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屋，周定生让周连富坐，又指了指柜子上摆着的半桶月饼，叫他吃。
    周连富赶忙摆手。
    “爹，我不吃这个，留着给芙秀和福全吃。我这趟来就是跟爹您交代一声，福星上高中的事，她自个已经都打算好了。爹您就放了这个心，已经没事了。”
    芙秀和福全是老三周连喜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念书的料。
    儿子谦让知礼，令人欣慰。可当儿子的跟老子客气，多少就显得生疏了。说来说去还是老婆子的偏心，终归是伤了儿子的心。
    周定生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自个有了打算？什么打算？”
    周连富就把罗芙馨的打算一五一十都跟老爹说了。
    周定生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的欣慰和遗憾都越发重了。
    要知道周定生可不是罗家岙土生土长的泥腿子，当年他可是江城市周记布行的大少爷。年幼的时候读过私塾，稍大些就到沪城去上中学，差一点就要考大学。结果，时代巨变，旧社会换成了新社会。店铺被没收共有，家里的房子也成了国有财产。他是资本家的少爷，成分差，被下放到农村改造，跟店铺伙计成了邻居。
    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罗家屋里吵起来，他在路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听到小福星想上高中考大学，心中不由一动。他早就看出，老周家第三代里，最有出息的孩子，恐怕就要数老二家的福星了。
    这小囡女打小的聪明机灵，又是个读书种子，好好栽培，前途不可限量。只可惜，这是个女娃，又姓罗，终归是再有好处也落不到周家手里。
    他也曾怨恨老二，偏偏看中罗家的闺女，铁了心要入赘。把这一颗好好的读书种子，给落在了别人家里。
    可如今眼看着老大家的和老三家的都没指望，这心思只好又落在老二家这里。
    小福星人小志气大，小小年纪又这么有打算，可谓是既聪明又能干。这样的娃娃，只要能有人抬一把，就能出人头地，争光露脸。
    福星虽然不姓周，可说破天去也是他周定生的孙女。如今是新社会，政府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女娃子教养好了，出息大了，家里人也能受惠。
    趁着福星还没发达，他这个当爷爷的得表示表示，把亲情培养起来。不然等这孩子出息了，再去烧热灶，就来不及了。
    如此想着，周定生就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一只铁皮月饼盒子，搁在桌上。
    这只铁皮月饼盒子在周家可不同凡响，这是周老太爷的钱匣子。把这铁皮盒子拿出来，就等于是老太爷要出钱了。
    周连富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
    “爸，你……”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哐啷一声被推开，周连富的老娘罗小兰跟飞似得扑过来，一把搂住桌上的铁皮盒子，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做啥？做啥？老头子你疯了，平白无故的，你拿这东西出来做啥？”
    老婆子瞪着眼，跟看贼似得瞪着自己的二儿子。
    周连富的脸腾一下就红了，臊的差点站不住。
    跟着一起跑来的罗招娣见婆婆护住了钱匣子，顿时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这钱匣子里装的可是老两口的棺材本，一分一厘都是她男人周连喜和她儿子周福全的。周连富这个嫁出去的儿子，也想来拿周家的钱，做梦去吧！
    “你来做啥？把匣子给我放下。”周定生怒喝，竖着眉瞪眼。
    罗小兰心里打个突，有点怕丈夫生气，可更心疼他往外扔钱。
    “你问我来做啥，我还要问你来做啥？好端端的，拿这个铁皮盒子出来做啥？”
    “老二家的福星读书读得好，我这个做爷爷要给她一点奖励。”周定生道。
    罗小兰呲一声。
    “丫头片子读书好有屁用？读的再好她还能当文曲星做状元去？老头子你发昏了，你姓周，她姓罗，你是她假冒爷爷！”
    这话一出等于直接打脸，周家父子两个脸色都不好看了。尤其是周连富，臊的再也站不住脚，赶紧把头一低，对着周老爷子一点头。
    “爹，您的钱我不能要。福星上学，我和雪梅会给她出钱，不劳烦您老人家操心。雪梅和孩子还等着我回去，我走了。”
    说完拔腿就要走。
    周定生喊他。
    “别忙走，把月饼带上，给娃吃。”
    话音刚落，罗小兰又一把将桌上的半筒月饼抄怀里抱住。
    “这是福全最爱吃的，我早就答应给他留着。”
    门口一直东张西望的罗招娣也帮腔喊道。
    “妈说得对，爹你最疼福全了，这月饼是福全要吃的。二哥啊，我知道的，你家福星不爱吃点心的。”
    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点心的？这真是睁眼说瞎话。
    周连富晓得自家老娘偏心，但偏心偏到咯吱窝，还是太伤人了。他也是要脸的，别说半筒月饼，就是一盒仙丹，他也不稀罕。
    二话没说，低着头出门而去。
    眼睁睁看着老二被老婆子和小媳妇给生生气走，周定生气的胡须直抖，伸手重重一拍桌子，怒吼。
    “败家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你们懂个屁。”
    老爷子发火，罗招娣吓得脖子一缩，转身就溜。留下老太婆罗小兰，一脸不服气的跟周老爷子呛声。
    “我不懂。我不懂也知道哪个姓周，哪个姓罗。咋们又不是大户人家，有那闲钱往外人身上使。自家正经的儿子孙子还等着钱用，到给个外姓的丫头片子。我看你才懂个屁！”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娶了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的农妇为妻，周定生不是不后悔的。可后悔有什么用？当初他一个黑五类，也就罗小兰这样的肯嫁。这女人嫁给他，给周家生了三个儿子，也算是对得起祖宗。
    可农妇就是农妇，愚昧无知。把他为儿孙铺路的打算，砸了个稀巴烂。不仅砸烂了他跟孙女罗芙馨的亲情，也砸烂了老二跟周家的亲情。
    这样下去，将来罗家的孩子要是发达了，也不会提携周家的子孙。
    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怕娶错妻，要不怎么会有娶妻娶贤的说法。可叹他周定生没有娶个贤妻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