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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72)

    遇上谁都不是好事儿,就算遇上神巫,你哥气息和老怪这么像,一准儿被当成他儿子给抓起来。黑猫冷汗直流。
    那我和白鹿的气息还很像呢,戚隐道,我就假冒一回白鹿的儿子,让他们放咱们走!
    扶岚把小蘑菇放进乾坤囊,封好,道:小隐,屏息静气。
    戚隐还没来得及发问,扶岚一把把他推进了沼泽。泥沼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鼻子里满是令人作呕的泥腥味儿。他不受控制地下沉,脚下有种吸力,拉着他向下。一种无名的恐惧攫住了心脏,戚隐很慌,想要叫扶岚,可嘴一张,黏腥的泥巴像是游蛇,直往嘴里钻。泥沼没过了顶,腔子里的一颗心像沉进了寂静的水里,几乎要停止跳动。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他的后脖领儿,直接把他提了起来。他双手乱抓,终于抓住了扶岚的腰。
    抹了把脸,好不容易睁开眼,却见扶岚也是一副泥人儿的模样。黑猫蹲在他头顶,这厮只要不睁开眼,在黑夜里就像隐形了似的。戚隐想要咳嗽,扶岚捂住他的嘴巴,嘴里的泥巴统统咽下了肚。
    不要动。扶岚低声道。
    他被扶岚拎着,竟然停止了下陷。杂沓的脚步声经过耳边,逡巡的神巫已经走到了面前,一个个身体僵直,行尸走肉一般。他们似乎知道这里有一片沼泽,统统绕过边缘,同时也绕过了戚隐、扶岚和黑猫。戚隐的心脏几乎停跳,这些巫尸就从他脑袋边上经过,他们脚脖子上的银镯子闪过冷清的光芒,一把刀似的割在他眼皮子上。
    他终于知道扶岚这厮为什么推他进沼泽了,泥沼可以掩藏气息,泥巴黏在脸上可以藏匿身形。夜色黑,巫尸无法发现他们。泥沼危险,巫尸也不会进泥沼来。可这小子的做法实在太气人,话儿也不解释一句,直接把他推进来,他还以为这小子要谋杀弱弟。细细回想,这厮性子就是这样,神殿里也是,把他当鸡崽似的往天上扔。
    亏得戚隐脾性好,这会儿也该生气了。手底下拧了扶岚的腰一把,扶岚登时整个人都僵了,在泥沼里愣愣地瞅着他。
    看个毛,戚隐瞪了他一眼。扶岚满脸泥巴,一双乌黑的瞳子眨眨发亮,很困惑的样子。
    忽然间,戚隐脚脖子上一紧,似乎有只油腻腻的手在底下抓住了他。戚隐悚然一惊,可巫尸还在旁边经过,他不敢出声儿。那手往下收力,戚隐慢慢下陷,不一会儿泥沼就从下巴没到了嘴巴下面。
    有东西拉我脚!戚隐向扶岚做口型。
    扶岚蹙紧眉心,用力往上提他。本就碎得差不多的衣领完全撕裂,戚隐霎时间下陷了一大截。衣裳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突兀地响起,所有巫尸蓦然回首,直勾勾盯住了沼泽中心的两人。
    戚隐的心一颤,从头凉到了脚。
    所有巫尸蹒跚着围过来,向他们伸出双手。沼泽四周围满了颤抖的手臂,像僵硬的枝枝杈杈,有种畸异的恐怖。有的巫尸不惧艰险,竟然蹚了进来。甫一进沼泽,便动弹不得,但仍然使劲儿伸着手去够戚隐和扶岚。
    黑猫崩溃地大喊:呆瓜,小隐,快想办法!
    有东西在拉我脚!戚隐大吼。
    扶岚出刀,斩骨刀绕了一圈,犹如闪电隐没夜色,巫尸的手臂噼里啪啦掉进沼泽。戚隐也御剑,归昧下行,去割拉着脚的那只手。脚上一松,戚隐知道割断了,登时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踝。戚隐快疯了,大叫道:天爷,底下不止一个人!
    是不是死在沼泽的鬼魂?黑猫叫道,就像水鬼,见人就拉,淹死之后就和他们一样变成水鬼!
    不管了,干他丫的!到了阎王殿,我要把阎王爷也咬成水鬼!戚隐怒吼,杀心顿起,归昧再次下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沼泽底下乱七八糟一通搅,管他几只鬼魂,斩得他妈都不认识。
    底下忽地一震,仿佛被他激怒了,沼泽颤动起来,底下无数双手攀住了他们的身体,那手凉丝丝油腻腻,像是泡久了的尸体,有一种透骨的冰寒。
    下一刻,两个人被同时下拖。泥沼霎时间淹没了头顶,视野里一片漆黑。混乱中扶岚死死抱住了他,是熟悉的保护姿势,他的头脸埋在怀里,后脑勺也被护着。数不清的手将他们拖往漆黑的深处,像要去幽冥的彼岸。小鱼从扶岚身上涌出,围绕成一片青色的鱼潮。汹涌的泥流中,只有那青色的鱼群在发光。
    无限静寂中,扶岚的小鱼悄悄对他说:弟弟,不要怕。
    害怕过了头儿,心里反而平静了。戚隐竟然开始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他想他们死在这里,未来将会是两具拥抱的白骨。小时候他听说哪里的坟墓出土了合葬的夫妻,他们也这样紧紧抱在一起。多少行人曾在那片土地上走过,车马碾着湿漉漉的车辙印辘辘而过,没有人知道寂静的地底他们永恒地相拥。
    而这片无名的沼泽将是他和扶岚的坟,在未来的数千年,在他们的骨头也烂成粉末之前,他们会凝固在这里,像铁铸的雕像,一直这样拥抱,直到沼泽干涸,直到天地老去,直到滔滔岁月无可阻挡,走到尽头。
    哥,戚隐闭着眼在心里说,我爱你,我不怕。
    第93章 神语(一)
    眼前一片漆黑,混乱中不断翻滚、旋转、磕碰,根本来不及支起结界。扶岚抱着戚隐,黑猫死死咬在他的衣襟上,两人一猫用尽全力保持平衡。饶是如此,戚隐依旧撞得头昏眼花,几乎吐血。很快泥流变成水流,戚隐隐隐约约知道他们应该是进入了地下河道。水流太快,那些抓在身上的手被冲散。但湍急的水流完全裹挟住他们,戚隐撞得七荤八素,整个人都晕了。
    过了仿佛有一年那么久,水流慢慢减速,冰凉的水浸透了身体,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冰湃果子。眼前终于有了光亮,两人一猫一齐从水里冒出头。戚隐抹了一把脸,吐出满嘴的泥巴和水,蹒跚地爬上岸。
    这里是一处钟乳石洞穴,倒悬的石笋从洞穴顶端垂下来,一根根像倒挂的冰锥子。地上堆积的石钟乳层层叠叠,看起来极似融化的油膏。其中孔洞密密匝匝,戚隐看了头皮发麻,总觉得那些鬼手就是从这些洞里伸出来的。石笋堆叠虬结,挨挨挤挤,有的从洞穴顶端一直垂到地上,与地面相连,如同支撑洞穴的梁柱,表面十分粗糙,像虫子硬邦邦的节肢。
    很好,这个地方一定没有妖蛾子了。
    戚隐解开破碎的衣裳,后背被撞得全是淤青,幸亏没撞坏骨头。戚隐活动了一下背部,登时疼得龇牙咧嘴。黑猫自己游上来,扶岚没有立即出来,在水里扎了个猛子,潜入河道深处,过了会儿爬出来,摇了摇头。戚隐知道他是在找那些凭空出现的鬼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发现。
    大伙儿蹲在河边把自己身上的泥巴洗干净,戚隐的衣裳已经彻底不能穿了,干脆不要了,裸着半身用灵力把衣裳蒸干,当作柴生起火。这儿太冷了,阴寒的气息凉匝匝阴着脖子,像有鬼魂在身后吹气似的。扶岚巡视山洞,满目只有密密匝匝的石笋钟乳。这是个封闭的洞穴,要出去只能走水路。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来过么?戚隐问。
    黑猫摇头,没来过,不过咱们应该离千秋大椿很近了。它用爪子在地上画出一条曲线,这是咱们被拖下来之后走的路径,水带着咱们一直朝北走,速度这么快,和御剑比不差多少,咱们又被冲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照理来说离千秋大椿是不远了。
    咱不走了吧,就待在这儿得了,戚隐道,反正这里也没有妖蛾子,也没有诈尸的神巫。咱进来的时候巫尸都躺着,到了晚上才发难,说不定妖蛾子白天要歇息,那咱们就白天再出去,那会儿外面应该就太平了。
    千秋大椿并不比神殿安全,往那儿走完全是无奈之举。既然这里安全,那么留在这儿显然最保险。扶岚拿出铁锅熬蘑菇汤。火光在黑暗里跳跃,大伙儿都累了,戚隐让扶岚睡会儿,自己抱着剑在一边守夜。实在是累得狠了,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
    阖了一会儿眼,强撑着让自己不打盹儿,往边上一瞧,扶岚那个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空了。戚隐一个激灵坐起来,扶岚的乾坤囊还留在那儿,黑猫趴在火堆边上打呼噜。戚隐站起来寻扶岚,却见他一个人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哥,戚隐攀上去,一个人干嘛呢?
    这个家伙自从从神殿里出来,就沉默了许多。原本就跟哑巴似的,现在安静起来,更像块石头了。戚隐在他身边坐下来,同他一起看前面怪石嶙峋,水波澹澹。
    小隐,你也看见了,对么?扶岚轻声道,那个黑色的怪物,他长出了脸。
    戚隐没说话了,的确,他也瞧见了。他记得月光越过窗棂,照见那个黑毛怪漆黑的脸颊,原本没有五官的脸盘子,一点点浮现出模糊的轮廓来。更令人惊悚的是,那怪物的轮廓,竟神似扶岚。戚隐按了按扶岚的肩膀,道:那又怎么?只许你有眼睛鼻子嘴,不许人家有?
    扶岚望着黑暗里眨亮的水波,声音像风一样淡,小隐,我是怪物变的吗?
    黯淡迷蒙的火光里,他的侧脸安安静静,看不出什么喜怒。看他这样悲喜难辨的模样,戚隐的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按照目前的线索,扶岚的身世依然扑朔迷离。怎么会有这么多长得相同的人?那个黑毛怪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巫郁离辟了一块地,专门种呆瓜,所有从那块地里长出来的瓜,最后都会和扶岚长得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戚隐勾住他的肩膀,小脑袋瓜都想些什么呢?别胡思乱想。
    小隐,扶岚垂着眼睫,凝视着自己的手心,我很早就知道,在这凡世,我是一个怪异的异乡人。我不属于凡世,凡世也不属于我。我十二岁时,遍访古籍中记载的神迹,我去过云梦大泽,也去过九嶷山的古林,我在神像的脚下掷签,叩问我的来历。我是否有父母,是否有亲族,这世上有没有和我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我到底是谁?但我从未得到回应。
    哥戚隐愣愣地看着他。
    凡世生灵,皆有父祖,那是你们的根系,是你们血脉传承的来由。你们因此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终将落叶归根,归往何处。小隐,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寂寂火光中,扶岚抬起眼来,谁都能看见他眼里的难过,小隐,如果我是怪物变的,你会讨厌我么?
    两个人对坐着,火光在他们两人的脸颊中间。戚隐抬起手,敲了扶岚一个暴栗。扶岚被敲懵了,呆呆地望着他。戚隐道:父祖什么的,都扯淡好不好。我们凡人都说伏羲女娲是我们的开山老祖宗,可人家人首蛇身,神通广大,和我们哪里有半点相似?你们南疆的妖魔说自己的祖先是白鹿,一头鹿养出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子子孙孙,有猴儿有山猪还有龟背花大长虫,你信么?
    扶岚怔怔地思索了片刻,道:好像有道理。
    废话,我说的话儿会没道理么?所以追溯血脉这种事儿,本身就是瞎扯。若他日你能呼风唤雨,别说后世的人了,当世的人都赶着认你当祖宗。哥,别去问神了,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是很靠谱的样子。戚隐挠挠头,拉起他的腕子,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你要是觉得自己没有根,就把根种在我这里。如果以后有人问你是谁,你就回答他,你是戚隐的哥哥。
    扶岚垂下长而翘的眼睫,目光所及处,他的手掌下,有一个坚定有力的心跳,像一小簇温热的火焰。
    就算是怪物变的也没关系,戚隐笑着道,弟弟永远不会讨厌哥哥,弟弟永远喜欢哥哥。
    扶岚呆了半晌,很用力地点头,哥哥也是。
    两个人眼对眼望着,火光在扶岚白皙的脸庞上跃动,半明半暗,有种恬静的温柔。这厮手还放在戚隐胸口上,冰凉的手贴着滚烫的心口,不能为戚隐降低温度,反倒添了柴火,炽热燃烧,欲罢不能。他们挨得太近了,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一片血潮袭上戚隐的脸颊,他忽然有了一种难耐的冲动,心里像藏了匹马儿,蠢蠢欲动。
    亲他。戚隐想。
    戚隐凝视他,淡色的唇,干干净净,迄今为止只碰过戚隐的。一想到这个,戚隐就难以自持,心里有一种占有扶岚的满足感。想亲他。这个念头在心里燃烧,不安的马儿即将脱缰而出。天爷,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他已经昏了头,什么后果都不想顾。心跳如擂鼓,他在那片动荡不安的心跳声中,压低身子,嘴唇欺过火光。
    虽然很不想打扰你们,黑猫在下面道,但你们最好过来看看这个。
    戚隐猛地回过神来,忙直起身,咳嗽了一声。扶岚困惑地看他,小隐想要亲亲吗?
    这厮很淡定的模样,仿佛亲吻是下雨天打伞那样平常的事儿。也对,他从不会乱了阵脚,他亲吻戚隐的时候,心跳和拔刀杀人的时候一样稳当,没什么分别。戚隐有些失落,昧着良心分辩:不是!有根草在你头发里,我把你拿一下而已。
    扶岚迷茫了,这里明明寸草不生。
    戚隐翻身下了石头,蹲在黑猫边上,没好气儿地问:干嘛?
    你看这个,像不像一张人脸?黑猫指了指岩壁。
    岩壁凹凸不平,黑猫指的那地方正好凸出一大块儿,隐约是个人脸的轮廓。
    巧合吧,我看木纹也常常看出一张脸来。戚隐道。
    老夫刚睡醒,就见这张脸瞪着老夫,不挖挖看看,老夫心里不舒坦。黑猫用爪子抠岩壁。也罢,左右闲着没事儿。戚隐把它拎开来,用归昧剑撬石头,扶岚也来帮忙,不一会儿石灰滚滚,石头噼里啪啦落下来。戚隐掩着口鼻,等灰尘散开,登时愣了。
    岩壁后面,立满了森森白骨。有人的,也有妖魔的,妖魔的体积更大,几乎占满整面岩壁。而人骨层层堆叠,像是定格在了墙里,呈现出一个扭曲痛苦的姿势。
    看,老夫就说了吧。刚一直做噩梦,老觉得有人在耳边哭。黑猫气道,就是这些孤魂野鬼捣蛋。
    这些白骨,看年头得有老久了,再凶猛的厉鬼也早就魂飞魄散了。估摸就是洞里湿气重,让你作噩梦。戚隐用剑鞘扒拉那些骨头,这些尸骨怎么会在墙里?他们怎么进去的?
    扶岚打碎其他岩壁,里面也埋满了尸骨。
    是不是祭祀?戚隐问。
    不可能,黑猫道,神殿大礼仪没有把祭祀牺牲埋在墙里这一条,祭祀都是献祭给天地山川神灵,尤其是给白鹿大神。你埋在墙里,大神还怎么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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