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以来,压在心中的事情实在太多,沈秦筝难得放纵自己声色犬马,因此章和二年大年初一,沈秦筝在没有早朝的压力下,成功甩手掌柜一般,闷头大睡到了辰时。
这对于平日里卯时未至,就已经做好按时点卯上朝准备的沈大人来说,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睡眠效果了。
沈府的下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按部就班的开始今年开年的事务,那些因着家近而回家团圆的仆从也及时赶回了国公府。大梁朝新春开年罢朝三日,各官眷亲属来来往往,可有的忙的。
沈秦筝一夜宿醉,第二天醒来,眼睛还没睁开,脑袋却先行一步抗议起来。此刻头疼欲裂,再加上毁了自己日常的起居习惯,因此这个起身,起得委实艰难。
沈秦筝闭着眼睛,一手扶住快要炸开的额角,一手支撑着自己努力挣扎地坐起身,正当要说出开年的第一个字,忽然,听到了一声囫囵的呓语。
他此刻脑子还不甚清醒,至于昨晚发生的一切那更是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地。
然后一个天雷在他身边炸开,沈大官人瞬间炸成了一只看似外酥里嫩、实则一团浆糊的糯米鸡。
——他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榻上的人睡意正浓,衣衫不整,布衾凌乱好似荒山野岭的乱树丛。若当事人是个女子,翰林供奉沈秦筝沈大人恐怕当场就要妥妥坐实胆大包天,敢轻薄秦国公后人的登徒子“美名”了。
昨夜月黑风高,谁也没瞧见这别院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两人双**叠,衣衫交混,青丝交融,双手交握……
无怪供奉大人没见过世面,就算是旁人看见,也会一团浆糊一般的愣在原地。
比如,正在推门的晏伯。
晏伯:“这这这……”
在晏伯呆若木鸡语无伦次的当口,沈秦筝用了这辈子目前为止最快最慌乱的速度穿好了衣服,拉着还恍若梦中的晏伯,慌里慌张地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回了将军府的大门。连辞别国公府,都是晏伯匆匆递了拜帖,用“午时过后皇帝召见”这等蹩脚借口解释过去的。
若非如此,他的三叔沈寒潭恐怕真要大年初一就打上门来了。
不过说归说,这借口还真不是沈秦筝瞎编,实乃确有此事。
年三十历来是吏部最忙的一天,因为那一天就是大梁朝这一年大大小小官员考课铨选的总结汇报,一年之中口头褒奖、行文褒奖、增加俸禄、赏赐黄金、提升职务、赐爵封侯等等都在这一天完成,可见吏部尚书嘴皮子要是不爽利,那各官都要做好申时还不能回家团圆的准备了。
沈秦筝下朝时正急赶着回府整理衣冠,好连忙赶往国公府,半路上就被拦下来说了好半响,黄衣舍人特意嘱咐过,请“沈供奉年初一入宫觐见”。
等到沈秦筝强硬按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进宫面圣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直属上司兼提携恩师,孟正孟大学士已经在这里了。
“臣,翰林编修供奉沈秦筝,参见皇上。”
李肆看见他倒是很高兴,几步上前将他拉起来:“沈爱卿快快请起。大过年的,要这么多虚礼作甚,一切便宜就是了。”
来之前,沈秦筝在心里想了万千次此次入宫的原由。
李肆生性多疑,又善谋略心计,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天元皇帝众多儿子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梁一代新主。
沈秦筝至今还对那日御花园中的对弈记忆犹新,面对这位圣上,说话行事可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大年初一就将他急召入宫,想来是什么要紧之事,这在沈秦筝心中早有准备。
比起天元皇帝早年的雷厉风行,大梁这位新主继往开来,似乎有意想要再开一个盛世。然而不知是不是从小潜移默化的环境影响,章和皇帝李肆这一系列手段,在沈秦筝看来总觉得有点上不得台面。
李肆是天元皇帝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所出,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在他还在做齐王的时候就早早被封了地,远离皇帝身边跑去河南道了。本以为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亲王的命,哪成想宁远侯的千金慧眼识珠,用自己将平远侯府和李肆绑在了一起。
自此,李肆有了拥趸,才渐渐开始被天元皇帝看中起来。反正那时候太子无用,多培植一个优秀的弟弟激励激励,在天元帝看来,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然而世事无常,太子被废,皇帝哀莫大于心死,油尽灯枯。各皇子中有撑不住气的开始蠢蠢欲动,明争暗斗,可最终都败在沈寒溪送来的那一封遗诏上。
要说齐王一点手段没做,一点消息也不知情,没有捱风缉缝地汲汲钻营,就凭他这刚一登基就暗自培植党羽在朝中浑水摸鱼搅弄风云的作风手段,天塌下来沈秦筝也不信。
这么一对比,就显得这位新帝王的心胸,比之他那位父亲早年的气度恢弘、从谏如流,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可满朝文武上上下下如今依旧不改前朝党同伐异之风,拉帮结派风生水起,甚至有甚嚣尘上的趋势,绝对和天下传闻的“新皇宽宥仁慈,甚至有那么一些先帝遗风——软弱无能”有莫大的关系。
别人也就作罢,他作为新皇手下一颗暗棋,李肆是什么样的人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大年初一就将人喊进宫,能有什么好事呢?反正不是把他喊进来过年的。
何况,旁边还站了一个翰林院首孟正孟大人。
沈秦筝直起身来像孟正行了一个礼,却发现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的孟大学士并没有理会他。于是转过心思,刚准备开口问一问此次进宫所谓何事。
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老态龙钟的孟大学士一声长揖之声:“皇上——”
孟正今年正值花甲,却偏偏遇上翰林院青黄不接的时候。拜先皇独断专行所赐,翰林清议正当壮年能干历练的大人几乎没有,不是些坐在翰林院内尸位素餐的,就是刚入海的“小虾米”,根本挑不起大梁。
不过朝中本有御史台在,翰林院以往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满朝“人精”谁都知道,那里不过是一个养朝中闲职,给等着告老还乡的老臣们一个颜面的地方。
只是新皇上任,从去年有了每月“清议”之课,皇帝每月都要亲自到场听一听所谓掌管着天下学问的“学士”们的看法。“清议”就和御史台每月例巡要弹劾官员的“功课”一样,虽只是简简单单的议政,可是能直接上达天听,那就是个“富”得流油的肥差。
郭大学士六十六岁致仕,翰林院担子顷刻间交到了孟院首肩上。孟大学士身体素来不好,常年药罐子吊着,今年过完六十大寿,朝廷恐怕也要及早考虑考虑在翰林院内培养下一任了。
沈寒林遵循圣旨安排他这亲侄子得了这么一个肥差,还被朝中风言风语挤兑他“任人唯亲、以权谋私”,早已经是恨得牙疼。
当然,听见皇帝那天有意让沈秦筝过一两年进吏部历练,沈寒林表示已经看淡了。
随便李肆开心吧。反正他进了中书省,还能压着一头,沈秦筝本事再大,咽喉扼住了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皇帝李肆素来很是亲近翰林院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又不屑于争权夺势中饱私囊的读书人,因此对翰林院的人一直很客气。平日里顾及这孟正老大人的身体,几乎都是赐座的。
可是今天没有。
椅子摆在那儿,老大人竟然是站着的。
听见这一生长谏,李肆眼皮子使劲跳了一跳。沈秦筝隐隐觉得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帝王,嘴上的微笑瞬间僵住,甚至有些即将破裂的趋势。
沈秦筝暗想:“这可……真是新鲜。”
孟正长揖躬身,几乎快要扑倒在地上。沈秦筝甚至暗暗担心,他这老恩师的这把弱不禁风的老骨头会不会当场罢工,折在这勤德殿上。
只见孟正拖着自己年迈的嗓音,真情实感的进言道:“老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莫说翰林院内,就是朝廷上下也早已经非议四起。沈供奉资历尚浅,虽说我朝用人历来豁达开明,以能者居之。可若在翰林院历练仅仅一年光景,沈供奉就直接进入六部重地参晓政事,不仅难以服众,院中其他人日后又该如何面对皇上之前这份看重厚爱……”
沈秦筝一听,立刻明白当下在说什么。
他一个新来的,就算是做了些微末业绩,可直接进六部,那不就是在打翰林院其他同僚的脸么!
沈秦筝想也没来得及想,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忝居其位,无功无业,实在难担大任,又有愧皇上重托,微臣死罪——!”
李肆还没来得及回应这头,那头也“咚——”一声跪下去:“翰林院众饱食终日,不思上进,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老臣忝为翰林院首大学士,有愧皇上所托,恳请皇上治臣等渎职之罪!”
李肆:“……”
皇帝强挤出一个微笑,上前搀扶跪在地上已经抖成筛子的孟正:“爱卿说得哪里的话。来,快先起来——”
孟正五体投地,此刻倒是止住了颤抖,说出的话也显得掷地有声:“翰林院众人有愧皇上厚爱,有愧先皇嘱托,有愧于朝中同僚信任,实在无颜面对皇上……”
李肆真是怕了这老东西的当庭耍无赖,转过身去沉吟良久,看了一眼在一旁同样一动不动的沈秦筝,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妥协了:“好好好,朕收回成命,吏部工部缺额再行斟酌。开朝定省前,也会在问问中书令和吏部侍郎陈万鹏的考量。”
说完,李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他这皇帝做的着实心累又心塞,想要提拔个把心腹,都有人再三阻拦,只觉得满肚子的窝囊气无处可卸,于是又不自觉带上了点生气。
李肆:“爱卿可满意了么?”
沈秦筝听闻此话立刻明白,李肆的毛此刻已经竖起来了。此刻谁要是敢逆着捋,那可能是官做得腻了,想去天牢里转转。
不料,孟正颤巍巍的直起身,像是没明白皇帝的心思似的,慢悠悠地顺坡下驴又开口道:“老臣还有一事,恳请皇上恩准!”
李肆:“……”
沈秦筝:“……”
沈秦筝不自觉地抖了一抖,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地跪在原地。
恩师……莫不是活腻歪了?
李肆自以为已经做出如此大的让步,孟正就该见好就收,服个软客气客气,未曾想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竟然还给他顺杆儿爬上去,蹬鼻子上脸了。他从牙缝里努力地挤出了几个字:“爱卿还、有、何求?”
孟正保持着那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晚节脸,面不改色地说道:“老臣斗胆,翰林院编修供奉沈秦筝才名广济,克己奉公,又是我新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老臣恳请皇上恩准,准沈供奉开年为皇子们策论授业教习,以作宗室子弟表率,振天下学子之声威。”
沈秦筝:“?”
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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