞的黑色甲胄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坚硬的铜矛直指着天穹,重重叠叠,犹如山海相接。白鹿立于殿前,玄银盔甲加于胸前,上面刻着满月缠枝花,那是南疆神殿的象征,是他的化身。他张开双臂,大吼道:
    吾有敝甲,卫土四方。
    神天无亲,日月无光。
    神天无德,奋吾刚强。
    振血以勇,威武南疆!
    四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声沉过一声,响彻云霄,恍若天地苍茫的心跳。无数武士同他一起大吼:威武白鹿,威武南疆!威武白鹿,威武南疆!
    所有武士的吼声叠在一起,和着那心跳般的铜鼓,欺上血红色的苍穹。那一刻,仿佛寰宇乾坤都在震动,亘古穹苍共同倾听他们的怒吼。
    出征!
    白鹿一跃,化为一只洁白的鹿灵,踏着风奔向北面血红色的晚霞。无数妖魔化为乌云一片,簇拥在他的身侧。凡人在大地上策马,沙尘涌成一片浓雾,绵延数十里。神巫们跪在神殿下,恭敬地俯首。临去前,鹿灵最后一眼回望湛青色的巴山和巍峨的神殿,随后清啼一声,奔向他永恒的宿命。
    而那个神巫,匍匐在神殿冰冷的缠枝花石砖前,无声地落泪。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老白的威风往事。
    白鹿:莫说了,现在只想死。(葛优躺)
    再采访一下戚隐同学。
    杨溯:身边这么多帅哥,你压力大吗?
    戚隐:妈的,连个小屁孩儿都比我帅,我不活了!
    白鹿:小爷是祖宗,自然是本书颜值担当。
    巫郁离:(微笑)神说的都对。
    这章看不懂的话下章会解释一下,其实白鹿自己说过他为啥被打,因为伏羲禁止大神干涉凡间事,但是白鹿违背了他的禁令,所以伏羲攻打南疆。
    隔得太远大家都忘了
    第100章 命衰(一)
    你逾越了,小隐。
    巫郁离漠然的声音响在耳畔,戚隐的意识被一股大力轰出,睁开眼,正见男孩儿漂亮又冷漠的面庞。戚隐还沉浸在巫郁离心里的悲伤中,脸上冰凉一片,他抬起手摸了摸,竟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满脸的泪。
    原来有罪的不是巫郁离,是白鹿。他记得白鹿说过,伏羲颁下禁令,禁止大神干预凡间事。白鹿违背了伏羲禁令,因此被伏羲讨伐。白鹿是一个罪神,可他是南疆的信仰,不能有错,不能有罪。神巫篡改了史实,将所有罪过推到了巫郁离的头上。这个家伙替他的神担了罪,被关进黄金人俑,永生不死,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真是个胆大的孩子,是我小看你了。巫郁离放开他,慢慢飘向空中。他是个斯文克制的君子,怒气一闪即逝,转瞬又是温和有礼的模样。只是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低垂着,有一种秋霜般的凉薄。他淡淡道:月镜封印已解,你们可以自行离开。小隐,你的时间不多了。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会取走你的肉身。
    一抹秋水般的刀光掠过半空,直接贯穿了巫郁离的身体。他的身体从左肩裂到腰间,断口整齐,分成两半。空隙间,现出身后握着刀的扶岚。然而,巫郁离破碎的身体并没有坠落,甚至连面上精致的微笑也不减分毫。
    孩子们,后会有期。他温声道。
    那副孱弱的身体飞烟一样蒸发消失,最后化为一具巴掌大的人偶,断成两截儿跌落在地。黑猫从地洞里钻出来,快步跑来,用鼻子碰了碰那人偶,道:是巫蛊偶。这家伙不是用真身来的,这是他的傀儡假身。
    戚隐拄着剑,吐出一口血来。不过扩张经脉强行御了二十道剑影,身子就虚成这个模样,真不知道当初小师叔是怎么撑过来的。他娘的,本想看看巫郁离的死穴在哪儿,仍是一无所获。痛楚席卷整个经络,戚隐的身体变得麻木,已经感受不到痛了。甩了甩脑袋,眼前的景物慢慢模糊,尔后身子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九垓,渊山。
    魔物们在黑暗里耸动,吐息着冰冷的呼吸,仿佛是蛇类嘶嘶吐信。它们共同凝视着大殿中央那两截断裂的傀儡。巫蛊偶分为子母两个,施术者以悬丝操纵母傀儡,另一边的子傀儡会随之而动。有的魔物呼吸声加重,地上的暗影在伸展,变得狰狞,如果有人了解魔物,便会知道这是群魔的怒火在黑暗处酝酿。
    这里是一间高耸的殿堂,名唤归墟,由已经死去的微生魔龙父子建立。粗犷的纯黑色岩石堆砌成四壁,没有穹顶,抬起头便是永夜天的亿万星辰。淅淅沥沥的星光洒落殿宇,照出正前方高台上跪坐的白色人影儿。那个人抱着一把素琴,戴着洁白的幂篱,围纱长长垂到膝边,隐约能看见底下昳丽的轮廓。
    我们提供给你庇护之所,给了你九垓大祭司的位子,让你从一个神祇追杀的罪徒巫郁离,成为高高在上的九垓祭司源如期。你不要忘了,这是个交易,我们要你杀了扶岚这个怪物,报吾先主之仇,可你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巨大的暗影罩在他的头顶,阴森地向前延展,将整个高台笼罩。
    什么几千年的神巫,也不过如此。有魔物在角落里嘲笑,笑声又尖又细,你说你要复活白鹿大神,赐予我们神血,可为何迟迟不动手?我看不过是虚张声势,把我们当猴儿耍。
    黑暗里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似乎都在赞同那个魔物说的话儿。
    先前那个魔物又阴笑道:不如把他送给我吧,酒酿得越久越醇厚,他活到这把年纪,一定别有一番风味。让我好好享用一番,再吞了他的血肉,占了他那美貌无双的皮囊。
    心月狐,闭嘴。
    暗影在巫郁离头顶盘旋,像乌沉沉的黑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儿。可那个白衣人影儿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身边那些嘈杂私语都不存在,仿佛天地静寂。
    敬爱的神巫大人,你对我们没有用了。暗影忽然流散,黑气凝成实质,犹如汹涌的黑色潮水,在归墟大殿中分成数十道分流,击向中间那个孱弱的人影儿。飞掠的风潮掀开了幂篱,远远抛了出去,白纱翻展,像白蛾扑剌剌的翅子。
    那看起来是个女孩儿,披着绣着云水波纹的长袍,挽了个流云髻,乌黑油亮的长发披过肩头,瀑布一样流泻向地面。可他又分明是巫郁离,一样的眉目,只是上了妆,眼尾勾勒了一笔腻红的影儿。低垂着眼的时候,上挑的眼角温柔又妩媚。
    潮水轰然涌向他,这是常人难以抵挡的重击,魔气会吸干他的血肉,让他成为干枯的尸体。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肘,大袖滑到肘间,露出藕一样白的手臂和纤细的腕子。指尖随意拨了拨弦,细雪纷纷般的琴声袅袅传了出去,凄清又寒冷。
    魔气潮水顿时定住了,然后更改方向,涌向四周的黑暗。四下里顿时响起凄厉的尖嘶,粘稠的鲜血蔓延向高台的脚下。归墟大殿中,魔物开始自相残杀,惨叫声此起彼落,巫郁离端坐在高台中央,纤尘不染,眉睫温润地低垂。
    你对我们做了什么!?暗影痛苦地嘶叫。
    第一,我们之间并非交易,巫郁离微微一笑,精致的眉宇细腻地像一弯月牙,你们是我的傀儡,听从我的命令。他再次拨弦,飞廉天蛾在魔物的身体里大肆啃咬,地上的阴影痛苦地痉挛,越发狰狞,第二,你们不过是蜷缩在地底的卑微贱种,休想觊觎吾神的鲜血。第三,你们对我还有用,所以我并不打算杀了你们。但如果你们不听话儿,巫郁离的笑容弧度加深,分明是笑着,那笼在暗影里的侧脸却冷冽入骨,那我只好送你们去见你们效忠的微生先王。你们看,如何?
    我听从你的号令!那个名叫心月狐的魔物率先匍匐在地,从今往后,心月狐唯郁离大人的命令马首是瞻!
    所有魔物现出实形,黑色罩甲,铁铸般的高大身躯。黑色的兜帽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片阴影。赤荧荧的眸子亮着,红如鲜血。他们恭谨地按着腰间的刀,单膝跪在高台之下,齐声高唱:谨从大人号命!
    最后一点,巫郁离压下了弦,薄凉的嗓音伴着素琴最后一丝余音,我现在不叫巫郁离,我是你们的大祭司,源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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