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还揍吗?戚隐的声音在发飘。
扶岚没说话,目光迎上狼王阴森的双眸。森冷的妖魔气息从扶岚身上潮水一般涌出,如果戚隐修炼出神识,就能看到来自扶岚和狼王的两股妖气悍然对冲,相撞之处翻腾出滔天巨浪。他们两个像海潮中央的两块礁石,岿然不动,而他们的身前,潮吞万象。
戚隐只觉得四周忽然飞沙走石起来,风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扶岚腾出一只手拉住他,他像潮水中的一片枯叶,攀附着礁石才能不被浪头卷走。
风慢慢止了,戚隐看见狼王蹲了下来,他不知道,这家伙刚刚闷下一口甜腥的血。
狼王低沉地开了口:名字。
扶岚。
老子听过你,狼王从巨石上站起来,俯视着扶岚和戚隐,你是南疆的大妖,听说你领着三万妖兵进入九垓鏖战群魔,二十八个首领战死,妖兵全军覆没,独你一人一路杀上渊山,宰了微生原那个老儿,还把他的骨头炼成刀。
嗯,是我。扶岚道。
狼王忽然低低笑起来,可你的气息一点儿也不像妖,更不像魔,老子活了八百年,头一回闻到如此奇特的气味儿,真是令吾生厌。
戚隐在扶岚身后小声道:呆哥,你多久没洗澡了?
扶岚:
不过,狼王哈哈大笑,后生可畏,老子甘拜下风,你们俩走吧。
戚隐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南疆那头猪妖的名头这么好用,还没开始对招,光亮出一个名头,这只怂狼就萎了。忙拉着扶岚想要爬崖上去,那只怂狼忽地耸了耸鼻尖,像是闻着什么味儿,又道:后面那个小的,过来让老子看看。
戚隐登时僵住了,他每天都洗澡,这狼莫不是看上他当口粮了?
扶岚把他拽到身后,道:他是我的,不给看。
嘁,狼王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真当老子稀罕不成?老子不过闻着这小崽子的味儿有些熟悉,像像狼王想了想,道,像无方山那个姓戚的牛鼻子。小崽子,你是不是那道士的亲戚?
这怂狼长得凶猛,却似乎并非不好相处。戚隐踌躇了一下,对它作了一揖,道:晚辈戚隐,狼王说的姓戚的道士大约是晚辈的父亲。不过他早已抛妻弃子,对晚辈不闻不问了,所以也算不上是晚辈的父亲。
狼王长长哦了一声,那小王八蛋确实长了副薄情寡义的面相。老子当初赏识他,想跟他交朋友,谁知老子不过吃了几个凡人,这小子就跟老子翻脸,二话不说跟你们凤还山那个掌门一块儿把老子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二十年,也不来看老子一眼,老子原本一身又亮又滑的狼毛都拧巴了。狼王哼了一声,道,那厮过得如何,他剑术卓群,又有资历,现在该是无方长老了吧。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死了,听说是前不久去颖河除水鬼的时候不慎遇害的。
狼王顿时不说话了,熔金一般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凄冷的月光照在它的脸上,每一根雪白的狼毛都流淌着玉色的光泽。不知怎的,戚隐竟从它的脸上看出几分悲哀来。
你们两个小崽子,陪老子散散步。狼王忽然从石头上走下来,往林子里走去。
夜风静谧地流淌,林间闪烁着点点灿烂的萤火,前方有一处小溪,淙淙水声遥遥传来。很远的地方飘来似有若无的歌声,好像跨越了山山水水,被天风送到耳边。狼王说那是鲛女,她们住在下游,成天吊嗓子,它听了二十年,终于发现她们只会唱一首歌。
长得挺漂亮,穿得也少,你俩要是不介意她们下面是鱼尾巴,可以考虑考虑。狼王说。
戚隐干笑道:谢狼王好意,我们还是专心修道的好。
几个不知名的小妖从落叶堆里爬出来,看见狼王吓得一哆嗦,又爬回去装死。小溪上萤火慢慢汇聚,凝成一个妙龄少女的轮廓,在溪水上飘荡。戚隐问那是什么,扶岚道:萤妖,食人。
歌声还在继续,缥缈得像一阵烟。他们走了一截子路,在溪水边上停下。狼王伏在溪岸上,望着水里的月亮,道:小崽子,莫怪你老子狠心。男人嘛,难免犯这样的错儿。老子也有不少私生子,不知道在哪天边儿蹦跶呢。老子吃过的凡人不说上万也有成千了,单敬你爹是条汉子。好好学,别丢你爹的脸,你爹脸薄,看见女人洗澡都会脸红。
戚隐没再说什么,好像把狼王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他不笑的时候脸上就淡淡的,好像和谁都隔得远远的。
两人一狼一同看水里的镜花水月,涟漪微漾,萤火森森,静谧得像一场梦。
月上中天的时候扶岚拎着戚隐回了思过崖,鲛人的歌儿已经听不见了,四周一片静寂,月光淡淡,世界像笼在一层薄薄的水里。戚隐不想回去睡觉,坐在崖边吹风。扶岚陪着他,两个人坐在夜空下,是渺小又瘦削的黑影子。
你在难过。扶岚说。
戚隐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开玩笑: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好厉害哦呆哥。
扶岚拍拍自己的肩,难过的话,肩膀借你靠。
戚隐心头一暖,笑了笑,说:谢啦。其实也没有很难过,就是有点闷。不就是没爹么,你也没,咱师兄师姐也没,我早就习惯了。我就是受不了总是有人在我耳边念叨他,搞得好像我有爹似的。他是大英雄嘛,我知道,斩妖除魔,披肝沥胆。我也知道他心向大道,不回来找我娘情有可原。
扶岚静静看着他。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别人的英雄,又不是我的,毕竟戚隐垂下头,碎发遮住了眼睛,蔫巴地像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毕竟,我连他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啊
戚慎微。扶岚忽然说。
戚隐愣了下,抬头看他。
阿芙告诉我的,不是道号,是本名。扶岚道,你很想要一个父亲么?
戚隐挠了挠头,道:说不想是假的啦。小时候我表哥拉着我跟同窗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我趴在地上暗暗地想,要是我爹从天而降把这帮人打得落花流水就好了,结果每回都是我小姨夫来救场。但他只牵着我表哥走,我只能一边揉膝盖一边跟在后面。
今天我帮你赢了。扶岚说。
那是你搬出跟你同名儿的猪妖名号把那个狼王吓怂了。戚隐有些无语,他没想到扶岚竟然这么厚脸皮。
两个人静了会儿,戚隐又问:呆哥,刚刚狼王说你的气息不像妖也不像魔,是什么意思?
扶岚望向远山,道:猫说我跟着它,我是一只猫妖。后来阿芙说我是她的小孩,我是人。他垂下眼,轻声道,小隐,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不是妖,不是魔,那不就是人了吗?戚隐抓抓头,掰着他的脸看了看,道:有鼻子有眼,还有咱们男人的大宝剑,你就是人啦呆哥。别听你那只猫胡说,你看你跟他学说话,学成啥样了都。
扶岚没言声。
呆哥,戚隐望着天上的明月说,要不你跟我说说我娘吧,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太小了,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娘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能被我那个薄情寡义的爹看上,一定很不错吧。
嗯,扶岚想起那个明媚的女人,道,她很漂亮,比女娲像还要漂亮。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飞进了茫茫的夜色。
第11章 桑梓(一)
扶岚记得那年是深秋时节,漫山黄澄澄的乌桕树和红彤彤的鸡爪槭。他那年十二岁,头一回出南疆,和黑猫一起北上,沿途寻觅神迹废墟,一直走到了乌江。乌江山水和南疆迥然不同,这里的山精致秀丽,青泠泠的颜色,像女人眉上的螺黛。越往北越太平,人间王朝一统,不似南疆领地林立,妖族争斗不休。扶岚在山包里寻了处山洞歇脚,停留了好些时日。
直到有一天,黑猫外出狩猎,竟然叼回了一只青布袄儿的小娃娃。
黑猫拣出一个破砂锅放在地上,道:今儿运气好,碰见个落单的小娃娃,正好做老夫的口粮。你看着他,老夫去寻些柴火。
这娃娃生得白嫩,一双眸子黑黝黝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扶岚看。扶岚没搭理他,阖目打坐。过了会儿,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那娃娃朝他爬过来了。他依旧没动弹,那娃娃攀上了他的手臂,他怀里一沉,鼻尖笼上娃娃身上温软的奶香。紧接着,颊上印上了一个湿软的吻。
他睁开眼,怀里那个娃娃笑弯了眼睛,神仙小哥哥,又香又漂亮!
猫后来说狗崽是天生的下流胚登徒子,这话是有道理的。
没过多久黑猫就回来了,架好柴火,正要把砂锅放上去,伸脑袋一瞧,里面多了一坨臭烘烘的粪团子。黑猫气得七窍生烟,问道:谁干的!
娃娃指了指扶岚,是哥哥。
放屁,黑猫道,呆瓜餐风饮露不吃不喝,哪来的屎?就是你拉的,你还撒谎!
娃娃低下头对手指,可是我憋不住了,我娘说拉臭臭不能拉在地上。
黑猫爱干净,砂锅沾了粪便,断然是不能用了,于是又琢磨着直接上火烤。狗崽还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马上要沦为妖怪的口粮,犹自戳着扶岚的脸颊,问道:哥哥是哑巴吗?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他讨厌你。黑猫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哥哥讨厌我?
因为你是凡人,我们妖怪都讨厌凡人。
为什么你们讨厌凡人?狗崽问。
黑猫抓狂了,别问我了,问他去!
有的时候扶岚也弄不懂狗崽为什么那么多问题,扶岚听说过狗崽的父亲戚慎微,那个男人是仙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他还活着的时候,三千仙门视他为人间道标,道法传承的希望。狗崽是他的儿子,但在脑子这方面,狗崽大概是随了他母亲。
娃娃开始在扶岚耳边喋喋不休,你们是谁呀?为什么你有妖怪猫爷爷?为什么你们住在山上,你们不去村子里和大家一起住吗?
为什么哥哥不吃不喝,哥哥不吃东西不会饿吗?
为什么村口的老大爷头上没头发?有时候他脑袋还会发光。
为什么猫爷爷有六个奶头,我们只有两个?
扶岚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过身面对墙壁,用手捂住了耳朵。
狗崽真的太吵了。
黑猫原本在钻木取火,听见狗崽最后一个问题,忽然醒过神来,骂道:你个登徒子,你什么时候偷看了老夫的身子!
扶岚最终把狗崽送下了山。黑猫别别扭扭地同意,毕竟这样的娃娃,做口粮都嫌吵。但最大的原因是他在扶岚身上尿了,这是他漫长人生中头一次被别人尿在身上,那个家伙还十分厚脸皮地说:香哥哥变成臭哥哥了。
但连黑猫都没有想到,那娃娃会自己再找上门来。可见狗崽在脑子这方面,是真的随他母亲的。第二天过了晌午,狗崽就拿红绳牵着一只小母鸡,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山。谁也想不到这个四岁的小娃娃能认着路,他身后那母鸡被他拖个半死,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了。
黑猫很高兴,说狗崽这娃娃是弃暗投明,叛逃人间,做他们妖怪的仆从。
但扶岚的噩梦又来了,狗崽开始在他身边歪缠,哥哥,你看我会用嘴巴放屁。说着,他瘪起嘴,发出噗噗的声音。
扶岚:
我还会用口水吐泡泡。狗崽又撅起嘴,吐出一个透明的口水泡泡来。泡泡破了,他就朝扶岚笑。吐得口干舌燥扶岚都没理他,狗崽皱起脸,道,哥哥为什么不和我好?娘亲说我生得好看,谁见了我都喜欢。
扶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她骗了你。你很吵,很讨厌。
狗崽哭着回去了。
第三天狗崽上来的时候捎来了一碗红烧肉,黑猫舔个精光。酒足饭饱才发现狗崽这小子破天荒地没吭声,蹲在墙边拔草梗子。黑猫踱过去问他:你怎么了?怎么不和呆瓜好了?昨儿还缠得恨不得长他身上。
哼。狗崽撇过头,偏不吭声。
黑猫拿尾巴勾他,他才肯说话,哥哥伤了我的心。
怎么了?
昨天哥哥说讨厌我,说我吵,狗崽说,我刚刚等了那么久,哥哥都不来哄我,我再也不和他好了。
你别理他,老夫跟你好。黑猫道,你今天带的红烧肉好吃,明天继续带这个给我。
哼,狗崽拿草梗子戳地,哥哥和娘亲一样坏,我再也不理你们了。娘亲不理我,哥哥也不理我。我生气了,你们都不哄我。我可好哄了,一哄就好。
狗崽又抽噎着回去了。扶岚后来才知道,那时候阿芙每日浣衣做工,早出晚归,便把狗崽寄养在村里的老姑婆沈大娘家里。黑猫叫那女的老虔婆,她收了阿芙的钱,却照顾得不实心。净日里在院里打叶子牌,将狗崽一人锁在屋里。狗崽是屁股底下长牙的性子,待不住,搬了板凳到窗台,自己一个人翻出来,到外边儿去玩儿,等夕阳西下,再翻回去。
黑猫就是那时候把他给叼了。
狗崽那天生闷气,没有直接回家。在山里遛了很久,遛到后来,已经偏离小路很远了。他认不清路,闷头乱走。夕阳落进叶子的缝隙,在他脸上打下斑驳的光斑。狗崽瘪着嘴,嘴里还不停念:臭哥哥,臭娘亲。大家都臭,只有狗崽香。
忽然,一只筑球滚到他脚边。狗崽抬头看,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孩儿站在远处。
那男孩儿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他。狗崽把筑球捡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那男孩儿已经到跟前了。
狗崽吓了一跳,跌在地上,屁股摔疼了。
一只手把他拎起来,狗崽抬起头,看见扶岚白皙的下颌和冷淡的眸子。
哥哥。狗崽喃喃。再扭头看时,那男孩儿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个滚来滚去的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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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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