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 佣兵队的副队长就走了过来，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绿眼睛的女性很健谈，很快就打破了桌子上凝滞的气氛, 当然, 除了卡洛斯那一块。
    维加镇距离帝都并不太远，但事实上, 它已经位于帝国的边缘地带。因为以它为界, 大陆平原的另一边被广袤无际的森林所覆盖，在那里面建立人类的城市，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石爪森林只是这片广袤森林的一小部分, 由于里面大量出没着一种称为石爪兽的小型魔兽而得名，再远的地方，这些低级的武者们并不敢冒险探索, 只有装备齐全的精兵才会往里探索。
    石爪兽是一种中小型的低级魔兽。它尖利的爪子能在坚硬的岩石上轻而易举地留下爪痕, 也能在一瞬间抓穿武者的胸腹。当它们繁衍多了以后, 会对附近村镇的居民造成威胁，因而，维加镇上会有定期布告，征集武者们去清剿这些魔兽。
    据闻，高级石爪兽体内的魔核通过某种方式炼化以后，能在一定程度上提升武者的敏捷度。石爪兽的价值除了魔核，还在它的爪子上，尖利的魔兽爪子被货商收购，用于加工防具和武器。除此之外，它身上的其他部分可以用于制作一些低级的魔法药剂。
    佣兵队的脚程很快，谢云晞悄悄地在双脚上加了一个咒术，才跟上了他们。
    魔法师的攻击力是很强，但与此同时，因为多年埋首于古老的卷帙之中，缺乏必需的锻炼，这具身体的体力并不是很好。
    施下咒术以后，一股无形的气流拖着他前行，这让他的身体轻盈了许多，在他的身后，甚至没有留下脚印，深灰色的袍子也一干二净。
    注意到这个细节的珀莉心中羡慕不已。
    前些天下过雨，这一带的泥土松软而湿润，虽然作为佣兵队的一员，她已经习惯了在这种路况中行动，但那些沾上皮靴的污泥和脚下软烂的触感，偶尔还是让她有点难受。
    身后一些脾气火爆的队友不耐烦地蹙起了眉，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咒骂。
    在陌生的森林中保持肃静是一个良好的习惯。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经验丰富的小个子正辨认着石爪兽留下的痕迹，而队伍中央，一个身型壮硕的剑士身上背着散发出异香的制品，用于引诱目标。
    石爪兽的动作相当敏捷，可能在众人不经意间从任何一个角度钻出来，然后给予脆弱的人类躯体可能致命的打击。为了抵抗这种突袭，佣兵队的人身上都穿着足够坚硬的防具。
    寂静的森林里，轻微的脚步声被依稀的虫鸣声掩着，每一个人都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只有谢云晞时不时走神，目光凝在前方的主角身上。
    卡洛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之中，他的手中警惕地握着短剑，身体保持着随时可以进攻的状态。
    但与队伍中的其他人不同，由于资金的限制，卡洛斯暂时还没有购买足够的防具。
    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行为太过突兀，刚刚在镇子里的时候，谢云晞简直想把眼前的人拽进防具店里。
    不喝他的麦酒，那给他加个防护术总可以了吧？
    谢云晞走快几步，赶上了他。
    察觉到自己的身侧多了刚刚那个灰色的身影，卡洛斯的动作短暂地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将自己心中那点茫然盖了过去。瘟疫以后，一个人摸滚打爬的经历让他对一切抱有天然的警惕。
    谢云晞缓行在卡洛斯的身侧，用不打扰到队伍的音量很小声地唤了一句：卡洛斯？
    没有回应，卡洛斯用冷漠的态度拒绝了他的搭讪。
    谢云晞并不泄气，他用同样的音量，语气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卡洛斯，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黑色兜帽下，少年面色紧绷，薄唇依旧冰冷地抿着。他其实有着一张清俊好看的脸，但如果掀开兜帽，人们就会发现他额上和眼侧紧紧缠绕这纱布，在那下面，是狰狞的疤痕与伤口。
    谢云晞想了想，又补充道：听不到的话，我就说大声点。
    过了一小会儿，卡洛斯终于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谢云晞得到回应，满意地弯了弯嘴角。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卡洛斯，接下来，我要给你施一个防护术，这会让你在战斗中受到的伤害减轻一些，你可能会短暂地感到发热，但是不要担心，可以吗？
    由于魔法师的身份尊贵，在帝国中，一般只有那些高级队伍的将领才有可能得到防护术的加持。但出乎意料的是，卡洛斯沉默了一会儿，笃定地拒绝道：不。
    不？
    谢云晞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他被这个不给打击了，有三秒钟说不出话来。
    在前几个世界中，他还没有被主角这么笃定地拒绝过。
    靴子踩进污泥，带出轻微的粘稠响声，卡洛斯又往前走了两步。他敏锐地感觉到，身旁的灰袍法师他说他叫伊恩速度慢了一点。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居然涌起了一点微妙的愧疚感，这种感觉很陌生，起码对于别人，他似乎没有产生过类似的情绪。
    可能是因为魔法师对他的态度太过柔和了柔和得不像他平日里接触过的任何一个人。
    卡洛斯硬着头皮，面色冷凝地解释道：我没有钱偿付你的防护术。
    说的是大实话。
    谢云晞一瞬间悟了。
    卡洛斯从前接触的环境中，大家通常都精明地将自己的付出价值最大化，很少会有平白无故的好意落在他身上。
    说不准自己的行为在他看来还像是强迫交易
    谢云晞换了一种对方能够理解的解释：不需要偿付。你的身上没有防具，如果在战斗中受伤，会很麻烦。这是来自魔法师的馈赠，过时不候。
    他能想象得出，这番话听到卡洛斯耳里，估计会被翻译成：你如果在战斗中受伤，会拖队伍的后腿，我只是不希望那种情况发生，你小子别不领情。
    但作用是一样的。
    说完这句话，谢云晞干脆地念动咒语，不再等对方的回应。
    一束淡蓝色的光晕从魔杖尖端飞出，丝雾般缠绕到卡洛斯的身上，与此同时，谢云晞感觉自己的精神力被抽出相当少的一缕，就如同浩海中被舀出一小碗水。
    但即便一个对他来说这么低级的防护术，也足够抵挡来自石爪兽的攻击了。
    身侧的少年似乎惊诧于魔法师的行为，步伐僵了一瞬。斗篷下，卡洛斯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意涌入四肢百骸，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在进入石爪森林一段距离以后，佣兵队终于走出了泥泞的地段，这里生长着一种奇特的草本植物，它们的根茎匍匐在地上，形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罩住了整个地面。
    泥地逐渐消失，珀莉松了一口气，她的靴子不用再接触那些湿润的泥土了。
    而且泥泞的环境对于佣兵队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忽然，队伍前的小个子抬起了手。随着他的动作，佣兵队里的众人都放轻了步子。
    兽群很接近了。
    通常，石爪兽并不是单独出现的，它们一般二三十只组成一个小群体，而超过五十只，就可以称为大群体了。也因为它们的这个习性，武者们很少敢于单独进入石爪森林，他们会在维加镇组了队，或是拥有自己的队伍后，才进来冒险。
    头顶的树叶传来一阵细微的扑簌声，珀莉敏锐地抬起头，不远处的绿荫间，一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睛正盯着她。
    来了！她冷静地喊道。几乎是同一时间，手中的弓箭已经射了出去。
    嗤的一声，弓箭刺穿数片叶子，扎进虚空。
    一个灰黄色的影子倏的从绿荫间窜出，又隐到树后。
    电光石火间，谢云晞已经看清了那只魔兽，那是一只有点像山猫的动物，却又拥有着类似犬科的吻，浑身覆着灰黄色的皮毛，爪子大而有力，能在一瞬间抓紧树皮。
    它如履平地一般穿行于枝叶之间，动作灵活迅捷。
    珀莉的攻击落空了，但那支弓箭如一道讯号，打响了这场战争。
    四面八方的枝叶抖动的声音倏然加大，树木的间隙中钻出一个个灰黄色的小脑袋，石爪兽咧开那张类似犬科的吻，深红色的舌头垂落下来，目露狰狞地盯着队伍中央那个背着诱饵的武者。
    佣兵队的队长高声喊出命令，很快，武者们与这些魔兽缠斗在一起。谢云晞迅速地处理了两只朝他扑过来的石爪兽，然后在眼前的一片混乱中寻找起卡洛斯的身影。
    以他的能力，他可以在顷刻间帮小队扫清障碍，但如果这样做的话，他之前对佣兵队队长提到共同合作的借口就不存在了。
    背着诱饵的武者挥舞着双斧，抵抗着朝他扑过去的魔兽。武者的身上穿着厚重的盔甲，但即便如此，还是看得让人胆战心惊的。谢云晞抽空也给他甩了个防护术。
    注意到这一点的武者对他感激地露出一个微笑。
    距他不远处，谢云晞发现了握着短剑的卡洛斯，短制斗篷在少年的身后翻飞，兜帽已经在战斗中滑脱，露出漆黑的短发，以及缠绕其间的白色绷带。
    卡洛斯正挡着一只扑往诱饵的石爪兽。
    石爪兽看着挡在它身前的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呜噜声。它伸出尖利的爪子，一个有力的弹跳以后，凶猛地朝卡洛斯扑去！
    在石爪兽扑到身上以前，卡洛斯敏捷地侧弯躲过，然后挥出短剑，扎向了它的胸腹。石爪兽当即悬空扭了一下，短剑划过它身侧的皮毛，带出一小道血痕，几颗血珠压弯了一旁的草叶。
    这一次，石爪兽的喉咙里传出凶狠的嘶声。它轻巧地落到地上。然后再次扑向卡洛斯。
    谢云晞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在这个世界线中，卡洛斯由于魔气提早爆发的原因，不敢暴露于人前，也没有被武圣收入门下，他那些基础的格斗技巧都是旁观低级武者们学来的，能与魔兽周旋到这个地步，纯靠本能撑着。
    石爪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扑向了卡洛斯，它的爪子抓上了少年的手臂，但没有留下任何伤痕，而下一刻，一柄藏在暗处的短剑便结束了它的生命。
    卡洛斯呼出一口气。
    在他的身后，谢云晞却眼角一跳另一只魔兽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少年。
    即便知道自己已经给对方加过防护术，谢云晞还是下意识甩出一道魔咒。
    一团火光凌厉地划破空气，迅速击向石爪兽，在火光接触到那团灰黄色的皮毛时，发出了轻微的烧灼声响。
    偷袭的石爪兽连哀鸣都没发出来，就直直向后飞去，砸进了杂草丛中，接着彻底失去了动静。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卡洛斯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盯着身前忽然出现的魔兽尸体，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少年短暂地拧回头，望向法术的来处，灰袍的魔法师正站在不远处。
    在凌乱的树丛中，在喧闹的背景声中，魔法师安静地站在哪儿，刚刚由于挥动魔杖而飞扬起来的宽大袖子还没有完全落下，这一瞬间的画面映入卡洛斯的眼中。
    这是他第一次与对方对视。
    心中涌起一股陌生而奇异的感受，但几乎是同一刻，他便下意识转回身体。
    卡洛斯很快迎上了另一只石爪兽，谢云晞一边留意着他，一边又间隔着点掉了几只魔兽，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划水得太厉害。
    不久后，这场战斗落下帷幕，佣兵们四散开来收集此次的战利品，并协助受伤的队友。
    原本，佣兵队的计划是花费四到五天完成这次行动，因为石爪兽的踪迹并不太好寻觅，他们无法预估确切的时间。但这一次，他们在第一天下午就完成了大半计划，而且没有队员受到重伤，这实在是难得的好运气。
    珀莉眨了眨绿眼睛，感激地望向身旁的魔法师，对方一个人起码处理了三分之一的魔兽群，又给作为诱饵的队员加了防护术，若非他的存在，小队不可能这么顺利。
    估计再在密林里待上两三天，她就可以回到维加镇，好好地洗个热水澡了。
    四周的佣兵都在忙活，谢云晞一开始和佣兵队队长的说辞是，他作为一名魔法师，需要几颗足够新鲜的石爪兽魔核，拜托队伍为他带路，同时，他可以协助队伍的行动。
    这时，他象征性地取了几颗魔核，随手丢入了储物戒，然后就无所事事地站在一侧。
    卡洛斯正在收集魔兽的尸体，将它们放进队伍准备好的箱子。
    他刚经历完战斗，身上带着血气，愈发显出一种锐利的锋芒。虽然他只是队伍中的新人，按往常惯例，他是被其他老兵欺负的那一个，但不知道为什么，卡洛斯周身的冷意无端使那些老兵有些退却。
    当他靠近时，原本站在箱子旁谈话的佣兵都下意识住了嘴。
    石爪兽身躯较小，由两名佣兵负责搬运。他们缀在队伍的中后方，队伍继续向前。
    当天，大家并没有遇上第二个魔兽群，入夜以后，负责探路的小个子找了一处林间空地，队伍歇息下来。空地中央生起一摊篝火，火焰欢快地燃烧着，散发出暖意，枯枝发出噼啪的声音。
    卡洛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浑身上下依稀写着拒绝靠近。
    谢云晞看了他两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走过去。
    这个世界的主角警惕心很强，他打算以一种对方能接受的距离，慢慢让他熟悉自己。
    他走到另一处，用法术给清洁出一片空地。佣兵们偶尔好奇地打量两眼穿着灰袍的魔法师，但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打扰他。
    谢云晞安静地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一整天的行动虽然没消耗他多少魔力，但身体上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原身作为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估计这辈子都没走过这么多路。
    双腿酸胀得很，片刻后，谢云晞就昏昏欲睡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间，他的身旁忽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活物坠了过来。声音很近，几乎就靠着他炸响，与此同时，脸颊上还略过一股微风。
    谢云晞正打着瞌睡，倏然间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在意识完全回炉以前，一个法术已经本能地瞬发出去。
    法术击中了某个目标。对方闷哼了一声，跌进草丛，压出一阵窸窣声响。
    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却又掺杂着几分熟悉。
    然后谢云晞彻底清醒了。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看清眼前的情形以后，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浓郁的夜色中，一双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卡洛斯面色僵硬地倒在草丛中，猎猎火光没有给他笼上温暖的气息，反倒映出他冷凝的神色。
    少年紧咬着嘴唇，肩膀上是一个被法术击穿的血洞，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浸湿了漆黑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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