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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46)

    心里钝钝地疼,以前在姚家遭了委屈,心里难过的时候他就爱遛弯。从东街走到西街,一路的铺子看过去,一路的摊子晃过去。他看别人家刮剌刮剌的招子,看垂髫小童追打流浪狗,杏花飞过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巷口人家卖馄饨,烟火烧着大锅炉。喧嚣人间,熙熙攘攘,他揣着袖子,默默地旁观。一路走,蹭蹬着晃悠到河沿,两三艘乌篷船钻出涵洞,他喜欢蹲在河边的青砖石上,一个接一个打水漂。一个人待到夕阳西下,殷红的晚霞落满吴塘,他心情好了,回家烧饭做菜。
    胡思乱想了半天,戚隐睁开眼,一歪头,正瞧见戚灵枢。
    他侧对着戚隐,眼睫低垂,迟重的金色映着他细瓷般的脸颊,戚隐看见一行泪水沿着他的脸庞慢慢流下来,从下巴滴落。
    戚隐着实惊了一下,好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家伙正对着黑暗,默默地流泪。
    说起来,这哥儿们只比戚隐大一岁罢了。他总是摆着一副冷脸,又总被别人叫小师叔,戚隐总下意识觉得他是长辈。戚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装作没看见还是去安慰安慰人家。想了半天,瞥眼瞧见闭目养神的云知,悄没声地挪过去,用力踹了他一脚。
    云知抬头看他,他朝戚灵枢那边抬了抬下巴颏儿。
    云知也瞧见戚灵枢在流泪了,露出头疼的表情,推了推戚隐,小声道:你去,安慰安慰你师哥。
    我不会,你不是惯会哄人么?你去。戚隐推他。
    我只会哄姑娘。云知说。
    那你就把他当姑娘哄!
    戚隐又用劲儿踹了一脚云知,这次用了十分力气,直把他蹬了过去。
    云知一头撞在戚灵枢身上,心里暗骂戚隐,捂着头抬起眼来,正对上戚灵枢冷若冰霜的眼睛,还有眼角那一点儿未干的泪痕。这家伙,成日什么话儿直往心里憋,迟早得憋出病来。也罢,谁让他云知最年长,是不折不扣的大哥哥呢?云知盘腿坐在他身边,换上一副笑脸,道:一个人待着怪闷的,小师叔,陪我聊会儿天呗。
    云知已经做好了被他拒绝的打算,要是被拒绝,他就只好死皮赖脸往上凑了,反正要把人哄舒坦才行。谁知戚灵枢默了默,轻声问道:云知,为何你总是这般
    他顿了许久没说出词儿来,云知很有自知之明地接了话儿,欠扁么?
    戚灵枢看了他一眼,道:平静。他迟疑着问,你好像从来不会不高兴。
    哦,云知笑了,道,跟我说话不必客气,你是想说没心没肺对不对?
    戚灵枢沉默了,静静瞧着他。云知一哽,他开个玩笑罢了,这厮竟然还默认了。
    好吧,云知揣起袖子,其实很简单,我长你们几岁,加上命不大好,经历的事情比你们多那么一些些,所以自然看得比较开咯。人生嘛,不是正在吃苦,就是将要吃苦。你碰见的坎,无论是跳着过,还是躺着过,总得过去。过得时候难,等将来回过头一瞧,嗨,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知和戚灵枢一样,都是孤儿,自小在仙山长大。戚灵枢知道清式掌门待他视若己出,悉心栽培,虽然结果差强人意了些,长成了一株不着四六的歪苗儿。但若论经历,他俩差不了多少,无非练剑念经罢了。他口中多经历的事情,只有他进凤还以前的那一件了。戚灵枢锁着眉心,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云知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展眉一笑,道:那件事儿是我的悲伤往事,我平日可不跟人提,看在咱俩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份儿上,今日便说与你听听。他朝那边竖着耳朵的戚隐挑眉,黑仔,要不要听个热闹?
    戚隐坐过来,道:说实话,打入门我就好奇来着。你这事儿桑芽跟我说过一嘴,说你被蛇妖当存粮,是真的么?
    云知耸耸肩,没错,是这么回事儿。在妖魔的眼里,咱们凡人就是粮食。像狼王那样,和凡人亲近的妖魔很少见,换位思考的话,估计和咱们喜欢叭儿狗差不多。偶尔有和人处一块儿生娃娃的,就像兰仙她娘的那种,那都是缺心眼。这种缺心眼的更少了,简直不敢想。
    他露出回忆的神色,摸着下巴道,我遇蛇祸那会儿,大概六七岁吧。阖村遭屠,被吃的被吃,被抓的被抓。我爹娘都被吞了,我和其他乡亲一起,被当做储备的口粮,绕绳儿牵脖儿押去妖穴。我运气算好的,那会儿妖魔内讧,有很多人直接被送往南疆战场当妖军储备粮。出了人间,仙山剑仙便是想救也很难了。我被关在一个地窖里,跟我一起的有五个大人,俩小孩儿。大伙儿都被剥了衣裳,光溜溜,像牲畜似的养在里面。他们每天架一个人出去,取他的胳膊腿儿,心肝脾肺,一样一样慢慢卸着吃,直到把人吃光为止。
    戚隐和戚灵枢都听呆了。云知却还笑着,道:二位弟弟,你们知道我那会儿想些什么么?我想,啊,原来我家猪圈里的猪的心情是这样儿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剩下的也都缺胳膊少腿,就我走运点儿,还没轮到我呢。最后大伙儿全被吃了,就剩下我了。到蛇妖来抓我那天,我在地窖里已经待了小半个月。我只记得出去的时候被光迷了眼,是个黄昏,天边泼血似的红。他们在野地里架油锅,边上一地骨头。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右边胳膊已经没了。
    戚隐心口窝着什么似的,闷闷的难受。符光下审视云知,这家伙眼波平静,嘴角挂着惯有的笑,好像这些悲惨往事都已是过往云烟,在心头没有分量。戚隐问道:你怕么?
    当然怕,不过到后来,我倒羡慕那些先走的人了。云知说道,等死的人才最难受。好在老天保佑,我师父和戚师叔从天而降,大杀四方,把我这个小可怜蛋儿救了出来。我没爹没娘,亲戚也被吃光了,没有安置,师叔和师父商量着收我为徒。可惜我那会儿鬼迷心窍,觉得我师父笑眯眯的,再加上他那会儿不秃也不胖,长得一副招人样儿,就拜了他为师。云知捧心而叹,哎呀,我的那个悔啊!你们说,若是我拜了戚师叔当师父,今儿的无方首徒,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不就是我了么?
    戚灵枢和戚隐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心头积的凄凄伤致,都被这厮的贱样儿冲散了。云知用力拍了拍二位小弟的肩头,道:小弟弟们,听了哥哥的悲伤往事,是不是突然发现,戚师叔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惨蛋也没这么惨了。没事儿,日后待哥哥好点儿,有酒分哥一半,有漂亮小师妹,记得介绍给哥认识认识。
    你!戚灵枢气结。
    谨听小师叔教诲。云知立马作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儿来。
    戚灵枢瞪了他半天,恨道:拈花惹草,无耻之尤,多说无益。
    说完别过脸不再睬他,任云知怎么逗都没反应了。
    戚隐很无奈。云知这个家伙,吊儿郎当,满口不正经,说话向来七分假,三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为了安慰戚灵枢,故意编出来的谎话儿。可就算是谎话儿,在那样的情形下,他所遭受的也只可能比他口中的惨千万倍。没准儿他爹娘没有被一口吞杀,而是和他一样,被关在地窖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双亲被一点点吃光。
    戚隐心里有种悲切的平静,凡人于命运,如同蜉蝣于天地,无力争抗,便只有艰难行进。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黑黝黝的眸子抬起来,露出坚毅勇敢的神色。十八岁的少年郎,仿佛就这样在顷刻间长大。
    他道:走吧。我爹一共嘱托了两件事儿,一个是找我,一个是找死。现在我已经在这儿了,就剩下找死了。走吧,小师叔,咱们一块儿,送他安息。
    第61章 如寄(二)
    戚隐他们叫醒方辛萧,同她交代了一番。方辛萧一听他们要去杀戚慎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道:就不能不去么?咱们先回灭度峰,让师叔他们下来处置,岂不好么?
    这事儿还真不一定,他们在地底下待了这么久都不见人来救。原先说好叶清明师叔下来,到现在没个影儿,八成是上面出了什么棘手的岔子,给耽搁了。最坏的结果是凤还两个长老都被囚住了,他们全被放弃了,很有可能一出去就被无方灭口,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反倒最是安全。
    小姑娘虚弱,受不得惊吓,他们没把这番计较同她说。云知安慰她,你别担心,经络图戚师叔都给咱画出来了,一共也就三十三颗心脏。我和小师叔通力合作,一准马到成功。我们速战速决,你在这儿打个盹儿,我们就回来了。
    对啊,戚隐也道,你不相信我这个狗贼师兄,还不相信小师叔么?
    方辛萧红着眼睛看了看戚灵枢,点了点头。
    说是他们仨一块儿,其实戚隐基本上只负责摇旗助威,毕竟他连剑都御不利索。他们猫着腰从斗室悄没声地溜出去,殿宇里黯沉沉的,妖尸横七竖八瘫在粘腻的蜘蛛丝茧里,鬼影幢幢。他们猫了半天没发现戚慎微,还以为他离开了,正松一口气的时候,还是戚隐眼尖,瞧见窝在蜘蛛丝帐幔里打盹的戚慎微。
    他们屏息凝神,在殿宇中央布下锁步阵。这阵法可以束缚敌人行动,让对手动弹不得。接下来就是引戚慎微入阵,云知和戚灵枢二人埋伏两侧同时出剑,便可大功告成。至于当诱饵吸引戚慎微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废物戚隐的头上。
    云知笑嘻嘻地拍戚隐的肩膀,道:黑仔,莫怕,我们一定不会让你成为你爹的盘中餐的。
    戚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拿着归昧剑,走上大殿。云知和戚灵枢分别就位,埋伏在残破的石阶之下。狰狞的妖怪在白惨惨的帐幔下酣睡,八只眼睛眯成缝儿,苍白硕大的身躯横亘殿中,恐怖又悲惨。
    戚隐默默瞧了他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用剑敲地,大声喊道:老爹,鲜嫩可口的儿子肉,吃不吃!
    蜘蛛紧闭的八只眼睛蓦然睁开,八只白惨惨的肢体立起来,支起庞大的身躯。他耸起脊背,朝戚隐嘶声大吼。音浪掀起森然飓风,呼呼刮着戚隐的面庞。戚隐被刮得眯起眼睛,眼前那大妖怪嘶叫着摆动手脚,速度奇快,眼看就要到了跟前!
    戚隐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跑。身后声浪呼啸,他滑过锁步阵,大喊:开阵!
    金光倏忽闪烁,细细密密的符咒霎时间启动,无形的压力压在妖怪的肩头,将他硬生生锁在当中。妖怪张开大口,獠牙毕现,尖声嘶叫。云知和戚灵枢同时翻身跃出,十指一捻,掐出御剑诀。凄冷的剑光在空中交织,有悔和问雪两剑同时幻化出无数把寒光迷离的森然剑影。妖怪猛烈挣扎,地面符咒巨震,有的竟然蔓延出数道细微的裂缝。
    戚隐心里发急,喊道:快点,阵要裂了!
    戚灵枢厉声断喝:杀!
    三十三把剑影同时下落!
    妖怪的身上爆裂出殷红的血花,凄清的剑网整个将他笼罩。妖怪浑身浴血,原本苍白的身躯布满森森血洞,鲜血淋漓。他咆哮怒吼,不堪重负的法阵终于碎裂,妖怪精疲力竭地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出来,却一下瘫倒在地。
    戚隐怔怔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个妖怪满身鲜血,像一个被献祭的祭品,终于失去了声息。
    结束了。戚隐回过神来,真的结束了。他期盼了这个狗剑仙十八年,现在,他终于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去。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期盼云中走下一个男人,对他说儿子,我来接你了。心里忽然间空空茫茫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他转过身,疲惫地蹲下来,像一条走了很多路,精疲力尽,却依然找不到家的野狗。
    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戚隐疑惑地回过身,惊恐地看见戚慎微身上的伤口正在复原。
    他没死!
    妖怪蓦地睁开眼,八只阴森森的眼珠子正对着云知的方向。那小子刚收回剑,蹲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正看得入神。
    戚隐肝胆俱裂,嘶声大喊:狗贼!当心身后!
    云知没来得及回头,妖怪已经冲到了他的身后,咬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生生甩了出去。云知的右臂在甩动中断了,狠狠飞了出去。云知身子一扭,竟然凌空翻了一个圈,鹞子一样落在房梁上。他右肩几乎被咬穿了,鲜血染了半边身子。他捂着自己的右肩,骂了一声:我下回一定往右手涂毒!
    戚隐见他还活着,松了口气,退向戚灵枢,问道:他怎么还没死?你们是打漏了心脏还是怎么?
    不可能。戚灵枢脸色惨白。
    云知单手吊着房梁,从上面翻下来,道:戚师叔的经络图有误,他不止三十三颗心,此事得从长计议,先走再说!他撤身想走,忽然发现什么,道,等等,我剑呢?
    一抬头,正见对面戚慎微抬起眼珠子乱转的怪脸,苍白的手探出去,捡起了地上的有悔剑。
    戚隐喃喃问道,你们说,他变成这个模样了,还会御剑诀么?
    灿烂的剑光在刹那间铺开,恍若孔雀绝艳的尾羽铺满穹顶。戚隐从未见过如此磅礴的剑光,仿佛聚集了万星的光辉。所有剑影纵列成阵,齐齐调转方向,对准戚隐三人,剑尖的光芒凄冷如星子眨眨。云知和戚隐皆目瞪口呆,梦呓一般道:天爷
    跑!戚灵枢厉声大喊。
    戚隐转身就跑,迅速扑倒,身侧所有剑雨瞬间落下,密密麻麻淅淅沥沥,仿佛泼天大水骤降人间。耳畔轰然巨响,恍若惊雷迸裂,那是剑雨破碎立柱,无数石雕木柱轰然倒塌,烟尘滚滚,霎时间席卷整个殿宇。妖怪在剑雨中厉声咆哮,仿佛嘲笑他们的弱小无知。
    戚隐扑得太靠前,戚灵枢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过来,两个人一齐猫着腰躲到一根倒塌的立柱后面。戚隐四下找云知,找了半天才见那家伙缩在一个五步远的妖将石雕后面。
    戚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道:我爹怎么这么强?
    他是天下剑道第一人!戚灵枢咬着牙道。
    现在怎么办!?戚隐捂住头脸,那边剑雨再次下落,又是一阵天塌地裂的巨响,灰尘簌簌而落,盖得满头满脸都是。再这样下去,这殿宇非得让他弄塌了不可。妖怪四处逡巡,攀上房梁穹顶,眼珠子乱转,搜寻他们的身影。
    戚隐!戚灵枢忽然握住戚隐的腕子,两眼定定凝视着他。
    干嘛?这厮一副要表明心迹的样子,戚隐被他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师尊要我看顾你,可我却总让你陷入险境。戚灵枢飞快地说,戚隐,你是师尊的孩子,是他一心的牵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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