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蛋还在吗?
戚隐被这厮突如其来的疑问问懵了,不自觉低头看了看自己,他长得很像太监么?
两个都在,你想干嘛?戚隐抽了抽嘴角。
两个?扶岚有些意外,之前看还是一个的。他没在意,只道:尽快扔掉,很危险,要小心。
有病么?戚隐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扶岚,扶岚一无所觉,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伞,背过身慢慢走远。戚隐纳闷,他好好两个蛋,宝贝着呢,为什么要扔掉,还危险等等,他恍然大悟,难道是那个石头蛋?
那个家伙怎么会知道他有一颗石头蛋?
戚隐大惊,惶然追出去,然而四面街道都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斜阳照在青砖地上,湿滑的苔藓上泛着浅浅的金。那个人就这么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回到家直奔阁楼,从床下拖出箱笼打开,那个石头蛋上已经多了好几条裂缝,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戚隐惊疑不定,没敢用手碰,把箱笼重新严丝合缝地阖上。
很危险,难不成是妖蛋么?
阁楼底下又传来小姨呼呼喝喝的声音,大声叫嚷大声跺脚,整座宅子都回荡着她高扬的调子,他在这样的嘈杂里过了十三年。推开窗,后院里头姚家老太太躺在醉翁椅里打瞌睡,昏黄的夕阳爬上膝盖,逡巡在她干枯的手指边。他关上窗,夕阳被隔绝在外,阴沉沉的阁楼里只有他,还有那只呼之欲出的妖蛋。
小姨站在八仙桌前看小圆一盘盘地上菜,老太太捻着佛珠入座,耷拉着眼皮,安定得像个神像。小姨不自觉又把目光瞟向阁楼的方向,中午戚隐就没回家,晚上总得回吧,她老早就在家里定了规矩,晚上不留门,太阳下山还不回家就睡大街,这孩子懦弱,从来没犯过禁。
她一面摇着绢扇一面转到门槛上,探着脑袋朝阁楼望,门窗都静悄悄的,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菜上齐了,姚小山和姨爹都来了,只剩下戚隐一个。
她越发沉不住气,要上楼去看看。老太太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放,喝道:回来,吃饭!
小姨迈出去的脚一缩,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刚帮老太太盛好汤,门口光线一暗,戚隐抱着一个小箱子走进来,往桌上一放,对小姨道:小姨,这是表哥让我帮他藏的麒麟仙蛋,上回他让我帮他藏符咒,结果变出一堆癞蛤蟆来,这回我不敢了,还是交给你吧。
戚隐你背叛我!姚小山高叫一声。
小姨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又去西市倒腾了什么?还麒麟仙蛋,准花了不少银子是吧。家里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你折腾!一会儿我要再搜一遍你屋子,把你那些糊弄人的玩意儿都扔了!她把箱子接过来递给小圆,去,放到我屋里去。
姚小山愤愤不平,摔了筷子赌气。小圆抱着箱子走了,戚隐坐在桌边垂着眼,小姨冲他一笑,拿起他的碗为他盛饭,小隐,还是你懂事儿,你可别学你哥。来,吃饭,年轻人饭量大,多吃点儿。
看见戚隐张口吃了饭她便安了心。饭食里下了料,足够迷晕一头牛。万事俱备,只欠戚隐腕间的琉璃十八子。小姨低下头,略略抿了一口汤,眼神不自觉又看向那个孩子,坐在最角落,低着头,碎发挡住了眼。
这孩子长得像他爹,并不丑陋,称得上俊,只是经常低着头缀在人群后头,看不见脸,像别人的影子似的。他的轮廓很深邃,用刀一笔笔刻出来的似的,眉角锋利,是刀锋的形状。笑起来的时候很有朝气,不笑的时候却又坚硬清冷,似乎和人隔得很远。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不讨人喜欢,耷拉着脑袋不怎么吭声,总让人觉得晦气。其实他刚出生的时候她还抱过他,小小的一只,裹在襁褓里,皱皱巴巴的脸一直哭一直哭,看了她却又笑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至少在他来她家住之前是这样。她们两姐妹从小就要好,形影不离,她姐姐的孩子她当然也是爱的。
可他不该到她家里来,他应该和他娘一样,被水鬼拖去才好。这样她对他的爱就能一直延续至今,每次逢到他们娘俩的忌日她还会毫不吝惜地花钱做法事。
她想她算对得起他了,把他拉扯到这么大,这么高的个儿。只要她的儿子去了仙山,她不介意多贴点银子给他,让他娶一个如意的媳妇儿。修道成仙,那是老百姓一辈子都不敢想的福气。她想那些仙人高高站在云端,看他们一定像看灰扑扑的尘土似的。从今往后,她的儿子也能站那么高,脚底纤尘不染,寿元千年万年。
戚隐吃完了,回屋去了。她摇着绢扇坐在门口,静静等候天黑。月亮慢慢升上来,满满的一个圆,又白又亮,似乎兆示着满人间的团圆。她把小圆支到老太太那去,自己悄么声儿地上了阁楼,纱窗掀开一个角,屋子里黑沉沉的,木板床上朦胧一个黑影。
她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去。戚隐闭着眼,黑暗里他的眉目安详,对一切都不知情。她颤巍巍地伸出手,从他搭在床沿的手腕上褪下琉璃十八子。那是他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她心里忽然感到愧疚。
别怪我,我对得起你了。她在心里说,蹑着脚尖出了门,在门窗上挂上锁。回到上房,躺在美人靠上,低头看手上的琉璃十八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头一回干这种事,心跳得像一只脱兔。她丈夫笑嘻嘻地端过一盏养颜汤,还是我娘子厉害,辛苦了,喝汤喝汤。
她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颇有一种自负的意味,于是低头喝下那碗汤。
阁楼的黑暗中,戚隐睁开了眼。
第4章 孤客(四)
夜深了,街上更夫路过,敲出三更天的笃笃笃。天是霁青釉的颜色,底下的屋子沉在黑里,一团团地排列在一起,浓得化不开。
小姨翻了个身,手往边上一靠,落入冰凉的被窝。她闭着眼摸了摸,原本她丈夫该躺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出恭去了?她皱了皱眉,转过去等了半晌,忽然觉得不对劲,床边就是夜壶,他上哪去出恭?
她满心狐疑地坐起身,挑开帘子下了床,屋子没有点灯,黑黝黝的,从灯笼锦的菱花窗望出去,外面也是影影绰绰的黑,花草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丛丛森森鬼影。夜很静,不时传来几声野猫子婴儿般的叫声,隐隐约约还听见女人幽幽的呻吟,很远,听不分明。
她有些害怕,赤脚踩在地上,石板地凉匝匝贴着她的脚心。她到窗前,又细细听了一阵,那女人的呻吟越发清晰了,分明是在她自家的宅院里。
要死了,家里闹鬼。她想找丈夫,暗恨他这时候不见人影儿。正着急的时候忽又一愣,一个难堪的揣测上了心头。那呻吟声来自厨房,小圆就睡在厨房隔壁的下人屋子。她不敢置信,却又鬼使神差地推开门,往厨房的方向走。因为心悸,鞋也忘了穿,赤着脚踩着树影绕过回廊,走到戚隐的阁楼底下,那呻吟越来越清楚,就在厨房里面。
要不今儿歇一歇吧,我肚子疼。她听见她丈夫哀哀地求告。
呻吟声停了,小圆哼道:死人,是不是腻味了?你要是敢丢了我,看我不把你捅到母夜叉那去!
不是,是真肚子疼。哎哟
小姨气往头上涌,满心翻江倒海的愤怒,正要一鼓作气上前,头顶上瓦片动了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她吓了一跳。不知哪里又传来野猫子的哭叫,一声叠过一声,婴孩一般凄厉,哭得让人头皮发麻。她抚了抚胸,随手拣起靠墙的一根竹竿,深呼吸两下,一脚踹开了门。
那两个狗男女果然在里面,两个人都衣衫半褪,光着两条白花花的腿。小圆半身躺在灶台上面,门一开,月光照进来,她整个人都愣了,脸在月色下惨白得像鬼。姨爹也瞪圆了眼睛,人还趴在小圆身上,忘记了反应。
小姨气得头发昏,大吼一声:我打死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一竹竿打下去,姨爹抱头鼠窜,一面躲一面哀嚎。小圆跪在地上呜呜地哭:夫人饶命,夫人饶命,都是老爷强的奴婢,奴婢也没有办法啊!
她不哭不要紧,一哭小姨更是怒火中烧,返过身来用竹竿照着小圆的面皮打:我打死你这个浪货,打死你这个浪货!把你脸皮打烂,看你还怎么勾搭人!
小圆在地上翻来滚去,哭嚎声震天响,小姨冲上前把她的发钗簪子都拔了,又去扒她衣裳。小圆死死扯着衣裳,大叫道:老爷救我!
姨爹站在厨房另一头没反应,小姨冷笑道:你还指望他救你!我扒光你的衣裳,把你卖到勾栏院去!看他救不救你!
小圆不知道哪来的劲儿,一脚踹开小姨,连滚带爬往姨爹那跑,两手抱住姨爹的腿哭道:姚郎,你说你会护我的!
小姨气得两眼发黑,拣起竹竿还要再打。姨爹背对着两人,半身笼在黑暗里,极慢极慢地回过头来。他扭头扭得很奇怪,像上了年纪的老头行动不方便,动作一顿一顿的。
小姨看他还要相护,破口大骂:你个不要脸的,你还想拦我不成!
小圆离得近,看得却很是分明姨爹光扭头,身子却没动。脖子极清脆地咔嚓一声,整颗头扭向了他们。因为脖子扭断了,脑袋郎当地低下去,正巧两眼直勾勾地望向了抱住他的小圆。
小圆大叫一声,又连滚带爬地蹭回小姨这儿来。小姨刚想骂她鬼叫什么,姨爹张开嘴,那嘴张得巨大,简直不像人可以张出来的,五官都挤上了天灵盖。与此同时,黑洞洞的嘴巴里伸出九个蛇颈一样的长脖,每个脖子上都有一个又扁又干枯的脑袋,九个脑袋一同朝小姨和小圆张大嘴巴,发出婴孩一般凄厉的哭叫,声嘶力竭。
两个女人吓得肝胆俱裂,同声尖叫:啊
老太太被尖叫声吵醒,拉开帘子坐起来。有女人的地方就不得安生,她是明白的,玉娘的性子她一直不喜,小圆和她儿子私通,她是暗中默许的。只待哪天小圆肚子有了,玉娘便是不情愿也非得把她纳进门来。
谁知从年初到现在小圆肚子还没个动静,看今晚这闹腾劲儿,没准是东窗事发了。她叹了口气,披上衣裳出门。
还没过角门,前面的大树婆娑一动,跳下一个人影儿来。她抬头一看,正是戚隐那孩子。她暗道不好,玉娘的药分量不够,这孩子竟然醒了。戚隐没有立刻走过来,只是站在树底下惊恐地望着她。她觉得奇怪,再一看那孩子手里竟然拎了把斧头,冰冷的斧刃上一滴一滴淌着血。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颤着手指着他:你你你杀了谁?玉娘还是我儿,还是我孙子?是了是了,一定是这小子知道了他们要小山顶替他上仙山,怀恨在心持斧杀人,她目眦欲裂,哀叫道: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就不该收留你!
戚隐没说话,咬着牙拎着斧头杀气腾腾地朝她跑过来。她愕然后退,大叫道:你还要杀我!杀人了!杀人了!
斧子直朝她的面门抡过来,她下意识地捂住头,头顶斧子呼啸而过,她听见什么东西凄厉地哀嚎一声,紧接着腥臭的血落了她满头满脸。惊恐地睁开眼,正看见脚边躺了九根枯褐色的断颈,和那怪鸟硕大的身体和翅膀。
这玩意儿一直跟在你后面。戚隐抹了把脸上的血,说。
老太太惊魂未定,道:这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戚隐摇头,你回屋去,我去前院看看。
戚隐说完就拎着斧子往前院走,老太太回头看,离屋子还有段距离,一路乌漆麻黑,她不敢自己走,踉踉跄跄地跟在戚隐后面。推开角门,正见小圆和小姨满脸惊惶地冲过来,身后姨爹嘴里伸着九根长脖子追,只不过那怪鸟似乎不大会操纵,姨爹走得七扭八歪,两条腿都往外拐。
老太太一见他那模样就晕了,戚隐扶着她靠到门槛上。姚小山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趿拉着鞋走到回廊底下,问:你们在干嘛?
姨爹眼看追不上小姨和小圆,脚下拐了个弯儿,竟朝姚小山走过去。小姨连忙大叫:小山快跑!
姚小山终于看清他爹的模样,尖叫一声,撒腿就跑。姨爹拐着腿扑他,姚小山跑得快,姨爹追不上,又扭过来扑小圆。小圆尖叫着闪躲,姨爹看都追不上,扭头见歪在地上的老太太,一拐一拐地走过来。小姨大惊失色,跑过去拖老太太,太沉了她拖不动。
戚隐拎着斧头上去,一斧砸在姨爹后脑,顿时半个脑袋被他劈开,鲜血混着黄白脑浆溅到他脸上。戚隐咬着牙根一斧一斧砸下去,姨爹的脑袋和那怪鸟的头都被他劈个粉碎。
众人都骇然望着他,不知道是惧那怪鸟还是惧戚隐这杀人的模样。
劈了半晌,他姨爹的脑袋和怪鸟的脑袋都烂得像团泥了,戚隐扔了斧头,靠着吉祥缸喘了口气。
惊骇稍退,小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姨爹已经没了,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大哭道:造孽啊,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咱家怎么就进妖怪了!夫君啊,夫君啊!
戚隐缓过气儿来,道:是表哥从西市买来的蛋,他以为是麒麟蛋,没想到是怪鸟的妖蛋。
小姨恍然大悟,哭嚎着扑到姚小山怀里拧他,你这个畜生,畜生啊!你害死了你爹,看看你干的好事啊!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是妖蛋姚小山也哭,抬头见到戚隐,高叫道,不是我,是戚隐!他知道那是妖蛋,故意送到我爹屋里。娘,你不是下了药给那个小子吗,他怎么醒了?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姚小山从他娘怀里摸出琉璃子,细细一瞧,大叫道,果然!娘,这琉璃子是假的,是那小子上学塾的时候做的假货,捎到学堂里卖的。他拿这玩意儿来诓你!
小姨愣愣地转过来,戚隐站在那儿瞧着他们。小姨指着他道:原来是这样,好你个白眼狼,你原来早就知道仙长要来咱家的事儿,布下这样的毒计想要害死我全家啊!你这个白眼狼!
我的确知道你们要顶替我的事。戚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悲凉,但是我没害你们,有人跟我说蛋是妖蛋,我以为表哥只有一颗蛋,就是藏在我屋的那颗。我今天回家的时候那颗蛋已经有裂缝了,我往里头灌了砒霜,把怪鸟药死了。那颗蛋还在我屋里,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小姨不信,让小圆上楼看,过了半晌,小圆竟真的捧了一颗满是裂纹的石头蛋出来。
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沙哑地问道:那你给玉娘的那个箱子,装的是什么?
小姨回屋取出箱子,在众人面前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银钞,还有一封信。小姨把那封信取出来,信封上写着三个大字:辞别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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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魔——杨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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