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儿,他笑道,伯父多谢你提醒。
沈昭脸色一沉,他猜不透沈雁州的意图,便并不说话。
沈雁州续道:你之前说的话,言之有理。若是当真恋慕一个人,心中欲爱之,欲取之,欲夺之,如何忍得住?
他一声喟然长叹,我真蠢整整五十年,竟然认错了人。圆圆,你莫怪我。
圆圆是什么人?
沈昭待要追问,却见沈雁州周身突然亮起明光,刺目得令围观者两眼剧痛。
待光芒散去,他再回头去看,却只见地上一件玄色外袍,人却不见了。
便有人惊恐尖叫:妖妖怪!
顿时乱作一团。
第97章 勿视
沈月檀等人虽然依计而行,最终却扑了空。
摩睺罗迦能互相吞食,是以天生能感应强于自己的同类所在,借此躲避求生。是以每只摩睺罗迦幼子都能知晓摩睺罗迦王的所在之处。
哈努曼强迫那头幼子前往摩睺罗迦王栖息地,距离仍远时,那幼子任凭打骂威胁,也死活不肯前进半步。
哈努曼只得放它逃生,众人步行,穿过狭长山洞。
众人走了小半日,始终不见天日,有时眼前豁然开朗如若平原,再仔细看时,仍是个庞大开阔的洞窟罢了。
有人按捺不住询问,哈努曼便说与他们听,饿鬼界本就如此,洞窟一环扣一环,无穷无尽。此界生灵,便是饿鬼,居住在无尽洞窟之内,繁衍生息,彼此相食。偶尔有强壮饿鬼吃得多了,进化出灵智,聚拢群落,也往往被摩睺罗迦闻风而来,追杀吞吃。
是以此界生灵尽皆懵懵懂懂,蛮荒不化。
然而数千年前,饿鬼界并非这般模样。它能与其余五道并称,地位丝毫不弱于天人界,自然有它过人之处。只是六道隔绝,万物退化,当年兢兢业业的众生后代,如今尽皆成了无知鬼蜮。
待靠近一个洞窟时,众人都感受到了极为凶悍的猛兽气息,便人人神色严峻摩睺罗迦王能登天人道,实力即使比不上修罗界九重境界的大能,却也不容小觑,更何况还有个轻易杀了上百个修罗众精锐的温桐在。这一场恶战,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因为太过紧张,连呼吸都轻了。
寂静之中,反倒是侯赟轻轻咦了一声。
那蛇王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粗鲁,耐心却好,竟问了一句:如何?
侯赟道:气息是死的。
蛇王便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他当先踩着满地碎石,踏进了那气息笼罩的领域,往山洞洞口走去。
沈月檀低声问:当真死了?
侯赟歪着头发愣,片刻后笃定道:死了许久了。
沈月檀便也迈步往山洞走,身后有人突然开口道:殿主,若是陷阱
沈月檀沉吟片刻,颔首道:有理。各位在此地藏身,若有埋伏陷阱,我将其引出来。
周围岩石突出,若要隐匿身形倒也便宜,诸多青年便觉正中下怀,各自去藏匿了。唯有公孙判留在原地,说道:我陪你进去。
沈月檀一笑,同他道谢,一行人跟在哈努曼身后,走近那堪称洞府大门的洞口。他又吩咐刘氏兄弟守在门口,只领着侯赟、公孙判二人,与哈努曼一道穿过幽深通道,这次所入的洞窟,比聚灵塔坠落的那个洞窟更要巨大。
洞中高耸着一座银白山岳,银光潋滟,不似凡物。一圈一圈盘曲而上,仿佛神物酣睡,眨眼就能活过来,侯赟突然抖了抖,竟难得有一丝畏缩:我我恐怕,打不过它。
沈月檀牵起他的手,拖着小孩儿向前,低声道:他死了,你活着,怕什么?
侯赟瞪着那巍峨尸身,反复低声念着他死了我活着,终是走近了。
哈努曼抬手,轻轻抚了抚摩睺罗迦王银色细鳞的外皮,沉声道:是饿死的。
这头摩睺罗迦王寿数早已超过两千五百,蜕皮五次,头冠变色五次,通体银白晶莹,神力无匹。却仍困在饿鬼界中,不得解脱。
能登天人道不过是个弥天大谎,帝释天早已关闭了五界登天之路。
摩睺罗迦王所耗的能量,饿鬼界已经供养不起,若是只为一己之私,吞噬尽饿鬼界所有生灵或可续命一时半刻。然而摩睺罗迦王灵智已生,将摩睺罗迦幼子视作同族的子嗣,不忍食其血肉,亦不忍夺其口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饿鬼界最强的王竟饥饿至死。
沈月檀仿效他做法,也抚了抚摩睺罗迦王的外皮,犹若金铁般坚硬光滑的细鳞,冰冷刺骨。隐隐有残留的威压刺痛手掌,又仿佛能令人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浓烈悲念。
天人欺我!
先祖误我!
只恨身不能展,志不能伸,囚龙困于渊,三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漆黑郁结的浓烈怨恨当头罩下,沈月檀倏然收手,压下心头沸腾气血,转而问道:头在何处?
哈努曼仰头看看,突然一跃而起,一直爬到最顶端,果然见到皮肉上开了个血洞,他探手伸进去,一只手掌形状的金色光影顺着血洞往前飘去,突然抓住一物,便猛地朝洞外扯拽。
半空落下零星血点,而后有重物砰地落地声,沈月檀抽出长鞭,公孙判拔出利剑,朝那落地之物包抄而去。
那竟是个血人。
腥甜气味扑面而来,那人动了动,缓缓撑着手肘起身,行动之间,血水依然一股股,连着软烂的腐肉落下。
沈月檀原以为此人周身染满摩睺罗迦之血,细看时却见其身躯腐败,以左侧身躯为甚,破烂衣衫下,皮肉如糜,连肩头骨骼都露了出来。
半边脸更是皮肉脱落,眼球、牙齿暴露在外,时而微微一动,竟比洞外的饿鬼更瘆人。
旁人一时辨认不清,公孙判与他相熟,却认出来了,紧握剑柄的手指不由放松,剑尖也垂下指向地面,迟疑唤他姓名:温、温桐?
那人吃力侧身,靠坐在一旁凸起的石柱下,喉间嗬嗬出声,听起来粗鄙破败,约莫是笑了。他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容不下旁人,只朝摩睺罗迦的尸身瞪去,满是不甘心。且生机微弱,却有一股隐忍魔力盘旋不去、蠢蠢欲动。
哈努曼摸着下颌若有所思,这恐怕是反噬了。
沈月檀在那血人身边蹲下,以两根手指放在他眉心、胸膛、气海各处略作试探,细微道力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又有漆黑的无名之力如同莬丝般顺着道力灌入方向,追击纠缠而来。他急忙撤回道力,朝哈努曼问了一句:可还有救?
哈努曼笑叹:若在天人界中,或有些成算。如今要什么没什么,不过白费力气。
沈月檀就低头道:温桐,究竟是何人教你取鼎中魔力?你若肯说出来,我便全力救你。
温桐又嗬嗬几声,眼中浮现讥诮之色,竭尽全力挪动一只手,将沈月檀放在他胸膛的手挥开。
这举动耗尽他最后一丝生机,眼见得便见他胸膛再无起伏。
哈努曼突然道:不好,快走!
变生肘腋,示警却迟了。
只见温桐身躯炸裂,一串漆黑火光自崩裂身躯中冲了出来。
沈月檀等人听闻哈努曼提醒立时后撤,那火光速度却远远超过凡人所能想象,眨眼便将沈月檀团团包围。
那青年化作一团人形黑火,惊得侯赟三魂六魄都失了方寸,大吼一声月大哥!就要冲去救人,却被神猴王一把攥住了手臂,挣脱不得。
他正自惊怒,却见那火焰须臾之间消弭于无形,沈月檀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也是满脸怔愣,回不过神来。
侯赟这才得以挣脱钳制,一头扑进沈月檀怀中,嚎啕大哭:月大哥月大哥,我以为你我以为你
沈月檀亦是心有余悸,说不出话来,只轻轻抚着侯赟后脑。
被火焰包围的那一刹那,有无穷恶意烧灼,冰寒到了极处,便生出难耐的灼热。然而却又于刹那之间,被吸纳进佛牌之中,他毫发未损。
唯独贴着肌肤的佛牌隐隐发热,令他生出玄妙之感。
仿佛极远之处,存有牵挂之物,令他神魂跟着跃跃欲试、呼之欲出。
他隔着衣襟牢牢抓住佛牌,用尽全力按捺那股牵扯之力,疲倦如潮水自脚底上涌,淹没灭顶。
朦胧之中,有人惊呼,沈月檀却已经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了。
待他再醒转时,只听见房外喧闹声嘈杂刺耳。
沈月檀却只静卧在榻,先内视一圈,未见异样,这才取出佛牌细细看了看,八叶曼荼罗最中央位置的莲台上,形态变化,有极细的金线勾勒出一尊面生的人像,既不浮突、亦非阴刻,反倒如光芒映照,浮在表面,触摸之时则全无痕迹。
佛牌道力充盈,稳稳地贴着他手掌,与他三脉道力缓缓交融,为他提供充足澎湃的后继之力。哪怕不入回灵香阵,他亦能支撑数月。
也算是因祸得福?
验完自身,他这才开了房门。昏迷之际已被送回了聚灵塔中,此时人群聚集在塔外,也不知何事惊讶,喧嚣声一浪盖过一浪。
他推开大门,就见蒙蒙火光中照出一人身影。
高挑昂藏,器宇轩昂,转过身来时,如云破天开、光耀万丈,骄阳一扫云雾烟霾。
阴沉洞窟刹那流光溢彩,枯涸荒野转眼绿意葱茏,隐藏得极深、从不与人言道的焦躁,也无声无息融成了春水,汇入潺潺心潮,起伏成难以遮掩的喜悦。
时隔九章重聚,如若经历百年离散,沈月檀喉头哽了哽,连开口都颤抖:雁、雁州哥
沈雁州已大步走近,不顾周围人多眼杂,只发狠一般紧紧搂住他,用力得仿佛要就此将那青年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沈月檀回过神时,早已主动伸手应和,也将沈雁州抱紧。二人气息相融,心跳应和,长年累月潜伏在胸中的遗憾,如今终于圆满。
过了许久,沈月檀才算稍稍镇定,待松手同他好生叙话,随即脸色一变,不由又羞又怒,然而当着众人围观,却只得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雁州?!
他已察觉到二人胸腹相贴处,有硬物顶得异样,隔着几层布料也难消热度。竟是沈雁州那厮有反应了且来得又快又极,生怕旁人看不出尺寸一般全力以赴壮大。
若是此时分开,只怕要露馅。
换作二人私下相会,沈月檀自然要大肆嘲笑一番。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便只剩窘迫羞耻,僵直了身躯一动不动,心中却早已怒火冲天,恨不能破口大骂。
沈雁州仍是抱着他不放,在他耳边苦笑道:圆圆容我缓缓。
是以二人如若化成一双木雕,周围人怔愣看了许久。
许久之后又是许久,那两人竟然还不分开!
第98章 撤离
二人固然情酣心热,然而非常时刻,也只得忍耐。
沈雁州与治下臣民见面、施加安抚,并传令全员集结后,便设法回乡,令群情振奋,各自去忙碌了。或是寻人,或是传递讯号,要将四散各处的同伴聚集起来。
沈月檀依言取出青灯鹿舟,沈雁州则取出一团烂泥样的黑糊糊物事,一扬手,糊在鹿舟左后蹄上。
沈月檀只觉此物惨不忍睹,侧过头去,沈雁州却道:待其覆盖全舟,便能畅通无阻了。
那黑泥犹若活物一般,贴着飞舟外壳缓慢延展,若要将这庞然大物全数覆盖,尚需大半日。
二人便趁着这时机,各自诉说了遭遇。
沈雁州听完,便屏退众人,取出整整两鼎香炉。
沈月檀望着那两鼎外形毫无差异的香炉,目光沉凝,雁州哥哥,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沈雁州肃容道:人间界、畜生界。
他遭遇天人埋伏,被打入人间界,浑浑噩噩数十年。幼时大难不死、少年得贵人提携,而后崭露头角、一飞冲天,直至登基称帝。人生轨迹大致相似,细节却处处不同。
人间界中,只有凡人居住,无人修行悟道,亦无魔兽滋扰,更全无神明意志干涉。天灾人祸、皆因人而起,数百个王国征战不休。
虽然并无魔兽饿鬼之类出没,蛮夷游牧、山贼水盗则取而代之,时常滋扰各国国界、抢掠百姓,总也难有太平之日。
也难怪最后他突然醒悟、于逼宫的士兵前消失时,众人惊恐失色,以至于乱了方寸,正因从未见过怪力乱神之事。
沈楼是沈楼,沈雁州却是沈雁州,若他未曾看透这一点,只怕神魂就要困在人间界,如同千千万万的凡人一般经历生老病死,反反复复转世轮回,再不得挣脱。
沈月檀只觉他这一番遭遇,看似温和,实则当真凶险,不由抓住他一只手不舍放开:雁州哥哥,最后如何看破的?
沈雁州被握得心中安好,只弯了嘴角看那青年,遇到你时,太迟了。
沈月檀脸一沉:那又不是我。
沈雁州忙改口:圆圆言之有理,是我糊涂了。一言以蔽之,遇到七弟得其相助时,比当初我在雁州城蒙义父、义母收为义子,已经迟了多年。此事乃我一生最重要的转折,是以直觉其中有不妥。
沈月檀又沉吟道:你瞧着我娶妻生子,与别人同榻,竟能按兵不动?
沈雁州仍是柔和笑望,目不转睛看他:那又不是你。
沈月檀被反将一军,不悦瞪了一眼,却终究忍不住笑了。
二人温存片刻,沈月檀又问:那天人莫名其妙将你打入人间界,究竟是何居心?
沈雁州道:虽然猜不透,总归得了好处。
沈月檀只当他说的是桌上两鼎香炉,沈雁州却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眉心:你且探一探。
沈月檀便坐直了,小心放出道力试探,脸色顿时遽变。沈雁州七脉轮中空空如也,道种不存,与凡人无异。
沈月檀默默无声收手,若有所思端详那人面孔,缓缓开口道:雁州哥哥莫非练成了第八轮?
沈雁州原先噙着笑意看那青年脸色变化,等来的却是平静无波一句问话,不由有些失望,叹道:圆圆也不肯担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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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知道重生做什么——恺撒月(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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