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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38)

    云知骂了一声,把镜子往后一扔,喊道:黑仔,开你的镜!
    戚隐手忙脚乱地摸乾坤囊,乾坤囊挂在后腰,戚隐一面跑一面把它捞过来,右手伸进去探。
    你快点儿啊!昭明大叫。
    我他娘的不是在拿吗!一面跑一面掏东西着实费劲儿,特别他这乾坤囊被他哥塞了好多吃的进去。他哥真是的,简直把他当猪养!掏出两个糖肉大馒头,一袋糖笋豆子,一大包蜂糖糕,最后还摸出一本砖头似的《南疆妖史注疏》,统统扔后边儿砸在蜘蛛脑门上。
    云知吼道:带吃的就算了,你他娘的出来找爹还带书!
    戚隐回吼:老子发愤读书不行啊!元尹那个老混蛋布置的《妖史考论》我还没写!我还以为有空能翻几页。
    写个屁,不是教过你直接抄吗!专挑无方前代弟子写的抄,元尹每回论道布置的课业都一样!
    前头的戚灵枢:
    摸到了摸到了!终于探到琉璃镜,戚隐大喜过望,提溜着镜柄拿出来,前面一个拐弯儿,昭明奔过他身边,胳膊肘不小心碰着他的,琉璃镜一下子飞了出去。
    戚隐眸子一缩,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捞。镜子旋出一个弧线,哐当一声落在后面的青铜砖地上,正好被那大蜘蛛捡到手里。
    所有人都愣了,云知陪着笑道:蜘蛛大爷,您看您长成这样,就别照镜子了吧,照了也伤心啊!
    蜘蛛喉咙里咕唧了几声,钢铁般的指甲一戳,镜面咔嚓一声,碎了。
    云知:
    所有人继续发足狂奔。他们几乎慌不择路,跑过了不知多少个墓室,下了不知多少个台阶,大蜘蛛在背后咬得死死的,再多点儿的距离都拉不开。灯符飘在前面打头开路,漆黑的墓道在晦暗的符光里向前延伸,有一种死也跑不到底的错觉。
    前面有道门!戚灵枢大喊。
    所有人通过门道,戚灵枢放下闸门,厚重的石门隆隆降下,砰地一声关闭。戚隐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咻咻地喘气儿。跑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腿都快跑断了。这地宫贼大,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巫的墓,都快赶上皇帝陵寝了。撑着地坐起来,戚隐点亮灯符,一抬头,正瞧见面前一张冷若冰霜的大脸。
    啊戚隐惊叫了一声。
    叫什么叫什么?云知把那张脸搬开,原来是个雕像。云知打了个响指,几个灯符同时点亮,沿着狭窄的墓道飘出去,黑暗驱散,他们看见墓道两边站满了拱手静立的雕像。雕像都戴着白鹿面具,披发文身,乌摆银裙,裸露的胸口上刺着绛色的缠枝花儿。
    这是什么?方辛萧问。
    看穿着,大约是那个大巫的臣子吧。你看他们胸前刺绛花,这是代表赤心奉神。云知说,他们排在这儿,应该是在迎接他们的老大。我们前头经过了放大鼎的大殿,放祭祀牲畜的膳房,陈列兵器的军器库,他们老大在大殿见客,在膳房吃饭,在军器库把玩兵器。接下来就应该睡觉了,我们大约离那个大巫的墓室不远了。
    昭明愣愣地道:方才跑得那么急,你竟然还记得我们经过了哪里。
    云知头疼地道,我们一路过来一直在往下走,现在肯定离地面很远了。走这么久也没看见水,地上的器物也没什么损坏,我估计大水冲墓只冲了外围,往里走肯定是死路。他看了眼石门,外面传来滋滋嘎嘎的声音,门上有道裂缝,可以瞧见蜘蛛在外头挪来挪去,大家都别出声儿,一会儿等它走了,我们就回前面去,等师叔他们来救我们。
    方辛萧细声问:不找戚长老了么?
    四下里忽然沉默了,方辛萧觉得气氛哪里不对劲儿,扭头四望,这才发现小师叔一直没吭声,他虽平日就是不大吭气儿的,可现在别样沉闷似的。
    昭明也圆睁着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云知咳了声,道:你们应该猜到了黑仔其实就是戚隐吧,刚刚那个人叫姚小山,是黑仔的表哥,他冒充了黑仔的身份上无方。
    方辛萧和昭明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具体的我也不说了,有另外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们一声。云知少见地肃起神色。
    那种不祥的预感又起来了,戚隐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大祸临头,巨大的阴影就罩在他头顶上,他只要抬眼看看,就会被压成肉酱。他预料到什么,是他没法儿接受的。外面那只大蜘蛛仍旧在锲而不舍地挠壁门,剌剌的响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石门中间裂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勉勉强强能挤出几根手指。他看见那妖怪探进了两根苍白的指节,纤瘦修长的,如果不看外面那张长着八颗眼珠子的脸,会以为这是哪个俏郎君的手。
    不知怎的,戚隐盯着那两根指节挪不开眼,它们扣着洞隙,尖利的指甲抓出两道细细的抓痕。
    云知掏出血罗盘,放在众人中间,那罗盘指针一动不动,指着门的方向。他道: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罗盘,血罗盘的功用你们都知道吧,滴血入盘,它会指出骨肉至亲的方向。在禁林外面的时候,它一直指的戚师叔墓地的方向。现在,它指的外面这个挠门的方向。他略顿了一下,道,我觉得,这个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师叔。
    方辛萧和昭明一时间都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会不会会不会是你的罗盘坏了?
    戚灵枢哑声道:云知,可有不是他的余地?
    云知半晌没吭声,道:其实这话儿应该问你,小师叔。
    的确是这样,最了解戚慎微的人只有戚灵枢,他跟了他十三年,怎会认不出他?戚灵枢这回沉默了很久,长廊里静静的,谁也不敢说话。等了半晌,戚灵枢沙哑地道:他身上的伤疤,和师尊身上的伤疤一模一样。四年前清剿秦岭山妖,群妖伏击,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里追杀千手妖女,留下背后那一道。他抬起眼来,那双眸子笼着深重的阴影,吾师平生,斩妖除魔,不问寒暑,不识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纵观仙门百家,没有谁如他这般,遍体鳞伤。
    万籁俱寂。
    墓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静之中只能听见那个妖怪滋啦滋啦挠门。
    骗人的吧,戚隐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梦,这他娘的怎么可能呢?好好一个人,竟然变成了吃人的妖怪。可脑海中有蒙蒙的迷雾被揭开,他忽然明白那五个人怎么死的了。为什么会有满室的血,为什么会有断指?很简单,戚慎微吃了他们。
    原来方才云知偏要逞强负伤上阵,是不愿戚灵枢犯下弑师之过。
    戚隐脑子里嗡地一声,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象过和戚慎微见面的场景。有时候他觉得他们一辈子也见不了了,或许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讣告发满天下,各地争先恐后地给他立祠堂。没人知道戚隐是这个剑仙的儿子,他就跟在吊丧的人堆里,远远地瞧那白绡纱,那御剑飞天的雕像,拜一拜,他们父子俩这一辈子的缘分,就这么了了。
    有时候他觉得他们还是能见到面的,或许有一天,戚慎微老了,变成一个干瘪的糟老头儿,再也御不了剑斩不了妖。于是他会从高高的天上下来,像所有浪荡半生回家养老的浪子一样,回到儿子的身边。戚隐还是会养他,每天清晨起来听见他在堂屋后面咔剌咔剌地咳嗽,去收拾他的尿壶屎盆坐在门槛上刷洗。过年过节的时候,炕桌上热一壶酒,父子两人一如既往地没什么天聊。然后终于有一天,老人阖目躺进了棺材,浇上最后一抔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怼和曾经说过未曾说过的悔恨,尘埃落定。
    他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父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那两根苍白的指节在他的视野里探着,像想要摸到什么。没有神智的怪物窸窸窣窣爬来爬去,黯淡的符光透过裂隙,照见那八颗眼珠骨突地转动。
    戚隐颤抖着手,缓缓抬起,握住那两根冰冷的手指。指节冰凉,覆着薄薄的细茧,是常年握剑握出来的。十八年,他从吴塘走到凤还,再来到无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感受到父亲的温度,只有满心的悲哀,像扑扑的灰烬,塞满了冰冷的心房。
    戚慎微,戚隐头抵在石门上,咬牙切齿地大吼,你他娘的怎么搞成这样?你他娘的回答我!你个忘八,负心汉,狗剑仙,你话都不说一句,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众人被他突然大吼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鲜血淅淅沥沥流下来,滴在冰裂缠枝花纹地砖上。戚灵枢用力将他往后拉,大声喊他镇静。云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离戚慎微的指节。
    你说句话啊,戚隐用力捶门,戚慎微,你给老子说句话!
    半晌,门外传来妖怪幽幽的一声喊:狗崽
    声如鬼魅,鹦鹉学舌一般,没有起伏。
    他喉头一哽,终于泪如雨下。
    手上松了劲儿,大家慢慢退开,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浑浑噩噩,什么话儿也听不见。
    心里空空落落,像有块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准备好了和解,准备好了面对戚慎微要说的话儿。他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他不会和这个男人有多亲近,但也不会对他太残酷。该奉养他会奉养,该送终他会送终。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丑,兜兜转转走不出凄惨的结局。他突然万分想念一个人,想念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怀抱。
    哥,他靠在岩壁上,流着泪想,你在哪,我好想你。
    第51章 茕茕(二)
    冰海天渊,天渊蛛网。
    地动山摇,顶上簌簌落下灰来,岩壁蜿蜒出巨大的裂痕。有弟子慌张来报:掌门,蛛巢被毁!有强贼进犯,已有十数名死伤。
    原来你还有同党,元籍不见慌张,竟然淡淡笑了笑,说出你的身份,或许我可以留你全尸,送归你的门派。
    虽然你肯定不信,但是那个炸你们蛛巢的和我真不是一伙儿的,我纯粹是走错了道儿。叶清明吊儿郎当地撑着剑,多谢掌门好意,在下无门无派,乡下人无知,头一回开眼界,初到你们无方甚为好奇,斗胆进来逛逛。
    哦?无门无派?元籍眯起眼睛。
    好吧,叶清明道,其实我是钟鼓山的,我们掌门好奇你有没有相好,派我来打探打探。
    元籍脸上的线条逐渐变得冷硬,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剥去。这个落拓的中年人一旦失去了笑容,竟如恶鬼一般阴冷。他看着元玺的尸体,道:这位道友,你可知我最厌恶的门派为哪家?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虫,我哪知道?叶清明剔着牙道。
    是凤还。元籍负手而立,娓娓而道,道法传承几千年,凤还曾一枝独秀千年之久。昔日万门朝拜,仙家齐贺,何等风光。奈何一帮不肖子孙接掌门派,眼见浩浩仙山,如今竟然颓败至此。掌门大肚便便,长老嗜酒好色,弟子吃喝嫖赌,从上至下,满门不思进取。
    不至于这么差劲儿吧,我打包票,凤还长老绝对没有钟鼓山的那么好色。叶清明汗颜。
    也罢,毕竟是别人家关起门来的事儿,我不好多加置喙。元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是看死人的眼神,可惜,凤还山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哦?
    那就是,他冷冷道,多管闲事。
    一道森冷的剑光狠狠闪过清明的眼睛,仿佛直直割在眼皮上。元籍蓦然出剑,剑光犹如大浪滔天,浩然压顶。他道:你是清式,还是清明?
    叶清明轻飘飘地后退一步,那浪潮一样的剑光打了个空。他笑道:你怎么不猜清和?
    你们虽然师出一脉,但你这同门倒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花,身上没有你们的酒肉臭气。元籍道,清式说到底是掌门之尊,没道理亲自前来。你是清明吧,你下次混进别人的地盘,出门前该洗洗澡熏熏香。三千仙门,只有你们带着一身臭皮囊进我仙山,玷污我的门庭!
    叶清明委屈地叫道:不用这么损我们吧!怪伤心的。
    元籍一个手势,无方弟子纷纷围上前。清明捏指掐诀,墨色剑影一分为四,一阵风似的穿梭在人群之间。他的剑名洗墨,这样文气的名儿配了他这么一个粗鲁的人,清式每回见到他的剑都要说配错了人。弟子们旋身躲避,那剑影没砍着人,却并不停歇,径直到了叶枯残跟前。叶枯残一惊,画出结界,剑影猛然一拐弯,斩断了猪妖的锁链。
    猪妖一把扯下口嚼子,蹲踞在石床上嘶吼,吼声震天。它化回豪猪的原形,从石床上蹦下来,一口咬断了一个弟子的脖子。
    枯残长老,元籍掖着袖子转身,这里交给你了。收拾干净之后,以传音符知会我一声。
    你个狗娘养的别跑!老子一蹄子撅死你!朱明藏大吼,炮弹似的撞过去,元籍打开令符,身影一闪原地消失,朱明藏一头撞在岩壁上。顿时山洞一摇,石碎子雪粒子似的簌簌落在头顶。
    你们玩儿,在下先走一步!
    叶清明趁乱脚底抹油想溜,叶枯残的身影蓦地闪现在前面,抬起枯瘦的指尖,我闻凤还剑法奥义精深,今日斗胆请教。
    他食指一划,数个在他身前的无方弟子脖子被同时割断,淅淅沥沥的鲜血凝成许多条血线,蜿蜒着朝他的七窍流过去。叶枯残吸足了血,灰败的脸色红润了些许。那几个无方弟子身子一软,烂泥似的瘫倒在地。清明和猪妖都看得目瞪口呆,猪妖喃喃道:这是人吗,怎么比老子还邪?
    叶枯残在空中画出符纹,青光在符纹上曲曲折折地流动。叶清明听见咔嚓咔嚓细碎的响声,那是冰层从叶枯残的脚下长出来,朝四周蔓延。不到一个呼吸,倒在他身前的无方弟子便被冻成了冰人。霜花凝结,地面光滑如镜,冰层一点点逼近叶清明和朱明藏。
    猪妖大吼一声,就要冲过去,叶清明一把拽住它,道:找死啊你!
    要不然怎么办,老子可不想被变成冻猪肉!
    叶清明御剑攻击,叶枯残面前现出结界,磐石一般纹丝不动。叶清明只好把洗墨剑插在身前,张开结界挡御冰封。繁复瑰丽的霜花也在结界上凝结,眨眼间整个山洞已经成了冰窟,冰凌在岩洞的顶上生长出来,像一棵棵倒吊的冰笋。叶清明的手指冻得发疼,他的身后,猪妖化成人形,使劲儿缩着肚子,叫道:你把结界撑大点儿!老子的肚子结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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