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戈笑了,指着小路尽头,“可见到那口缸?”
卷耳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前方,瞳仁颤了颤。
那口缸应该是浣衣用的,圆滚滚的外表斑驳不堪,上面夹杂着被风雨吹打出的印子,四周青泥落落几块,道不尽的凄迷冷败。
论大小,似乎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还有剩余。
她心底突然腾起个荒谬想法,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从前......”
“嗯。”他抬手抚过缸口的泥灰,声音不辨情绪,“我从前,躲在这里长大。”
他母亲白日里干活,哪有空管孟庭戈,便只能在偏僻地方搬了口缸,把孩子藏在里面,等到她晚上做活回来,再把孟庭戈抱出来喂些米汤。
无数个长夜里,他躲在这一隅,见过长天繁星,也尝过凛冬风雪。
“她不知能养到我多少岁,她也并不会教养我,毕竟,连喂饱我都是个难题。”
他嗓音低沉,带她走进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后来我长大些,更不能堂而皇之地走出这口缸,只有等傍晚休值,浣衣司无人时才能出来。”
“所以......你那时才去我院子旁寻糕点?”
她好似见到黑夜里一道瘦弱身影,是怎样躲过一层层无形刀光与硝烟,一步一步走到那道宫墙外。
“是,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笑了笑,抬手轻拂她脸庞,“我去了许多次,你一直自称阿姐说要见见,可我哪里敢。”
彼时他木讷又不明事理,只隐隐觉着自己的存在或许是个祸害,再加上母亲也时常叮咛告诫,他便更不敢见人了。
卷耳嗓音柔哑,“那时我听到墙外声音,以为是这宫里娘娘不要的狗儿,倒是从未想过走出门看看。”
她突然有些遗憾。
若当年他们见过,后来会不会少了许多弯绕。
在这深宫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就可以相互取暖。
“我每日来,你每日都在那里放上一碟糕点。”孟庭戈笑了,“我好似是你养大的?”
“......”
长巷吹进晚风,尽头是一片死路,风灌进来只发出呜呜声响,似鸣似哀。
“那你母亲......是怎么......”卷耳话落,却有些不敢问下去。
孟庭戈垂目,半晌开口,“她因我而亡。”
卷耳心里一酸。
孟庭戈神色疏冷,“先帝知晓我的存在时,很难说是否真的高兴。”
一个带有外族血脉的孩子,要继承他的江山,不是痴心妄想么。
“可他没有办法,后妃算计的他几乎断子绝孙,他只有我了。”孟庭戈话语幽深,忽而冷笑,“他嫌我懦弱木讷,认为要教我一些东西,才能让我长大。”
而对于稚子来说,什么才是最在乎的呢。
母亲。
“他让我杀了母亲。”孟庭戈闭了闭眼,颤着声音,“我不肯,可她却甘愿为我赴死。”
他至今记得,那温热鲜血溅了他一身的感觉,那头戴九龙冠冕的男人垂头,他头上珠帘几乎打到孟庭戈的脸上,冰冷温度如同蛇信。
而那本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只是温柔笑着摸了摸他的脸,把手里的短刃塞进孟庭戈手里,抬手擦去他面上几滴血迹,状若慈悲道:“好孩子,你阿娘为你而死,你可不要辜负了她。”
那层温柔悲悯的皮子下,是一颗肮脏至极的心。
而那冠冕,几乎成了孟庭戈此生噩梦。
他怕啊。
怕自己成为先帝那样的人。
孟庭戈话落,卷耳许久未能发出一言。
寥落的只言片语,可这是孟庭戈血淋淋的前半生。
夜深了,小巷内只有二人轻浅呼吸声。
他心恸于过去。
那卑怯的几年,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半顷,孟庭戈哑声道:“新婚夜,与你讲这些做什么。”
往事已矣,还需看今朝。
“孟庭戈。”她缓缓开口。
“嗯?”
卷耳伸手环住他的腰,耳畔贴在他胸口,温柔道:“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他轻轻扯一个笑,抬手揽住她纤瘦肩膀。
“你若爱吃酥片糕,我便每日都给你做。”
“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虽拥有的不多,但只要你想要,我都愿意给你。”
“往后的日子里,你都有我。”
不必患得患失,不必恸于过往。
她忽而失了那些巧语声声,只用最简单诚挚话告诉他。
我愿意倾我所有的对你好。
“坤宁殿内可有许多宝贝,阿姐当真舍得给我?”孟庭戈垂首凑近,薄凉唇瓣在她颊边轻蹭而过,直至落在她唇角处。
男人气息沉稳,嗓音钟鼓般低沉,阿姐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卷耳心神一颤。
她眼底有些红,闻言低声回应,“嗯,舍得。”
卷耳轻轻吻他,嗓音温柔,“因为我最宝贝的,是你啊。”
我最宝贝的,是你啊。
我突然庆幸,这半载时光,让我见过你稚嫩孩提与年少时光。
以这种方式参与你的过去。
是我之幸。
孟庭戈手臂收紧,垂眸哑声,“我们回去吧。”
“嗯?”
“花烛夜,还没过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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