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咽了口唾沫,他记得这个香味儿,紫色曼陀罗,罪徒身上的香。
慢吞吞转过几寸脸,余光瞥见乌木高几上的木樨香已经燃尽了。难怪要熏香,原来是为了掩盖紫色曼陀罗的味道。戚隐欲哭无泪,他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越不想来什么越来什么。
他没敢回头,只望向前面立柜上的铜镜。黄澄澄的镜面模糊的虚影,那个男人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戚隐身后不远处,笼在层层帘幕的后面。
你大爷的,美人诈尸了。
和一个诈尸的男巫共处一室,戚隐的心凉到了底,脖子后面发冷,阴匝匝的,像有毒蛇在颈后吐信。那尸体耷拉着脑袋,可能还没发现他。他轻悄悄放下画卷,弯下身,一步步倒退,想要退出这个屋子。这地方不对劲,四下里静悄悄,外面人声儿都没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细微的喘息。
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就没有鬼。戚隐催眠自己。
余光看得见门槛了,戚隐蹑手蹑脚,转过山水木雕画屏。
一声低低的轻笑忽然响起,戚隐脚步一顿,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仿佛有个人在他耳朵边上悄声细语。
我看见你了,孩子。
归昧!戚隐嘶声大吼,归昧剑应声而出,贴着他的脑袋瓜子扎向身后。后面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像是博物架被打碎了。眼矬子里瞧见那具尸体抬起了头,苍白漂亮的脸庞笼在一层深重的阴影里。戚隐头皮发麻,头也不回,撒腿就跑。
第70章 香冷(二)
戚隐撞门而出,跌出阶下,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出去,没跑几步,整个人都呆了。
眼前不再是明月小筑的庭院,而是一片广漠的荒野。焦土千里,枪戟刀剑插满干裂的地面,苍茫的天空红云笼罩,泼血似的红,整个天穹仿佛在燃烧,滔滔天火在云上汹涌。
远处的大地上,人面鸟身的巨鸟落在山巅,墨黑色的巨龙披着熔岩似的血在云中嘶吼。戚隐看见一只银白色的鹿灵从战火中奔出,沿着魔龙的脊背向天穹奔跃,最后踏过魔龙的铁面头颅,一直跃上天穹的顶端。刹那间一道白光乍现,它的头顶仿佛升起一轮满月,天地间响起一声清啼,白鹿的身影化为霈泽,天穹的赤红在消退,地表不再灼烧,清冷的雨滴簌簌落下,赤红的世界被滂沱的大雨笼罩。
妖魔悲鸣,凡人恸哭。天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个太阳似的男人屹立云端,掖手而望。黑甲的妖魔停止了干戈,阵列于野,以刀剑敲击厚重的铁盾。雷鸣般的敲击声伴着铜鼓,响彻战场,古奥庄严,恍若天地恸哭。
戚隐霎时间明白了,这是白鹿战死的那一天,诸神敲响铜鼓,哀悼白鹿大神的陨落。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于市。一把胭脂色的伞罩在戚隐头顶,温雅的男人一袭素白深衣,走到他的身边,即使过了几千年,我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我的神战死于天穆之野,血肉化为霈泽,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起了雨。南疆的神巫称这场战役为天殛之战,再后来,伏羲绝地天通,神明逐渐淡出凡间,凡灵忘记了神的存在,也忘记了这场残酷的战役。
你是我师叔,还是巫郁离?戚隐忐忑地问。
男人淡笑,两个都是。小隐,不要怕,你可以继续叫我师叔。
戚隐咽了口唾沫,眼前的男人温和素雅,是一如既往的孟清和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浅淡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种刻骨的悲哀,让戚隐看见了那个在神墓前恸哭的罪徒的影子。
我我们这是到了几千年前么?戚隐问。
一个幻境罢了。巫郁离摇摇头。
那个长得跟个太阳似的的那个,就是伏羲老爷?戚隐问。
不错。这是神与巫的世界,是一个大神行走大地,巫祝燃起篝火赞颂神明的瑰丽时代。但这也是个野蛮的时代,部族的首领用活牲的鲜血涂抹干羽,巫者在男女交媾的狂欢中跳舞迎神。巫郁离娓娓道来。
这这么疯狂?戚隐愕然。
现在不同了,神祇消隐,道法代替了巫法,无方教授弟子信任自己,而不是信仰神祇。神庙荒废,中原早已没有失去祭奠大神的传统。许多远古的大神已经在凡世的遗忘中真正的死去。巫郁离的笑容哀伤,包括我的神,白鹿。
巫郁离站在他的身侧,灰蒙蒙的眼睛空茫无神。他给戚隐的感觉很难形容,戚隐明明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仿佛与他遥隔万里。这个男人似乎生活在遥远的星月,身上有一种充满哀伤的平静。
孤独,又平静。
他活了,师叔,虽然好像挺不乐意的,戚隐挠挠头,道,他还说他要一蹄子撅死你。
巫郁离苦笑,他温婉的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的味道。
抱歉,让你见笑了,他道,我的神还是个孩子。
戚隐望着他的笑容,总觉得不真实。身边这个男人温婉恬静,和平日里的孟清和没什么两样。可戚隐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那个烧死叶枯残,折断老人手脚的罪徒大巫联系在一起。仿佛是矛盾的两极,可它们都属于巫郁离。
他说起他的神的时候那样温柔,就好像那是他漫长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所在。这样的人怎么会挑起天殛之战,害死他的神明?
师叔戚隐迟疑着问,白鹿真的是你害死的么?
巫郁离沉默了,他掉过头,望向莽莽荒野,鲜血流遍大地。
是我的错,拼今生,难能补之。他轻声道。
戚隐迟疑着问道:师叔,您到底犯了什么罪啊
陈年旧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巫郁离竖起食指在唇边,笑容温煦,问些别的吧,小隐,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那可太多了,多到戚隐不知道先问哪个。他想了想,道:十三年前追我娘和我的真的是您么?
没错,是我。巫郁离颔首,我给你糖,邀你同我走。你拿了我的糖果,却转脸就喊你的母亲,说有个怪叔叔要拐你。
敢情这厮备着糖是拐小孩儿用的,幸好他打小就机灵。戚隐无语,道:您拐我,是为了我身上的白鹿血脉?
不错。
我这血脉也不知打哪来的,戚隐很郁闷,给我招来一堆祸事。
巫郁离抱歉地说:是我给你的,孩子。
啊?戚隐愕然。
十八年前,我在乌江一带行医,正好碰见你即将生产的母亲。你的父亲不在身边,她住得偏僻,若非我刚好路过,只怕母子皆亡。我帮她接生,但她胎位不正,生产艰难。所幸最后将你诞下,然而,你却是个死胎。巫郁离道。
死胎?戚隐瞪大眼。
我给你用了滴血莲花。巫郁离伸出手,掌心躺了一朵小小的红莲幻象,那是这世间最后一滴白鹿的血液。巫罗秘法的苏生术只能救将死之人,但纯净的大神血液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易如反掌。也正因此,你得到了白鹿的血脉。
戚隐吃了一惊,做梦也想不到巫郁离是他的救命恩人。巫郁离不等他说话,只摇头道:不必对我感激,救你有我的私心。
可是凭您的道行,那时候要把我带走易如反掌,为什么没把我带走?
你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婴儿。巫郁离苦笑着,他笑起来总是温温吞吞,十分无害的模样,至于你五岁那年,又是另外一个原因。小隐,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命运常常会安排给你征兆,只是愚者不察。而神巫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所以才能预言祸福吉凶。那天你的母亲带着你逃离,我看见火红的莲花在盛夏的池塘中枯萎,我从这不祥的征兆中预见到你母亲的死亡。他转过脸,悲悯地叹了一声,多么残忍的命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大的噩耗不是上天将她唯一的孩子夺走,而是把她带离她唯一的小孩。她的孩子将踽踽独行,独自面对将来的灾难。而她将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戚隐心里也苦涩,他娘也是傻,苦苦守着他,还是大好青春的时候,就这样没了。她就应该改嫁,给他寻个又俊俏又有钱的后爹,不挺好的。
巫郁离慨然而叹,死亡为何会降临,一个无辜的母亲为何会死去?连神祇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带走你并不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只要你平安长大,在哪里都无所谓。我决定将你留下,陪伴她最后的岁月。你们过得好么?小隐。
那时候戚隐太小,已经不大记得了。印象里只剩下几幅画面,吴塘青石板路上迷离的阳光,他娘枣红色的裙摆在风里飞。他总是跟在她身后走,她去哪浣衣,就把他带去哪,寸步不离。他还记得家里门板上斑驳的符咒,他娘每晚都要重新贴一遍,还要用箱笼堵住大门。
戚隐叹了口气,师叔,带走我又能怎样啊?我这人儿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会。你看我御剑诀,学了这么久,只会点儿皮毛。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小隐。巫郁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掖手远目,望着雨帘子外苍苍茫茫的淡红色高天,为何要妄自菲薄呢?我在黄金俑里待了两千年,在黄金俑外面待了一千年。可事实上,黄金俑里面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两样。生民如虫蚁,吸血吮骨,贪得无厌。你给予他们饭稻羹鱼,让他们免遭饥饿,他们却向你求索琼浆玉饮,佳果珍肴。你给予他们山洞巢穴,让他们免遭风吹雨打,他们却向你求索高屋广厦,亭台楼阁。凡心无厌,凡欲无穷。当你满足不了他们的祈愿,他们就刮除你的名字,将你逐出史册。他回头看戚隐,可你不同,小隐,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与姚家和解,还要救他们的孩子。你与你的父亲和解,十数年的抛弃你顷刻间放下,犹如过眼云烟。面对你的杀父仇人元籍,你没有刻骨的怨怼,甚至没有杀他的渴望。为什么呢?小隐,巫郁离轻声问,你为什么不恨他们呢?
戚隐愣了下,垂下脑袋看自己的脚尖,我没不恨,我这人儿其实挺小心眼的。姚小山那个倒霉样儿,我也不想搭理他来着。可他不是姚家独苗儿么?我不管不行。但最后也没救成,被我哥弄死了。戚隐辛酸地叹了口气,恨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得这么活。恨啊恨的,白给自己添堵。我从小到大,是个人都来踩我一脚。在家被小姨骂赔钱货,在学堂被夫子训斥榆木脑袋,上街还要被小流氓取笑我是孽生子。好不容易修个仙吧,看见我的人都说我平庸,没哪儿像我爹。我要是啥事儿都往心里搁,那我早气死三百回了。算了,就这样吧,管他呢。我现在有我哥有猫爷,我已经很高兴了。
真是容易满足的孩子,巫郁离淡笑,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况味,小隐,我很喜欢你,这也是我不把你带走的原因。你在我身边长大,我会舍不得你的。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戚隐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厮不会是个断袖吧,戚隐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虽然长得俊,但只有他自己和扶岚这么认为,这厮自己都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怎么瞧得上他?
一阵风拂过,淡红色的天穹飞下一只五彩斑斓的蛾子,栖落在巫郁离的指尖。那蛾子只有拇指那么大,看起来邪性得很。戚隐问道:这什么?几千年前的扑棱蛾子?
巫郁离摇头,道:这不是幻象,它叫飞廉,是我的妖宠,养了许久,才乖乖听我的话儿。
把蛾子当宠物,这厮的爱好委实独特了点儿。戚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叔,神墓里的罪徒说,我哥的气息和你很像。您说实话,我哥是不是你的种?
第71章 难追(一)
巫郁离哑然失笑,过了会儿方道:不是,你的哥哥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他哥难不成真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那神墓里那具尸体又是谁?戚隐还想再问,巫郁离却摇摇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小隐,最后一件事。我可以完成你的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么?
愿望?
不错,随便什么愿望。我可以给你金银珠宝,让你成为天下巨富。也可以教授你巫罗秘法,让你比扶岚还要强大。巫郁离道,当然,你不会像叶枯残一样血肉枯干,吸血为生。
比扶岚还强大?戚隐有些受宠若惊,可以问问为什么么?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对你的补偿。、
补偿?他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为什么要补偿。戚隐忽然想起他说的私心,想起他在白鹿中殿门前的恸哭,他说起白鹿时脸上的温柔,仿佛那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和期待的人儿。戚隐心里明白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道:你是不是要对我做什么事?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歪着头瞧他,何必多问呢?问多了徒添伤悲罢了。也罢,告诉你也无妨。你应该猜到了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复活我的神。我在四大仙山布下引灵阵,牵引走人间的灵气,变移天地的运势。我送你们下墓,便是想看看吾神是否苏醒。现在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但还差一半一具适宜吾神的肉身。
我就是那具肉身么?戚隐声音颤抖。
巫郁离颔首道是,等时机成熟,我会来取走你的肉身。你不必太过害怕,我会采取一些手段,让你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
师叔,您能不能不要一边笑眯眯,一边说这么可怕的事情?戚隐毛骨悚然。
巫郁离的笑容带上歉意,抱歉,我应该表现得更凶恶一些么?
这个可怕的男人,戚隐心里发凉,他有着这世上最温暖的笑容,却也有这世上最坚硬的心。
如果我许一个变强的愿望,那你干这事儿岂不是更难了么?戚隐问道。
事实上,不管你变得多么强,对于我来说,最多也只是从一只蝼蚁变成一只猫儿而已。
戚隐欲哭无泪,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净摊上这种要命的事儿?
巫郁离要怎么来取他的肉身?或许他们会一人站一个山头,持剑而立,打他个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好吧,凭他这副德行,给巫郁离塞牙缝儿都不够。到时候也许是他哥持刀而立,和巫郁离打个昏天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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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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