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自古繁华福地,游人热闹,器物精致,珠帘画桥,不胜天工。但夏天的杭州城却如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走不上两步便要流下满身的汗。
尤其程问晓把自已打扮成一个彪形大汉,非但穿上一件厚皮衣,里面更塞满了绵花,以充臃肿。走到一处桥上,往下一看,只见清澈的水面上倒映了一张红色大脸,只是脸上却流下一条一条的白线。
程问晓一惊,看清楚了去,心道:“原来朱砂遇汗褪去,我脸上才会这样。这可不行,万一让人看到我这副模样呢?”走到桥下,泼水洗脸,又将脸上的胡须摘掉了。
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觉不妥,哪有一个彪形大汉长这一张脸。每走一步都十分别扭,只怕会更引人生疑。又找了个地方将身上的衣服换下,顿时轻松了不少。心道:“昨天报官府时我是易了容的,现在没易容不知会不会出事。”但想到离程家已经不远了,也不太惧怕。
一路往程家走去,越走近一步,眼前景物便熟悉一分,心也跳快了一下。他心里想道:“爹爹妈妈看到我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妈妈的病应该好了吧?唉……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在姑姑那……姑姑……”想到程晚香,又伤感起来。
越走左右行人便越少,转过一条街,自知前面便是程家大宅,脑海中顿时想起了上次回程家时看到的大宅,左右有两只石狮子,更有两株遮天大树。抬头一看,却不禁身体一震,眼睛一呆。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程家大宅?只有一片废墟,墙倒旗摧,四处飞灰。废墟上还冒着黑烟,显然是刚烧不久。
他往程家冲去,踏入原本是大门的位置,回目四顾,一切都已成了焦炭,哪还有当日的繁华。他口中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房子会烧了?爹爹妈妈呢?”往里走去,却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一跤。
他爬起来向后一看,却见从废墟中伸出一只手,手已经僵了。他回头将石头、木头搬开,拉住那只手拖出一个人。那人早已烧得面目不清,认不出是谁。
程问晓心里一颤,将那焦躯扔开。心中闪过一个猜想,却竭力把那个猜想压下:难道是家里忽然着火了,人逃不出……
他站起身,在废墟中四处翻着,半个时辰已翻出四具尸体,其中三具已经烧成焦炭了,另外一个面目尚可勉强分辨。程问晓认得,那是管家刘叔。他心中又恐又急,道:“爹爹妈妈……他们不会出事吧?他们在哪?不会的!不会的!爹爹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出事?他一定没事的,他没事,妈妈也一定没事……”
在废墟中四处乱走,又看到了四、五具焦躯,面状可怖,十分骇人。隐约知道走到后花园,却见原来花香袭人,绿草幽幽的后花园已成为一片焦土,黑烟仍在冒着。
程问晓身体颤抖,忽然想到了一个恐怖的问题:“若是偶然起火,火势怎么会烧到后花园来?后花园草木最多,若不是别人纵火,怎么可能烧得起来?”越想越加恐惧,只生怕父母也在这场火中出事。
他四处乱走乱翻,几近疯狂。忽然耳边似乎听到了一个呻,吟声,却十分微弱。程问晓身体一震,道:“还有人!”站定身子侧耳听去,隐约感到那个**声就在不远处。
他缓缓向声音方向寻去,忽然在一处废墟下找到一口井。他走过去将几块大石搬开,往井底看去,果见井水幽幽中藏了一个人。他吼道:“你听得到吗?喂!”
那人一动不动,却不回话。程问晓咬牙想了想,见井下还落了一条绳子,试着用脚去勾,却勾不上。干脆双手按住井壁,往下缓缓滑去。到得井下将那人扛在背上,缓缓向上爬来。
那人落到地上,仍然昏迷着不醒,口中低声呻,吟。程问晓认得是家里的小童咏春,想来是大火烧起时他逃不出去,跳井救命。
他伸出一只手抵住咏春后背,身上内力一转,缓缓送到咏春体中。送了一会,咏春“唔”的一声,口一张,吐出一口浓痰。才缓缓醒了过来,看见程问晓一时仍想不出是谁,打量了良久,叫道:“少爷……少爷!”叫了两声,气力不继,又昏了过去。
程问晓只得再给他送进内力,送了一柱香的时间他才复醒了过来。程问晓道:“你不要急,我就是问晓。咏春,你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爹爹妈妈呢?”
咏春舒了口气,沉默片刻,恢复了些气力才道:“少爷……少爷你回来就好了……这……这件事约莫在三个月前……那时候家里来了个和尚找老爷……老爷和他在书房聊了很久,不知说什么……那时候我和小月议论……夫人刚好听到……”又咳嗽了几声,继道:“夫人听到……听到后就让我们不要多嘴……后来老爷和那和尚越来越交好……那和尚三天就来一次……”
程问晓道:“什么和尚?”咏春道:“不知……不知道……一个胖胖矮矮的和尚……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后来……后来……”
程问晓道:“后来怎么样?”咏春道:“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好像与那和尚有关……一天夜里,我到老爷房里想问一些事……听到老爷和夫人……在房里吵架……”
程问晓道:“吵架……我爹爹妈妈从不吵架的。”咏春道:“我也不知道,后来夫人就推开门走了……老爷叫我进去,叫我不要说出这件事……后来几天,家里一直有一些穿着奇怪的人进入……”
程问晓问道:“如何奇怪了?”咏春道:“有的穿道袍……有的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反正很奇怪,老爷嘱咐我们不要多说,直到……直到官府来了……”
程问晓大惊,道:“官府?官府来干嘛?”咏春喘了喘气,道:“官府……官府来要老爷交出什么东西……老爷说没有,官府就不走了,后来老爷和其中一个……叫什么‘鹰爪手’的打了一架……打赢了那人,官府就走了。”
程问晓心道:“鹰爪手……难道是名捕鹰爪手贺江海……”咏春道:“然后……然后……”
程问晓道:“然后怎么?”咏春道:“后来几天,老爷出门回来……不知怎么了受了重伤,脸色慌张,进了书房就不出来了……”他说着说着,脸色也惊恐无比,右手紧紧握住了程问晓的手,道:“后来又来了一些人……他们将阿李阿景都……都杀了……”
程问晓脸上一沉,阿李阿景是父亲的两名弟子,功夫不弱,是谁敢杀他们呢?咏春道:“老爷出来和他们打……打赢了一个……又被一个叫什么‘王眼鹰’的打伤了……他们打伤了老爷又走了……”
程问晓道:“王眼鹰……是不是‘黑鹰眼’王铠?”咏春思索了一下,道:“好像是……”
程问晓心道:“也是一名捕快……他们怎么找上父亲了?”问道:“后来呢?”
咏春道:“后来……后来……”眼泪不禁滚滚落下。程问晓心中一沉,道:“后来怎样?”
咏春伸手擦了擦眼泪,道:“后来,官府的人又来了……污陷我们是叛贼……要起兵造反……老爷……老爷和七个自称是点苍派‘花雨七剑’的男子大战……被……被其中一个刺中胸口杀了!”说到这,再也忍不住,嗷啕大哭起来。
程问晓心中一颤,身体忍不住的颤抖,道:“爹……爹爹死了……”咏春哭道:“他们……他们杀了老爷后……把我们都捆起来……一个鹰鼻子男人……放火烧……”说到这,“唔”的一声又昏了过去。
程问晓急忙伸手抵住他后背,送进内力,缓缓救醒了他。咏春道:“少爷……少爷……我看见小月……小莉……都在火中烧死了……我没有能力救她们……跳到井中……”
程问晓虎目含泪,道:“我妈妈……她是不是也被大火烧……烧死了?”咏春道:“不……不是……夫人……夫人她是病死的……自少爷……在武当传来的恶讯,家里人都以为少爷死了……夫人一病之下……就起不来了……上个月七号走的……”
程问晓道:“我妈妈……我妈妈……”咏春道:“少爷……少爷,你一定要为老爷报仇……一定要为我们报仇……我记得……我记得官府中有一个……一个鹰鼻的秃头男子……就是他……他下令杀老……老爷……放火烧我们的……”
程问晓道:“我知道……我知道……”咏春道:“少爷……少爷……小月和小莉……在火中烧死……死得好惨……我好痛苦……我无能为力……你一定要……要为我们报仇……”
程问晓抱起他,道:“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了!我先带你去养伤……”咏春道:“好……”这个字尚未说完,从不远处“嗖”的一声,飞过一根流箭,没入咏春胸腔中。
咏春身体一颤,双眼睁大,再也说不出下一个字。不远处马蹄声闻来,一个声音叫道:“叛孽程问晓就在前面!”
程问晓抱紧咏春,道:“咏春……咏春!”咏春双眼瞪了瞪,气绝身亡。一队人马迅速冲来,当先十数根箭射来。
程问晓抱着咏春尸体在地上一滚,躲到一个废墟后。只闻箭声来得迅猛,呼呼作响。
第五章 杭州城里血风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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