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温很凉,萧宁甚至能看见自己口中吐出的一个个气泡在眼前漂浮而过,旋转升腾到亮银色的湖面上去,然后轻飘飘地陨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有些时候他还感觉自己嘴边的湖水是咸的,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
喂,你又来啦?九音似乎是用回了原声,他的声音是那种上扬欢快的少年音,只在某些时候才会带些深沉的感觉,他瞧着银色湖面上的小气泡,翘着二郎腿在湖边坐下,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幸灾乐祸,你天天往我这儿跑,知不知道如今魔族闲言碎语,到处都有人问尊上今天跳湖了吗,还有人说你看上了我。
他看着萧宁缓缓地催动灵力,从湖中爬上来,水淋淋地坐在一边发呆,戏谑地又问了一句:喂,你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
萧宁平静地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狐狸脸面具,自顾地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对别人说话:我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
九音扶了扶自己的面具,答道:这个问题你也问过无数遍了,我跟你说过,你若看不见什么东西,便证明你没有什么劳什子前世之事。
不可能,他不会骗我的,萧宁回道,为什么他能看见,我却看不见,这到底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真是见了鬼,九音不耐烦地回道,你想开一点,说不定他能看见,你看不见,是因为他认错了人呢。
萧宁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目光锐利地看向九音,九音被他的目光一刺,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好好好,那就是往生古镜坏了呗,灵真上神留给我的时候就是碎片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用。
可是我明明看见过一些东西,萧宁呆呆地说,我看见过,我,他,很陌生的样子,肯定不会是这辈子发生的事情
这可不一定,说不定他没死呢,他要是没死,你俩未来变成什么样都可能,九音打了个哈欠,很不感兴趣地说,你都知道他身上有清言诀了,你也知道谢清江和左挽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活在回忆当中少时在终岁山为他背下骂名的人,在瑟瑟竹林中持长剑摘下一片竹叶吹出一曲大漠沙如雪的白衣少年,被他活生生地逼着跳下了那条黑色的长河,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剩下。
萧宁如今还能回忆起那日的场景,他颤抖着指向他的手,临走前回头露出一个温柔到让人心碎的微笑,他纵身跳下、毅然决然,仿佛再无留恋,他说从来没有苦衷,都是为了你。
想起来的时候居然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了。
起初他一个人睡在北辰宫,风中荡漾着旖|旎的桂花香气,总能让他轻而易举地落下泪来,无数黑色的、白色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剖开心口,痛得鲜血淋漓。后来他封了北辰宫,可是无论睡在那里,夜半醒来身边永远空空荡荡,冰凉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最渴望得到的人,被他亲手逼死了。
他连难过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九音突兀地顿住了,因为他发现萧宁的目光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那种像是要滴出血来的猩红色,瞧着可怖得很。
他眼疾手快地出手在他后颈上轻轻一敲,指法精妙地叩了两个穴位,让那快要溢出来的红色血光霎时烟消云散:你这煞气却是比从前好了许多,对了,我可告诉过你了,你身上的灵力纯正充沛,不可能是魔族之人的,肯定是你师兄留给你的你明知道那个刖蓝不怀好意,干嘛还把她留在身边?
萧宁垂下了眼,良久之后才揉了揉眼睛,方才温情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双目瞬间变得一片冰冷:不明就里地处置了她,不能服众,况且,如此岂不是太便宜她了。
他目中神色明暗难定,在九音眼中居然带了半分鱼死网破的狠厉:我虽为尊,但魔族内部各成一派,私下里小动作无数,终归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习惯性地抿了抿嘴
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七一惹!我写完论文了!或许今天我能日个万吗???
或许吧
我:她姓江,他也姓江
朋友:天惹,姓江的人何止他们俩,你居然偷偷摸摸搞这个,危险的女人
我:???
注: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香杵纹砧知远近,传声递响何凄凉。
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蠮螉塞边逢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
温子升《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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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春江
捏碎那颗生灵之后, 庙外腾漫的大雾四起,缓缓地三人周身搅出类似漩涡状的帷幕, 三人站在漩涡的风眼处, 眼睁睁地看着那漩涡的范围越来越大,直到将周身的一切都吞噬。
在一片纯白当中, 那歌声越来越大。
顾陵下意识地向歌声的源起处瞧去, 视野之中却只有一片混沌的白色。恍惚间他听见周自恒的声音:同风,来探。
长剑出鞘, 在周身映出一片暖黄色的光线, 总算让混沌的空间清晰了一些。顾陵看见, 有一个身着道袍的人背对着三人站在他们身前, 却一动不动。
君来
周自恒便又开始施展引魂还情之术, 这修士恐怕是因为法术不精, 留下的生灵中的场景十分破碎, 若是直接查看, 恐怕会觉得一头雾水。但在生灵当中见到了当初留下此物的修士本人,对他用引魂还情之术,想必会更加清楚一些。
君言
顾陵听见周自恒宛如招魂一般的声音:剑灵若见三丈鬼, 容我通天问必回
面前背对着他们的人突然开始动弹了, 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些,寂静当中有人开口说话:老六, 你跑到哪里去了?
有微弱的声音答道:我在这儿,方才雾太大,一时寻不到方向幸好五哥让我牵着他的剑穗, 才不至于和你们走散。
大雾中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不知为何,声音皆听起来飘飘渺渺,面容也看不清楚,周自恒蹙着眉,解释道:这生灵当中的人神智破碎得太厉害,魂魄也残缺不全,所以才会这般。
朦胧中只能看见几人皆身着粗布道袍,看起来很是朴素,顾陵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这些人,是不是便是当初传说中闯进幽城来的那群散修?
俞移山一拍大腿:对对对,你瞧这穿着,还有周身的雾,简直跟传闻中一模一样嘛不过雾好大啊,我什么都看不见,这可太恐怖了,周师兄,周师兄你在哪儿啊,快来让我抱一抱,别丢了才好。
周自恒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面前,伸手把他揽住,又念了个咒,从同风的剑穗上延展出三条白色的丝线,紧紧地缚在了三人的手腕上:咱们跟着他们去看看,一定小心,不要走散了。
走在他们面前的几个散修许是也怕走散,便采取了和他们一样的方式,用一根长线将几个人的手腕连在了一起。
有人小心地开口问道:什么都看不见,咱们往哪儿走啊?
另一人回道:你听这歌声,绝对有些不对劲,咱们朝着歌声来处去罢。
方才那人答:会不会有些危险,咱们几个人术法一般,万一遇敌
有人沉吟了半天,方才回道:没办法,谁让咱们倒霉,进了这个鬼城,总得想办法出去啊
顾陵心头一跳,这几个修士在传言中不知怎么到了这个鬼城,原来是被困在了其中。
大雾散去了些许,三人总算也能看得清楚些那群修士一共有六个人,互相称呼几乎都是二哥三弟老五之类的,想必要么是同门师兄弟,要么是结拜同行的江湖散人了。
而这生灵的视野集中于方才那个声音怯怯的老六身上,想必便是他留下来的。
三人紧紧地跟着他们,在浓重的大雾中跌跌撞撞地行走,向着那熟悉的歌声走去。这歌声三人都熟悉,就是花朝当初为昭五唱的那首《捣衣》,据她说,是当初那个名妓姐姐最常唱的。
而那个名妓姐姐若正是方才看见的神像江春的话,此刻的歌声却又是哪里来的呢?神像不可能会发出歌声,莫非江春此刻还没有死?
若猜测没错,江春未死,江拂意此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宗师,带着徒弟到这里来,难道是早有预谋,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无数的疑问堆积在心头,顾陵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六个人只提了一盏灯笼,艰难地寻到了歌声的来处那座不似这座小城会有的、崭新的寺庙。方才大雾中的白光已经悄悄暗了下来,虽说雾浓几无昼夜,但是不难看出,马上就要入夜了。
几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不管如何,先进这寺庙去看看再说。在外雾浓霜重,兴许更加危险。
于是为首的老大便伸手推开了门。
从门中一瞬间透出的金光几乎刺痛了三人的眼睛,顾陵揉了揉,再次睁开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画面。
庙外大雾浓重,庙内却别有洞天。
与他们方才所见截然不同,庙内并没有那尊巨大的神像,空间也大了十倍不止。方才刺痛他们眼睛的,正是屋内堆砌的金银器折射出来的光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混杂着水烟枪的烟雾味儿、美酒醇厚的芳香气、美人身上诱人的脂粉味儿,兼带着嬉笑怒骂声、喝酒划拳声,俨然一副盛世之下的极乐场景。
顾陵正看得眼晕,突然听见周自恒冷静的声音:闭眼,念清心咒,这是幻境!
顾陵一惊,突然意识到虽然隔了时间和空间,自己刚才那一刹那也几乎沉溺于其中,情不自禁地走进去。他连忙闭上双眼,默念了即便清心咒,才再次睁开眼睛。
这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有些不同了。
方才第一眼,他看见的只有取乐的客人、颓靡的奢华之气,而这次他却能在其中看出一些细微的不对劲来,譬如所有人虽姿态各异,面上的表情却有些扭曲有人左拥右抱泫然欲泣,有人输光家底却兴奋异常,一切都以一种反常理的形态存在着。能看到这些,也充分说明他已经抽离了幻象。
而那几个散修却无周自恒这般沉淀多年的修为,自然也就没那么幸运,刚刚打开那扇庙门,他们几乎就立刻被拉入了幻境。
至于为何小小的庙中别有洞天,为何在这破败荒凉的小城中有这样的景色,以及所有不合常理、该被思索的疑问,立刻被这群人抛之脑后了。
顾陵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六个散修像是被抽了魂一般,呆呆地走近了这盛大的纸醉金迷之中。
庙门刚一关上,庙内便自成了一个小世界。顾陵环顾四周,发现这完全不像是一家普通的酒楼,空气里旖|旎的香气和四处的气氛,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是一家青楼。
花朝说过,那名妓姐姐出身古长安,这自然便是古长安的青楼了。
古长安城曾是盛世的象征,在修真界上一个一百年中,长安几乎是人人梦想的天堂。只不过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永世长存,妖魔作祟、天降横灾长安城成了魔族混战的战场,若不是灵真上神将他们封印进了缝魂洞,毁灭的一定不止长安一城。
这段混乱的时期也被修真界称为混元时期,这段时期听着遥远,事实上修真界风平浪静也不过五六十年,只是经历过的人对此讳莫如深,没经历过的年青一代又无法想象罢了。
总而言之,种种一切让这座城市宛如镜花水月般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如今众人甚至连古长安的遗址所在都寻不到了。
三人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似乎也能想象出当初那座传奇城市的盛世图景。美人香腮,花钿精细,发髻巍峨,要么怀抱着琵琶弹出泠泠声响,要么咯咯笑着跳起胡旋舞,穿梭在众人之间一切瞧着美好到了极点。
方才那六个修士几乎立刻融入进了这个图景当中,飘飘然地怀抱着美人,或者贪图着金器,享受地瘫坐在厚厚的毛毯上。
那个唱着长安城中秋夜长的女子也聘聘婷婷地从二楼的房中走了出来,身着鲜艳如血的红石榴舞裙,明珠与玉石叮当作响,面上罩了一个珠玉制的流苏面纱,不用看脸,便知是倾城绝色。
她一出现,便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有人疯了一般站起来挥舞,高声嘶吼着江春姑娘,有人摇头晃脑地执笔草书,流着泪低声吟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虚假与现实,美好与颓靡交织。
江春轻轻挑了挑眉,躬身向楼下行了一礼,在周围客人的讨论声中,顾陵听出,这位长安城的绝色名妓,似乎是要在今晚告别春江楼,择一人从良了。
方才那六个修士似乎被谁上了身,其中一人突兀地嘶吼道:江春姑娘,跟我走吧,我出百万黄金!
他穿着穷酸的粗布长袍,周围人竟也没觉得不对,只拊掌哈哈大笑着,那人似乎能为自己出得起万金十分得意,四处摆手,高傲地坐了回去。
由他带头,楼里开始了此起彼伏的拉锯,众人红着脸粗着声,财大气粗地开出一些高到令人咂舌的价钱。旁边的鸨母似乎兴奋到眼睛都红了,江春却没有说话,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人群中四处搜寻。
她似乎在找人。
一阵寒风突然毫无征兆地刮了进来,众人抬眼看向入门处,只见一位年轻公子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他乌黑的发间似乎还落着霜雪,刚一进门便在暖暖的室温当中消逝不见了。
顾陵转头看向江春,只见她本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突然蕴满了别的东西,霎时间宛如在瞳孔中扔了一把碎钻,漾出流光溢彩的笑意。他几乎立刻便可以笃定,这样的眼神什么从良,什么择人,她从一开始,就在等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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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重生]——似为夜宵(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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