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一望无垠的土地被鲜血染成深红色；
    看到数不清的头骨和残骸堆积；
    看到密密麻麻的怨灵聚在空中飘荡；
    看到一个长相和他类似的人，高举着滔天烈焰, 所向披靡。
    而后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是来自梦境，而是来自空旷的、悠长的隧道。
    哒、哒、哒，是沉重的脚步声。
    陷入梦境的心神一半想要继续往下走，另一半却挣扎着想要出去,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他却被梦境拽入无尽深渊, 睁不开眼。
    脚步声停。
    庄南海感受到来人停在自己身前，衣料声窸窣，那人蹲了下来。
    一双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眉心，摩挲, 徘徊。轻点数下，一丝微不可见的黑雾从眉心一点一点钻进他的脑海，胀痛、拉扯、搅乱了他沉浸的梦境。
    是谁！
    是谁在这里！
    庄南海睁不开眼，感受不出眼前的人是谁，梦境中的画面猛地变成身处的幽深地穴，遍体鳞伤的古龙奄奄一息，精魄被撕扯着、掠夺着。
    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模糊而缥缈，站在这个洞窟之中。他的手里好像握着什么，被撕扯的精魄不由向那人手里飞去。
    濒死的古龙还在挣扎。
    它不愿臣服，不愿落入他人手中，拼尽全力冲撞着那个白衣男子，剩余一半残破夺路而逃，冲入前方长长的甬道。
    鲜血汇聚成河，不断从挣扎的人脚尖掉落，滴滴答答，流个不停
    。
    对死亡的恐惧和枉死的怨恨，让还未死去的人们身体内外变化出无尽的怨气，魔龙残魄一头扎入尸林逃逸，无可避免沾染上了最初的魔气，澄澈的魂体变得有些斑驳。
    魔龙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可杀戮的欲望让他的魂体越来越狂躁，也越来越污浊。
    堕落和暴虐支使他点化世间魔物万千，魔之一族就此兴起。
    他看到魔龙身后的无尽魔物；
    看到天下道修与魔开启了长达数十上百年的战争；
    看到完整的大陆在这场战争中分割成五块；
    五行海域被迫分割数块大陆。
    最后，魔龙有一天终于身陨，天下再无魔物，只有妖、鬼而已。
    只有魔龙自己知道，它的一缕精魄种子附身在偶然经过的一个凡人身上，随着凡人生，随着凡人死，而后在那凡人死去的一刻，吸收了凡人最精纯的一抹魂力，附身到下一个凡人身上。
    一次又一次轮回，它不断寻觅着一个能够让他重生的载体，一个完美的躯壳。
    而后它遇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尚在母亲肚中便散发着氤氲灵光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成千上万年来魔龙遇到的唯一完美的载体，他纯澈而强大，足以支撑魔龙涅槃重生，故而当即闯入那孩子的身躯，想要强占他的躯壳。
    魔龙永不会忘记，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在灵魄受到攻击时迸发出的无尽灵光。
    那是一种灼烫到足以让魔龙退让的灵光，残魄被灼伤，暂时无法侵占那具躯壳，只能带着伤痛陷入沉眠。
    等魔龙再次醒来，孩子已经出生了。为了对抗体内闯入的另一个邪恶的魂魄，这具灵体竟生出了一副仙骨，将魔龙的精魄困住。
    一面是想要冲出桎梏的魔龙精魄。
    一面是天生至尊的强大威压。
    随着孩子逐渐长大，他承受来自于体内另一个魂魄的攻击越来越强。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孩子却在这样的对抗中修为越来越高，魂体越来越强壮。以至于后来在那孩子师尊的帮助下，暂时用图纹为封印，将体内另一个魂魄压制沉睡。
    那孩子便是庄青。
    天生仙骨，体内双魂。
    庄南海从无数画面中终于得知，原来当年庄青便是魔龙逃逸后寻到的一个载体，一个供它慢慢长大的容器。
    魔龙想要重生，必须拥有一个强大的载体，它豢养着庄青完美的躯体，等待着夺取这具躯体的最佳时机。
    却没想到，庄青却为了一个濒死的少年人放弃了生命，将自己投身于熔岩地狱之中，灰飞烟灭。
    灼烧和沉寂。
    蛰伏与苏醒。
    百年以后，魔龙重新创造了一个新的载体，抹去了他的所有回忆，抛下无数饵料，指引着他一路前行。
    画面消失。
    浸入魂体的黑雾一路下钻，就和当初魔龙之于庄青那般，一点一滴撬开庄南海的神魂，试图夺取这具新的躯体。
    又是一个想要夺舍他的人！
    庄南海额角开始冒。
    对入侵的反抗、对孟祁安安危的担心越积越厚。
    他不能，也决不允许别人染指自己的躯体！
    方才那一半心神从飘散的梦境中一点一点收回，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锤子不断敲击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梦境。一下，又一下，梦境边缘被敲击颤动，直至破裂，而后化为点点粉尘消散。
    庄南海终于冲破了梦境的桎梏，下一刻，他猛地张开了眼！
    吓！他浑身冷汗，双眼前一时白茫茫一片。
    过了一会，周遭金红光芒落在眼前蹲在面前的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面部俊俏，脸色苍白。那头曾经总如流水一般诡异的头发已化成根根分明的细丝，同真人毫无差别。
    他见庄南海醒来，下意识道：主人。
    庄南海蹙着眉，面上的不解和震惊显而易见：黑芽？
    他留在浣云宗保护孟祁安的黑芽，无故失踪的黑芽，又试图夺舍这具身体，侵占他神魂的黑芽？
    无需用更多言语。
    二人对视，便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所有意图。
    更何况，二人向来可以感知到对方最深的想法。
    我是谁。庄南海看着黑芽，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第一次看到它时的场景。
    留凤鬼域那一只黑色的、丑陋的怪物，一个初遇时便唤他主人的跟班，一个理解他心意、为他排忧解难的朋友。
    而现在，二人对立，不死不休。
    是主人。黑芽毫不犹豫的回答。
    即便如此，你也要这样做？
    即便如此。黑芽的眼神纯澈无比，写满了坚定的信念，我也要这样做。
    庄南海慢慢收紧了拳头。
    扣在掌心的指甲并不尖锐，却无端传来一丝疼痛。
    那一丝疼痛从掌心流向心脏，好似生生从里头抠出了一坨肉，空洞，生疼。
    为何。他问。
    黑芽笑了，面上是开朗的笑：只有这样做，我才能真正同主人成为一体。
    我最近想起了很多事情，关于我，也关于主人您。我曾经好像作为魔龙的一部分存在过。
    我看到万民跪在我的面前虔诚参拜，看到被受屈辱的修士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还看到了数不清的风流韵事，转眼又消失不见。
    我曾经作为一个渺小的存在，与魔龙一体。可我的存在太过渺小，它离开时，并没有带走我。
    我陷入沉睡，等了我另一大半的躯体很久很久，久到我记不清了直到主人您，再次唤醒我。
    我知道，我的使命便是记起这一切然后，与您重新融为一体。这段时间能与主人相处我很开心，但我更想要，拥抱主人您的灵魂。
    看着我，不要拒绝我，主人。
    庄南海沉默了。
    眼前的黑芽与曾经的黑芽生得一样，又很不一样。他的身上有来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威压，势均力敌的能力，甚至，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灵魂。
    庄南海不知道他失踪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就在现在，他与黑芽之间，只会留下一个人。
    这样的决定刚漫上心间，一道浓郁的黑雾化为长枪直接朝庄南海捅刺而来！二人心意相通也罢，所会招式也极其类似，黑藤现，堪堪挡住长枪，而后嘣一声碎裂开来。
    那支长枪同样寸寸碎裂。
    黑芽体内雄浑的魔力与庄南海不相上下，不知到底受到了何人指点或者恩惠，消失短短几天和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的体内似乎流转着同庄南海一模一样的力量，融合着五行之气。
    庄南海眯了眯眼。
    若是如此，事情就变得棘手很多了。
    主人，不要拒绝我。黑芽那双眼睛依旧诚恳至极，我们应当相融。
    新的黑藤自右掌重生，而后如水一般化开贴在庄南海的体表。黑衣之外浮现出一层薄薄的铠甲，流光闪过，铠甲细化为块块鳞片，泛着冷光。
    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
    知道对方会使出什么招式唯一的好处便是，无需再想那么多的花招。
    庄南海将拳头捏的咔咔作响：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好好打一架！
    作者有话要说：打戏我写了一下午，结果像一坨shi，所以我全删了
    一句话简介：打赢了。
    完结倒计时。
    第177章 再一次的，亲吻（第一更）
    庄南海曾经想过很多种方式获得剩余的两枚光球, 唯独没有想过会从黑芽那里得到。
    被打成原型、支离破碎的黑芽化为一滩黑水, 同初见时一般在地上游走着。
    唯一的区别便是, 初见是初生，现在是终结。
    一金一绿两个光球从那滩黑水中剥离出来，落入庄南海的掌心。
    黑芽已经无法说话了。
    他仅剩的、微弱的神念消失之前, 最后一次利用心意相通，留给了庄南海几句话。
    拥抱我吧，主人。你将会拥抱无尽力量！
    接纳我吧！所有仇恨和困境我将与你一起面对，你与我融合, 所向披靡！
    而后，地上那滩黑水一点一点变淡，逐渐消失不见，好似从未来过这世间。
    两枚光球静静的停在庄南海的手心, 急切着想要进入他的身体。这一次, 庄南海并没有接纳它们，反而封住了躯体。
    黑芽。庄南海转头，看着那条眼眶空洞的巨龙说，再见了。
    他理应放陆知雪出来送一送曾经的伙伴。
    可庄南海宁愿让她当做黑芽未曾归来, 终究还有一日能够相见。
    加上从古龙残骸上遗落的土黄色光球, 五行之力已被他凑齐。庄南海取出之前那一枚, 而后将三枚光球糅合在一起。
    金的、绿的、土色的光晕穿插着陷入彼此，而后慢慢褪色，变得有些透明。
    庄青，我们又见面了。
    一道声音猛地出现在庄南海的脑海中, 清晰且沉重。
    是谁？
    我知道你现在的所有困境。你遇到的那个人，同样是曾经我遇到过的。他阴险卑鄙，是个狡诈的小人！可纵然如此，他依然是强大的。你现在看到的他，仅仅是他实力的一部分。万年以前，他就已是圣者境。
    庄南海问：书苍术？
    声音停顿了一刻。
    是的。
    但他曾经不是这个名字。
    庄南海对书苍术的曾用名没有任何兴趣，开门见山问：我应该认识你吧，庄青体内的另一个魂魄？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是我，也不是我。
    但我可以帮你，你无法对付他，但我能。
    怎么对付他？
    想必你已经得到了我留给你的两份力量。它们只是其万中之一罢了，我于人间辗转万年，融合所有的力量后你便等同继承我这万年修为，面对那个人，你无需再抬头仰望它！
    庄南海脑袋偏了偏：如果你便是魔龙，融合了你，我又在哪里？
    我承诺与你分享我们所获得的一切！我给你力量，你助我重生！来吧，我们将一起征服新的五行大陆，让每一寸山河都刻上你我二人的名字！
    不对吧？庄南海反驳，每一次吸收你的力量，我的记忆便会消失一次，对吗？
    再一次沉默。
    半晌，那道声音才又一次响起。
    这是无可避免的，这是
    我拒绝。
    庄南海并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我拒绝这份力量，便可以避免了吧？
    你疯了吗？！
    那道声音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为什么？！
    庄南海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少年人，笑道：我承认，你提出的条件让我心动了。我的确面临着难以解决的困境，迫切的想要获得新的力量。
    这次之所以会来到此处，我便是为了寻找力量而来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接受？！
    因为我不想忘记。庄南海的视线回到了古龙残骸上，直勾勾盯着它的眼睛，因为我有想要珍藏的记忆。
    他握着掌心融合成一体，透明的漂亮光球，摩挲了数下：我要是损坏它，你也就消失了吧？
    放弃所有，你会永远停留在当前境界！
    你面对的是你无法想象的恐怖，你确定你要守着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放弃圆满、至高无上的境界吗！
    那道声音开始狂躁的同时何尝不再害怕庄南海亲手将它们毁灭！
    它们好不容易重新融合在一起，若再次消散，不知还会不会有机会再重新来一次！
    庄南海看着仅剩残骸，依旧威势滔天的古龙躯体，嘴角的笑意带着些许鄙夷。
    他摇了摇头，笑了：不是可有可无。
    你不会明白，我强大的唯一目的便是守护他。若我将永久的忘记那一切，纵然至高无上，也不会圆满。
    而你，永远不可能明白这个道理。
    说罢，掌心黑雾起，越来越浓越来越尖锐，直到最后，将那个光球从里到外撑成炸裂的星辰。
    你一定会后悔！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的重要能超过至高无上的力量！没有！
    下一刻，星辰散，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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