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翌道:我输了。后会有期。
柴石州拦住他去路,将青花瓷瓶在他眼前一晃:不想要?看他撇开脸,沈少将军,骨气这东西,不是这样用的。话音一落,即刻点了沈翌穴位。
沈翌动弹不得,唯能发声,依旧是冰冷音调:你要如何?
柴石州倒出一颗白色药丸,递至沈翌唇畔:我说了,若是赢了,我喂你。
不必!一根手指抚上唇瓣,沈翌不敢再说,只觉唇上的温度,由冰冷、至温热。
很好。柴石州将药丸摁入沈翌口中,低眉一笑,沈翌,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喜欢。
第118章 繁吹樱谷
一盏茶时间过去,沈翌的穴道自行解开,石州早已离去。
他抚摸唇瓣,仍是温凉。若无其事地移步回房,却在半途,遇上越行锋。
借着灯火,越行锋见沈翌面色苍白,不似平日里的面若冰霜,而是由内而外的透骨之色。
见来人在此,像是等了许久。沈翌回想方才一路曲折,他在此处,应是看不见什么,遂安了心:花冬青说完了?
越行锋既是摊手,又是叹气:依我看,照这个势头下去,两天两夜也说不完。
沈翌谨慎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越行锋一挑眉:找你。有意无意往竹林那头一瞄,这里环境不错啊。
听此人没话找话,沈翌直觉言多必失:走了。
目视沈翌行色匆匆,越行锋也无多问,稍稍摆手了事。趁他走远,方才步入那一小片竹林,且在枯草废叶之中,拾得一只青花瓷瓶。鼻尖一嗅,莫名清香。
*
两日后,定州城南三十里。天虞山,繁吹谷。
此处曾有剑客商华名震一时,与戚家小姐的爱恨情仇也曾为人所称道。数百年过,谷中依是终年樱瓣纷落,如是当年。商隐承袭先祖超凡剑术,却从未现世,因此为人敬仰。
入谷处有九重溪流,白石清流,车马不可行,轻功卓绝这会儿,自可踏水而过。花冬青一行人自不必说,唯独一个武功欠奉的沈翎,亦是让越行锋扛过重溪。
九重溪深处,商隐之子商禹已率一众侍者,等候多时。
数日前,花冬青已将所有宾客的图册交予沈翎,命其务必认清人脸。如今一见商禹,沈翎不负众望,即刻上前寒暄。
如是久别重逢的好友,沈翎的演技令人惊叹,举手投足尽是谦和恭敬之意:旧闻少谷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沈翎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本以为商禹与其父一般厌恶这种无聊客套,哪里晓得父子性情相去甚远,商禹那货相当吃沈翎这一套。
花冬青本有些忧虑,但见沈翎待人处事如鱼得水,不由赞叹:真看不出来,习武学医他是条虫,一到与人往来,竟是这般熟络。
越行锋见怪不怪,剔着手指,略瞥一眼:逢场作戏和装熟这两样,可是他的强项。他在京城,就是这样混了十几年,当然熟络。
听到这话,花冬青完全没法感到欣慰,这里是繁吹谷,不是京城酒肆,拿对付纨绔子弟的那一套来对付这些人,实在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
越行锋发觉花冬青面色有异:你好像不太高兴?
花冬青摇头不止:我的表弟,还真是一位奇人,我当真是服了。平时傻愣愣的,一到这种场面居然活了唉。
沈翎那头聊完,回到花冬青身边:表姐,还满意吗?
花冬青不知如何评价,牵着嘴角勉强笑着,示意他凑近:实在太假了。本想多提点评价几句,哪知又有一行人踏水而至。
沈翎对这几人的评价,只有四个字:面目可憎。
本以为画像上的那种欠揍感乃是画师所致,当真真切切瞧见了才知,那位画师的画工真是神乎其技,完全掌握到这家人的精髓。
顺便说一句,那位画师,正是花冬青。
花家不缺画师,花冬青之所以亲力亲为,全然出于对这家人的厌恶。
渝州白家,曾经的天下首富,后因子孙经营不当,身家逐渐缩水,今日所余家业不及当年半成。也不知这样的家族如何有资格参与商隐的寿宴。然有人说,当年的白家家主曾是商华挚友,故而其子孙后代才勉为其难以礼相待,留足三分情面。
家主白卓向来自视甚高,最看不起女子当家,往年没少对花冬青冷嘲热讽。今日得见传说中的花家少主一副文弱样,更是不放在眼里。
白卓将沈翎打量一通,冷笑道:沈翎,敢问令尊身体可好?
花冬青一听,立马火冒三丈,暗道这个花样作死的有事没事就找茬,分明知道沈翎已是花家之人,居然还有脸提起京城的那个沈家,当真是不把花家放在眼里。好在隐世一脉有其规矩,若他在外公然出卖沈翎,他一族人定然活不过五日。如今此处没有外人,他自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商禹眼见此事发生,念在沈翎年少谦和有礼,自然站在花家这边,刚想站出去为花家出头,却见花冬青身后走出一人。
越行锋看白卓的眼神是万分鄙夷,言辞又坦坦荡荡:昭国公他老人家好得很,不用白家主挂心。反倒是我想问一句,令公子在风华楼欠下的那笔五万两赌债,打算何时偿还?如若还不起,那便按当初约定的,将风华楼拱手相让,如何?
白卓脸色骤变,望着越行锋的狡黠笑目,不由瞠目:难道、难道你是
越行锋截了他的话,温和道:知道就好,给我闭紧你的嘴。
仅仅一句话,白卓的嚣张气焰即随风而散,与商禹打了声招唿,乖乖随侍者入了谷。
沈翎听出一二,凉凉问一句:你可别告诉我,你那些钱都是这样得来的?
越行锋义正言辞:小人不义之财,君子取之有道。有什么不对么?
沈翎拍拍他肩:很对,非常对。
*
可谓山外有山,繁吹谷的景致比起画岭,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不及画岭广阔,但清逸风雅,随处皆是古木垂荫,偶有山樱纷落。
待谷中侍者退下,沈翎就迫不及待拉着越行锋出门熘达,把花冬青独自留在屋里。
谷风清暖,沈翎踩着地上的斑驳光影,当是幼时跳格子,玩得不亦乐乎。
见越行锋规规矩矩站在一旁,沈翎纳闷了:话说你愣着干什么?你也站得住?别装矜持了,这里又没别人。
越行锋笑而不语,听沈翎盛情邀约,何尝不想把他抱个满怀,在这空无一人的山谷里打滚玩乐。看他再三邀请,越行锋只得凑近了些,但仍是中规中矩。
面对装正经的越行锋,沈翎只觉好笑,跳到他面前,往他脸上一捏,再一扯。
越行锋忍着痛,皮笑肉不笑:看我左后边。
什么东西?沈翎寻了方向看去,在一处树影背后,发现一张冰冷的脸。心神一震,默默与越行锋分开些许距离,低声道:我哥一直跟着?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从我们出门。越行锋直言不讳。
那你也不早说!沈翎不禁扶额,回想方才一系列丢人的幼稚举动,真想当场装死。
越行锋看他兴致弱下去,有意无意问他:虽然你家出了点事,但你哥也不至于闲成这样。不趁这个空档娶房媳妇,实在有点浪费。
沈翎没意识到越行锋的目的,随口说:娶嫂子?我哥从来没提过。
越行锋摸着下巴,作沉思状:难不成是因为你?
沈翎狠狠瞪他:我们可是兄弟。是兄弟!
兄弟就不可以吗?越行锋瞄见那双眼睛死死定在那里,连眨也不眨一下,身形更是纹丝不动,若非刚才风拂枝叶,他还真看不出树影下有人。
你这种人,当然什么都可以,只要高兴,哪会在乎什么伦常。沈翎不由自主看向兄长,我哥怎么老是站在那里,也不动一动。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越行锋叹息道,若他不在,真想摘朵花插你头上。
你就不能想点正常的东西?沈翎怏怏地斜视,又苦思,这里安全得很,谁敢进繁吹谷乱来?他到底要保护我什么?
越行锋挺直腰板:看不出来吗?
沈翎大概领悟,在他胸口一捶:当初哥肯让你救我离开,现在又岂会介意?
越行锋一派高深:太年轻啊,太年轻。
扭头见越某人一脸老成,沈翎刚想揶揄几句,就见一个谷中侍者被沈翌拦下,耳语之后,转身离开。
随后,沈翌上前,对两人道:最后一拨人已经来了,侍者让花家稍后前去接风宴。
最后一拨?沈翎望天,时辰是有些晚了。
中吴叶家堡。
第119章 叶氏义子
中吴叶家堡,曾与云间花家、渝州白家、九都戚家,为世人称作四大家族。然四者全盛之气,恰逢多事之秋,百年间纷纷没落,尤其是叶家。当年叶家以下犯上,以谋逆罪论处,好在当时帝王念及旧情,留下一脉,延绵至今。
接风宴上,商隐并未露面,连同迎客的商禹,在座皆是数年未见的好友或对手。
沈翎方才玩得远些,与越行锋二人赶赴落樱堂时,众人皆已坐定,唯独花冬青坐的一角,人气凋落。见表姐满面怒色,急忙携两人过去。
过堂途中,沈翎暗暗朝两边看去,来贺寿的人并不多,七八拨几十人,散座各处,除了白家那厮,大多面生。
沈少主。其声线温润如玉,然在沈翎听来,却是惊骇成怒。
呵,真是天下之大,何处不相逢。越行锋幽幽说着,跨步挡在沈翎身前。
花家一行数人之中,最为惊讶的不是沈翎、亦非越行锋,偏偏是落座众人之后的沈翌。他举杯独饮,只当听闻那人声音、瞥见那人容貌,方才手一抖,洒了酒。
丰神俊朗,俊眉清和,夺目的桃红唇色,外加一身不沾尘垢的白衣。他是柴家大公子石州,此刻正站在叶家堡主叶铭修身后,正执着酒壶,为其倾杯。
越行锋了悟道:难怪林家那废物独自入了万花深潭,原来你有此一招,还真是高明。
柴石州不予置否,笑意和煦:越公子说的,柴某怎么听不明白?何为有此一招?柴某不过随义父前来赴宴,仅此而已。
一直隐瞒身份的柴石州,今日居然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柴家身份,毫无掩饰之意,而众人得知他乃是朝廷重臣之子,竟无过多讶异,可见柴石州的厉害。
此时,花冬青款款而来,盛装之下,不失清丽:叶堡主,你何时收了一个义子,看来人人皆知,为何惟独瞒着我一人?
叶铭修满目高傲,与柴石州的气质同出一辙,也难怪能以父子相称。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抵就是这样。
在座众人好似无视此景,任凭花冬青一人在那质问,不管不顾。花家的地位,便是如此。
叶铭修仅是一笑,竟是无意作答,最后还是那个义子替他开口:柴某已提前拜会那些叔伯,至于般水画岭,实在守备森严,柴某三过而难入。
说得艰辛,其实也就一句借口。以他柴石州的能力,闯过画岭重重守备并非难事,如今这般说来,不过是把错安在花家身上。偏偏这几日,画岭的确守备森严,花冬青无言以对。
一场接风宴下来,各家各怀鬼胎,连沈翎也看得清清楚楚,何况旁人?
*
夜里,沈翎在客房睡下,越行锋以贴身护卫之名,与之同宿一屋。因为分里外两间,其间房门相隔,故而无人疑心。
可二更一过,人全睡下,外头那人自然而然去了里屋。
沈翎倚在越行锋怀里,任他抱着,眉头深锁,全无睡意。时而有手在腰间掐着,他也懒得理会,连动也懒得动。直到那手劲逐渐加重,才痛得叫出声。
越行锋侧卧着,待沈翎自己翻身过来:怎么不睡?榻子太硬了?
沈翎摇摇头,很快忘了腰上的疼:那个柴石州,真的为柴廷办了不少事。柴廷平日只说不孝子游历不归,也无多人怀疑,哪知现在一出现,居然成了叶家的义子。太可怕了。
为父亲、为家族办事,天经地义,换成你,也会这么做。越行锋对此看得很开。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越行锋不得不承认,柴石州可算把这句话做到极致。
柴家的手居然已经伸到这里,眼下沈家失势,再这么下去,恐怕连个骨头渣也不剩。沈翎忧心不已,更加难以成眠。
你哥不是来了么?越行锋忽然来了句,见沈翎吃惊,浅浅一笑,你也想到了?我就说,你哥要是真这么闲,早被你爹按着成亲了。我想,他多半得了消息,所以才借此机会随你前来。不愧是沈少将军,名不虚传。
经他这么一说,沈翎才忆起兄长在宴上的表情,看似漠不关心,却时不时往柴石州那边瞧着,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但沈翎细细想来,兄长的眼光里,似乎全无杀意。
沈翎问道:你觉得我哥会怎么做?
越行锋想了想,拣了不大重要的说:你哥就一个人,且以他的性格,绝不会求助于任何人。单凭一人之力,顶多只能打探打探消息,不会轻举妄动。这一点,你可放心。何况他还得顾着你不是?
想起往昔军中传言,沈翎自是担忧:单枪匹马的事,他可没少做。
越行锋把人搂紧:反正不需要你做。难不成你还想着帮忙?
沈翎把头往那胸口埋了埋:我也帮不上。
你现在可是花家少主,可别忘了。越行锋提点道,若真有个什么,你可以救他。
我?与兄长相较,沈翎向来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想不到今时今日竟是不同了。
对,你可以。越行锋察觉他眼皮时不时一顿,想必是宽了心,便犯困。
沈翎果真很快睡去,越行锋扯过薄被将他裹紧,眼角瞥见窗外掠过一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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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多败絮——弗烟(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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