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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56)

    戚慎微只说了两个字,下去。
    您莫不是还记恨着小女子的错儿?阿芙赔笑道,戚道长,小女子确实鲁莽了些,可那会儿那情境,谁都得误会啊。您看,要不咱俩重归于好吧!
    戚慎微嘴角微沉,男女授受不亲。
    原来不是记恨,是惦记着男女大妨。阿芙莞尔一笑,道:我都不在意,您在意什么?没事儿,上来吧!阿芙大大方方拍拍边上的空当,戚慎微依旧没动弹,阿芙渐渐露出愕然的神色,从这儿到乌江足足要走三天,您该不会要我走着回去吧!您看看我这细胳膊细腿儿,我一个弱女子,您忍心么!
    戚慎微平静地点了点头,道:忍心。
    这他娘的单身了多久才能说出这样的光棍话儿?戚隐扶额。
    那时候是江南的四月天,刚下过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草腥味儿,山壁淌着水儿,山路湿软,使他娘拔脚迟缓,深一脚浅一脚,泥巴点子一直溅到后腿肚上。得亏他娘腿脚健利,一直没掉队,而他那狠心的爹,平心静气,连头也不回。
    戚道长,多无聊啊,咱俩说会子话儿吧!你们仙山的郎君,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般俊俏?阿芙一路走,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背后甩,是不是个个都像你这般无情?
    戚道长,你今年贵庚?你有没有心上人?
    戚道长,你缺不缺丫鬟婢女?梳头端茶倒水倒夜壶,我都行的诶!
    戚慎微终于给了反应,道:聒噪,闭嘴。
    阿芙撇撇嘴,停住步子,戚道长,我走得好累。
    戚慎微也停了剑,下到地上,道:换你,上剑。
    阿芙气闷地把包袱甩在肩后,算了,还是您老自个儿在剑上待着吧。
    江南四月,天还冷着。晚上山里起雾,浓白的雾气像水银一般在月下流淌。他们宿在露水晶莹的树叶底下,宿在剪破的月影下,宿在哗啦啦的小溪边。戚隐跟着他们一路走,错位的时空,在他爷娘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一家子有了团聚的时刻。他娘睡在他爹的剑下,她睡觉不老实,翻来覆去,抓住他爹的袍角。他爹冷着脸,一点一点,把衣角从他娘手里掰出来。
    第二日晌午,行至山坳,前头一个小村若隐若现。他娘去讨水喝,他爹坐在树下等。天蓝的像缎子,乌桕树密密匝匝,遮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影儿。戚隐本想跟着他娘去来着,但他不能离他爹超过十步远,只好坐在他爹身边干等。
    没过多久,前头有个人影儿从山坡下爬上来,戚隐望过去,看起来是个砍柴人,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一拐一拐的。戚隐莫名觉得不对劲,他爹也站起来了,深深皱起了眉头。那人扭过头,看见他爹,蓦然怪叫一声,手脚并用,野兽似的跑过来。
    戚隐吓了一大跳,躲在他爹后头瞧。他爹不慌不乱,捡起两个石子儿,不偏不倚打在那人膝盖上。那人往前一扑,滚下山坡。他爹立刻上剑,御剑前往山村。还没走出多远,便见他娘手里握着一根钉耙,狠狠打在一个缺了半边脸的汉子身上,那汉子皮开肉绽,溅了他娘满身血。
    阿芙见了戚慎微,见了亲爷似的,扛着钉耙哭丧着脸跑过来,戚道长,我怕!
    那汉子血肉模糊,在地上抽搐。戚慎微沉默了半晌,语气里有疑惑,你怕?
    是啊,吓死我了,阿芙抚着心口,我一个风吹就倒的弱女子,哪见得了这般景象?差点晕过去。
    正说着,四面茅屋土墙后面现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儿,全是一般狰狞的模样。阿芙扛着钉耙转身,咱们误入了一个妖怪村?
    随着阿芙转身,钉耙呼地挥向戚慎微和戚隐的脑袋。戚隐没反应过来,钉耙穿过他的脑袋,往他爹的脑袋呼过去。他爹反应极快,迅速下蹲,躲过那呼啸而过的凶器。
    不是妖怪,是人。戚慎微黑着脸,道。
    阿芙又一转身,钉耙呼地往后一挥,她指向前面,惶然道:那边也有!
    身后没声儿,阿芙转过身,见戚慎微站得远远的。阿芙问:你怎么跑那儿去了?
    戚慎微脸色很阴沉。他道:保命。
    蓦然间,嘶吼声大作。有人发现他们了,纷纷拗着身子跑过来。人流汇成潮水,密密麻麻的人头乌泱泱一片,看了心惊胆战。戚慎微掐御剑诀,归昧铮然一动,阿芙扔了钉耙,迅速上剑,紧紧拽着戚慎微的衣袖,道:你休想让我用跑的!
    戚慎微拽了两下,这女人的力气大的吓人,他竟然没能把衣袖拽出来。
    底下人头耸动,所有村民像狗见到肉似的,疯狂地嘶吼,瘦棱棱的手臂伸出来,密密麻麻一片。戚隐蹲在他娘边上低头看,头皮发麻。这些人怎么回事?中邪了?
    孟姑娘,戚慎微头一回称呼阿芙,你会设陷阱抓野猪么?
    阿芙道:我一个弱女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只干点儿女工针指,纺纱织布的女儿活儿
    戚慎微打断她,你会么?
    会。
    阿芙问道:你想干嘛?
    抓一个,看看怎么回事。戚慎微道。
    戚隐爹娘俩人,简直是猛男配猛女,一个人设陷阱,一个人当诱饵,三两下就把外面那个落单的砍柴人给绑了。那人儿挺着个大肚腩,龇着一口黄牙,嗬嗬直叫唤。他爹摸他的脉搏,又试他的呼吸,锁着眉心道:活人。
    我阿芙捂着嘴,我刚刚杀了人!
    正当自卫,非汝之过。戚慎微道。
    是瘟疫么?阿芙打量这个砍柴人,我知道有种瘟疫,得了会让人变成疯狗似的。
    戚慎微摇头,不对劲。他斟酌着道,他有点儿胖。
    的确,戚隐也发现了,这村子一水儿的茅寮子土坯墙,村民穿得破破烂烂,全都瘦巴巴的,只这个砍柴人胖鼓鼓。他不过一个砍柴的,哪儿这么多油水?
    戚道长,阿芙忽然问,男人会怀孕么?
    戚慎微扯了扯嘴角,你觉得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们都能飞天,还不兴男人怀孕么?
    戚慎微实在不是很想理她,硬着头皮问:为何作此问?
    阿芙指了指砍柴人的肚子,道:我刚刚看到他肚子动了下。
    戚慎微脸色一肃,道:退后!
    阿芙十分听话,一退就是三丈远,躲进一块大石头后面,道:我躲好了!
    戚慎微:
    砍柴人的肚子又是一动,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肚子里扑腾。片刻后,他肚子水波似的翻起浪来,正中央裂开一条缝儿,一只血淋淋的大蛾子咬破他的肚皮,从里面飞出来。那蛾子五彩斑斓,足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戚隐目瞪口呆,这蛾子和巫郁离的蛾子长得很像,只不过翅膀纹样不大一样。
    戚慎微面无表情,掐诀唤醒归昧,凛冽的寒光一闪,归昧剑直接把蛾子钉在树上,冰霜结满它毛绒绒的翅子。紧接着,他画出一个繁复的符咒,金色符咒倏忽间扩大,幻出一个巨大的结界,罩在山村上方。这样一来,里面的怪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了。戚慎微御起归昧,飞到阿芙身边,道:上剑。
    不是不让我上么?阿芙乜斜着大眼睛瞧他。
    上剑。戚慎微冷冰冰地重复。
    阿芙爬上剑,放下包袱,乐滋滋地坐在后头。
    归昧剑化为一道寒光,径直朝乌江而去。风声呼啸,阿芙在风里问:戚道长,我是不是第一个乘你剑的姑娘?
    戚慎微不回头,也不说话。
    阿芙不依不饶,是不是啊,戚道长?
    戚慎微终于开了口,声音顺着风,凉凉地传过来。
    聒噪,闭嘴。
    第73章 难追(三)
    他娘那时候跟着他外公外婆住在镇子上,家里是卖布匹的,他娘是镇上有名的布匹西施。他娘的家临着大街,前脸是店铺,后面住人。上下两层楼,统共四间屋子,干干净净一方院落,中间一口天井,油绿汪汪的青苔爬满石砖。他爹救他娘回去那天,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他娘家,天井里坐满人,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坐不下的就蹲在门槛上,站在屋外头,还有的爬上墙头。江南偏僻小镇,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剑仙,好不容易来了个仙人,这全是来看他爹的。
    他爹被孟氏族长按在首座,他外婆和小姨抱着他娘涕泪横流。戚隐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外公外婆,他是个私孩儿,外公不待见他,从没正眼看过他。外婆见了他就抹眼泪,背着外公,偷偷塞银钱给他当零花,他总是赤着脚出门,到巷口买个热烘烘的汤饼。这个时候他外公还是个中年汉子,四肢粗壮,面容黝黑,他外婆生得秀净,细手细脚,典型的江南女人。
    戚仙师,您这腿老族长打量戚慎微被打断的腿。
    都是那天杀的狼妖!阿芙泣涕涟涟,盈盈下拜,戚道长为了救奴,同那狼王大战三百回合,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狼王身披数创,狼狈而去,而戚道长阿芙哽咽了一下,拿帕子掩着脸,也被打断了腿啊!
    四座皆怆然太息,怒骂狼妖。
    戚慎微面无表情,没有揭穿阿芙的谎话儿。
    打从那天起,他爹就宿在他娘家养腿伤。外婆收拾了处干净屋子给他爹,和他娘的屋只隔了一面墙。他外公这人儿挺一言难尽的,一天天净在他爹跟前晃悠,念叨今年布匹不好卖,家里揭不开锅。他爹识趣儿,摘了块儿玉佩给他外公,从此他外公眉开眼笑,看他爹跟看亲儿子似的。
    那一年,外公家最大的事儿除了他娘被掳,就是他娘的婚嫁。他娘家门口总是围着人儿睃望,一半是来领略他爹的仙风道骨的,一半是来看他娘的。就算太阳落山,月光洒满静悄悄的小镇,也总有喝醉酒的流氓敞着汗衫,站在楼底下大喊:大姑娘,出来说会儿体己话!哥哥想死你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外公就对绣着红布绷子的外婆说:姑娘大了留不得,阿玉都嫁出去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反倒留在家,让人说笑话!你明儿去,寻个人家,要紧一宗儿是有身家,当妻做妾都使得。
    屋外喧腾,他爹充耳不闻,坐在一豆青灯下写信。他爹安静得近乎冷漠,除了关于妖魔的事儿,他一概不理。他写了封飞帖交代山中怪人的事儿,凤还离江南最近,他封上信,发往凤还。戚隐觉得无聊,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阿芙,你都十八了,他小姨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过来,赶紧寻个好人家嫁了吧。你瞧瞧这猪猡,见天在底下叫唤,你在家就是活招牌,招人惦记。
    我才不嫁。他娘道。
    他小姨道:你该不会看上戚仙师了吧?告诉你啊,别瞎想,这种男的,赶明儿剑一飞,人没了,看你瞎不瞎。咱们这等俗人,找个在地上走的就得了。
    谁让他长这么俊?他娘竟然没反驳,你瞧这长相,这身条儿,这通身的气度,就算我是个男的也惦记他。
    那他也瞧不上你。小姨道。
    瞧不上就瞧不上,就不兴我想想?想想又不犯法。阿芙豪迈地宣布,老娘不光想,还要做梦,在梦里上他三百遍。
    两个女人吃吃发笑,他们不知道修道之人耳聪目明,一面板壁,在戚慎微面前如若无物。戚隐看见他爹的脸色一寸寸阴沉下来,执着毛笔的手指颜色发青。
    他小姨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浪蹄子,小点儿声,他就在隔壁!
    哎呀,阿芙拉长声调,怅惘地道,要是我是个会仙术的女土匪就好了,我就把他给掳了娶回家当压寨郎君,从此土匪不打劫,窝在山寨,夜夜笙歌。
    戚慎微终于忍不住了,屈指叩了叩板壁,道:我听得见,别再说了。
    隔壁一下安静了,月光洒进窗台,黑夜里万籁俱寂。
    过了半晌,阿芙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来,戚道长,我只是想想,没想真那么干。
    够了,闭嘴。戚慎微阴郁地道。
    这他娘的真是糗大了,戚隐都替他娘尴尬。隔天小姨就回吴塘了,可能是没脸见他爹了。他爹娘两个同住一个屋檐底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得亏他娘脸皮厚如城墙,硬生生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每天捧着红木大盆儿,上他爹的屋收衣裳。家里的床单衣裳都是他娘洗,有时候兜揽别人的衣裳来洗,补贴家用。衣物堆在一块儿,山一样高。但他娘专门给他爹单独放一个盆儿,单独搓。她就蹲在那白花花的天井底下,系着襻膊,露出一双青白色的手臂。她一面哼江南的小调,那柔婉缱绻的调子,郎啊妹的,哩哩啦啦,一直飘到他爹的屋里来。
    凤还的人很快就来了,是一个笑眯眯的青年人,天生一双桃花眼,身上一袭补丁破布袍子,盘腿坐在剑上,在门槛边上叫人。他爹艰难地下楼,见了他,喊了声:清式。
    这竟然是他那个又胖又秃的师父!戚隐震惊。
    他俩一面交谈,戚隐一面在边上蹦跶,想看看他师父的头顶有没有秃的迹象。
    这几天我在江南转悠了几圈,那样的村子一共发现了五处,都藏在深山土坳子里头,相隔也很远,彼此没什么联系。有意思的是,它们都是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的小山村,去外面通常要走许久的山路。清式揣着手,道,你怎么想?
    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戚慎微凝眉,像是有人故意圈地放蛾,但并不想扩大妖患。
    话儿听到这里,戚隐终于知道巫郁离那个家伙行的什么医了。
    他不是行医,他在养蛾子。
    同感。我将这妖蛾子带回去仔细看看,你安心在这儿养伤。幽幽的歌声从里头传出来,清式耳朵一竖,伸长脖子往里看,花姑娘?
    戚慎微用手挡住他的视线,清式又往边上瞧,戚慎微再挡,连续几下,清式埋怨道:老戚,你这不仗义。只许你同人家一块儿住,就不许我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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