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戚隐呐呐地问。
扶岚凝视着他,道:我会给你报仇。
到晚上,打擂抽签的结果出来了,戚隐和扶岚这种刚入门的最先开始打,分到的对手也是刚入门不久的青瓜蛋子。戚隐淡定得很,反正他连御剑诀都不会,上去走两招直接认输。凤还山本来就没皮没脸,不怕给门派丢面子。扶岚自然更不用怕了,他的对手名叫方辛萧,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届时随意切磋切磋,说不定还能凭借一张俊俏的脸蛋俘获对方的芳心。
夜深人静,该安歇了。星子低垂,月洞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横斜着映在素白窗纱上,是疏疏淡淡的几枝影儿。后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曲曲折折的琴声,弹得婉约悠长,犹如晚风拂过,化开一池江波。
一众师兄洗漱完上床,头一回睡大通铺,还和扶岚挤在一块儿,戚隐躺在被窝里有些不自在。翻过身面向云知的方向,过了会儿,扶岚也爬上来了,在他身后躺下,手臂碰到了戚隐的后背,隔着一层细细的绸料,戚隐能感觉到他温热的皮肤。
过了好半晌,大家都睡熟了,平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偶尔听得见有人在梦里哼哼和猫爷的呼噜,还有窗外琴声仍幽幽荡荡。身后也没动静,戚隐慢吞吞转过身,朝向扶岚。月光打窗纱照进来,映着扶岚恬淡的轮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
这样的家伙当南疆皇帝,不知道那些妖魔是不是痛心疾首。听黑猫说,刚打完仗回到南疆那会儿,百废待兴,各族原有结盟共商大事的打算,然而扶岚三天两头闹失踪不见人影儿,政议根本无法推进。后来为了不让扶岚乱跑,各族进献妖姬充盈后宫,九垓那边也献了两个魔女。妖姬魔女什么的,一定有晶莹得能掐出水儿的肌肤,鸽子一样圆嫩的胸脯,笔直白净的大腿,他哥真是得了大造化。可惜桃花飘到这厮身上只能白瞎,一众女姬追着扶岚要求交《》媾,扶岚一路狂奔,跳进了汹涌奔腾的嘉陵江。
戚隐撑着脑袋无声地发笑,手指轻轻戳了戳扶岚的额头,又抚上他的鼻梁。
大呆瓜。
正打算收回手,清亮亮的月光下,扶岚睁开了眼,两个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哥,你竟然装睡。
我睡着了,扶岚很诚实,你把我吵醒了。
是吗?戚隐故作镇定地收回手,我不信。
这里不安全,不能睡熟。扶岚小声地辩驳。
哪儿不安全,你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戚隐问。
扶岚摇头,道:直觉。
戚隐没再回话,两个人眼对眼陷入沉默。
扶岚看了戚隐一会儿,忽然闭上眼,拉出戚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我睡着了,给你摸。他说。
第36章 经藏(一)
夜,无方殿。
戚灵枢跪坐在蒲团上,低垂着眼。素白的袍袖上落了点点星光,是从穹顶照下来的。如果抬头看,可以看到玄银色的二十八星宿,还有一轮周天满月,它们四周环绕着按照比例缩小的护山大阵,银色繁复的阵法线条经纬纵横,却又共同围绕着北极中心缓慢地转动。这里是无方的中心,掌门人和十二长老可以通过操控穹顶操纵整个无方大阵,只需要往周天满月注入灵力,便可以在一瞬之间将护山大阵转换成太上杀阵,任何侵入无方的外敌都会在顷刻之间被绞杀。
为何不杀扶岚!有人愤怒地问道。戚灵枢静静垂眸,没有反应,说话的是戒律长老元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怒而瞠目须发四张之时像犷悍的狮鬃,他素来以脾气暴烈闻名,很少人敢触他的霉头。摘下那厮的猪头,血祭我无方大旗。南疆大妖早在九垓一战中死伤殆尽,杀了扶岚,它们群妖无首,我们攻入南疆,它们自当望风而降,从此我人间再无忧患!
满月下方的中年人自冥想之中睁开了眼,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人,瘦而高,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但他的实际年龄必定远远高于这个数字。男人微笑道:师弟何必如此着急?人间承平已久,掀起战火并无必要。况且若对南疆妖魔赶尽杀绝,他日它们山穷水尽少不了拼死一搏,届时闹个鱼死网破我们又当如何是好,这并不是个好法子。
元苦哼笑,怕你就直说,何必叨叨这么多?
况且,中年人垂眸叹息,人间道法日衰,若非枯残道长助无方修改禁林阵法,禁林阵法早已崩溃,群妖逃窜,何能有我们在此安然坐谈?
掌门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角落里响起叶枯残喑哑的声音。
元苦冷冷道,那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扶岚?
活命,自然是不会让它活的。中年人颔首微笑,吾自有成算。先关押在天诛崖,给孩子们饱饱眼福吧。
众人皆退,只留下戚灵枢一个人待在殿下。风声寂寂,绡纱像蛾的翅子扑剌剌地动,掌门元籍从高台上缓缓踱步而下,道:过几日你便要去打擂了?
是。戚灵枢垂眸颔首。
对手为谁?
凤还云知。
是那个孩子啊?上次罗天论道,差点儿烧了学舍的就是他吧?元籍摇头微笑,嘴唇上面淡淡的一抹胡须微微一动,清式的徒儿不可小觑,我听闻这孩子自小跟在清式身旁,清式的为人、剑术,甚至偃术绝技他都学了个遍。凤还山下任掌门,不出意外就是这孩子吧。但是灵枢,你是我无方首徒,这次论剑只可胜不许败。
是。戚灵枢答道。
男人在戚灵枢的肩头拍了拍,你师父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戚灵枢目光一滞,眸中有隐隐的悲伤。
他闭了闭眼,开了口,声如玉石相击,弟子必定不负师门厚望!
第二日卯时刚过戚隐便起来去打擂,无方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个个起得比鸡早。凤还山几个压根没把打擂当回事,犹自在屋里睡着黑甜觉。只有他比较倒霉,号排得前,必须早起。扶岚陪着他起早,俩人一齐去拭剑台。戚隐准备上去走个过场,再等扶岚打完,回去睡个回笼觉。
事情果然没有任何悬念,他剑还没拔出来就被人打飞了,还是以十分难看的狗啃屎的姿势结束比剑。众人纷纷退让出一个圆形空地,他若无其事地拍拍屁股站起来。周围有人嗤笑道:凤还果然盛产废物,一招就败了。
等会儿还要上一个,咱们赌赌他几招落败?
我赌两招。
我赌半招,哈哈!
戚隐丢脸丢习惯了,反正他和门派脸皮都很厚,禁得住丢。扶岚更是无所谓,他压根不知道脸皮是什么。在台下蹲了半晌,终于轮到扶岚上场,戚隐叮嘱道:过两招就完事儿,别真打。
扶岚用力点头,拎着戚隐给他的破铁剑上场了。和他对阵的是钟鼓山的一个小师妹,眼睛大大,粉腮红唇,看起来很是讨人喜欢。她显然没料到对手长得这般俊俏,一上来就红了脸儿,揣着剑作了个揖,蚊子喃喃似的叫了声:辛萧见过师兄。
扶岚也回礼,问道:你有干爹么?
戚隐站在台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师妹一时没听懂,问道:什么?什么干爹?
专门干女儿的爹。扶岚道。
此话一出,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戚隐痛苦地捂住了脸,苍天啊!
你!小师妹羞愤欲死,登时红了眼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可如此羞辱我!
扶岚的脸上写着疑惑,他显然没弄懂他什么时候羞辱了她。
小师妹拔出剑,断喝一声:臭贼,看招!
刹那间剑光乍起,方辛萧一手舞剑一手掐诀,拭剑台上剑影徘徊,雪白的剑光织成一张巨网,将扶岚牢牢地笼罩其中。扶岚一脸懵懂,她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怎么就开打了呢?
剑招忽变!一道剑光穿破数道虚幻剑影,朝扶岚而去。扶岚却站在那里没有动,像一具木愣愣的白衣人偶。
又是个废物,这回我又要赢了,记得给钱。有人在台下哄笑。
剑光逼近到扶岚近前三步远时,扶岚拔剑了。
那把从长乐坊铁匠铺里买来的破铁剑出了鞘,分明是一把破烂铁皮子,在这个时候却有了一种森严的压力。黯淡的剑光泻出剑鞘,扶岚进前一步,方辛萧的剑堪堪错过他的脸侧,扶岚眼也不眨,一剑挥出。
台上剑影顿歇,簌簌凉风里两个人相背而立,像是两座海里的礁石。大家满脸迷茫,不知道到底是谁输了谁赢了。一息之后,女孩儿的腰间漫出淅淅沥沥的血滴,越漫越多,渐渐竟有了泉涌之势。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孩儿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最后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扶岚回过头,收剑入鞘,雪白的剑刃上有醒目的红。
戚隐呆了。
寂静之中,有谁惊惶大叫:杀人了!
有人吼道:比剑点到为止,凤还云岚竟然当众杀人!
拭剑台登时乱成一锅粥,无方师长提着药箱奋力拨开众人前去医治,无数人爬上拭剑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昏迷的少女。扶岚怔怔地站在台边,人影在他周围纷纷乱乱,指责声怒斥声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不知所措。惶然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看见戚隐担忧的脸。
没事儿吧,哥?戚隐问他。
扶岚摇摇头,枯着眉头问道:我又闯祸了吗?
戚隐摸摸他的头。
我想过两招扶岚低声说,可是她一招就败了。
戚隐让他等会儿,自己钻进人群里看了看,过了半晌回来道:没事儿没事儿,人没大碍。咱们回去凑点儿医药费,改天登门赔礼道歉。
扶岚垂下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戚隐拉着他往回走,这事儿怪我,没跟你说清楚点到为止。算了,已经这样了,咱们好好解决就好了。扭过头,看他还锁着眉头,戚隐道,不要紧的,哥,放心,有我呢。
回去把事儿一说,大伙儿纷纷嗟叹扶岚此人除了断袖无路可走,大家把银钱凑了凑,戚隐送到钟鼓山的小院,被乱棍打了一通回来。后来清明师叔腆着脸上门赔笑,戚隐领着扶岚在月洞门外负荆请罪,站了一下午,生生站成两个雪人才得了原谅。无方戒堂也传来消息,说云岚当众侮辱同门,下手不知轻重,判处榜上除名,清扫雪阶三千级的责罚。
榜上除名,也就是说扶岚不用再去比剑了。戚隐不以为忧,反以为喜。就是扫阶三千级有点头疼,这是得把无方山里里外外都扫一遍。扶岚倒是淡定,除了杀戮,家务是他最擅长的活儿,并不觉得难办。
晚上扶岚乖乖拎着扫把出去了,戚隐去紫极藏经楼拜会清和。紫极藏经楼严格的说是个塔,九层上下通通打通,墙面镶嵌书架,密密麻麻的古籍书册和碑文拓片一直绵延到瑰丽繁复的宝塔藻井。壁上镶了夜明珠,长长一溜,散着幽幽萤光。戚隐咂舌,这随便敲一颗拿出去卖都足够他养活他哥和猫爷一辈子了。
梯子只能达到第十格书架,再上去的话就得御剑。戚隐望着巨大的书架感慨,原来修不会御剑诀,连读书的资格都没有。
走了半天没见着人儿,戚隐随便抽书看。这里的书很老了,书页泛黄,顶上落了灰。很多书册的字儿奇奇怪怪,看起来不像是汉文。犄角旮沓里堆了几卷古画,戚隐把灰吹掉,坐在地上翻出来瞧。看角上的章子,画画儿的是无方三代以前的一位长老,画的都是无方山的景致空庭雪落、秘殿天光、紫极日出
戚隐一直往下翻,最后一张画的是一片山崖,崖下冰海天渊苍茫一片,云天皆是茫然雪色。山崖上站了一个黑衣男人,男人背着一把黑鞘横刀,墨色的身影像一棵孤生的枯竹。这个身影很熟悉,戚隐将画儿放到夜明珠下仔细看。男人低头望着冰海,白皙的面容,淡然的双眸。戚隐一惊,觉得不可思议,这他娘的不是扶岚么?
第37章 经藏(二)
戚隐脑袋有点发懵,这画儿起码得有二百来年了,他哥今年才二十六岁,怎么被画进去的?戚隐又翻来覆去仔细瞧,水墨画写意,其实画上的男人面孔不是特别清楚,只是那茫茫的眼神像极了扶岚。这眸子,这身条,这种我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单身汉气质,和扶岚简直一模一样。
不对啊。扶岚八岁离开巴山,十岁捡到黑猫,十二岁到了乌江,十三岁参与妖魔内战,二十六岁才重返人间,这画上的怎么也不可能是他。戚隐又四处翻了翻,没有第二幅画着他哥的画儿。正思索着,前面传来人声儿,戚隐抬起头,正瞧见清明鬼鬼祟祟地站在书架后面,和一个男人低头说着什么,一副贼头贼脑的样子。
戚隐站得偏,他们没瞧见他。他俩交头接耳的,声音又压得低,怕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戚隐不自觉收敛了声息,附耳静听。
一百两,不能再多。那男人斩钉截铁地道。
我云知师侄好歹是凤还首徒,就值这个价?不行,你得给我再高一些。叶清明摇头。
清明师叔,那男人道,你行行好,再多侄儿的老本儿都赔进去了。今晚亥时开赌盘,你到时候押灵枢师弟大胜,你也能赚着一大笔啊。
叶清明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贱兮兮地笑道:大侄儿,我们凤还山能耐着呢。你看,我们不光能打输,还能按你的要求,想怎么输就怎么输。是过五招再输,还是十招?最后云知以狗啃泥式结束,还是平沙落雁式?或者老汉推车式?倒挂金钩式等等,我好像说错了。哎,总之,你想要什么输法儿尽管说,只要钱到手,我们都给你弄出来。
那男人估计也没想到清明的脸皮厚到如此境界,话儿卡在喉咙里半天才道:不要什么花样儿,保管输擂就行。
叶清明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将一百两银票纳入袖中,道:行,包在我身上。等我上头那个死胖子升天,我就来无方混饭吃,将来咱们都是同僚,放心,我是不会坑你的。
男人连声道好,末了两个人道别,男人整整衣冠,左右瞧了瞧,揣着袖子走了。他前脚刚走,云知打阴影里转出来,手一摊,你二我八。
叶清明斜了他一眼,在他手心放了一个银锭,道:尊师重道,我四你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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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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