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想着她一个年轻姑娘,又是立志要出家静修的,于是就将她留下了。
待贾赦父子并二房扶灵还乡后,一日凤姐儿去探望惜春, 送些冬衣。忽然见惜春佛案上搁着一个眼熟的金锁。
她拿起来一看,上面刻着的果然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不由吃惊。
倒是惜春淡淡道:“宝姐姐临走前搁下的。说僧道之言不可信,这金锁留着也无趣,不如给我做个念想。”
惜春的目光平静如一块琉璃,半分不起波澜:“我知道她不过是怨恨这金玉不成良缘,又不敢随意将这金锁抛了恐遭难,所以放在了我这佛前。”
凤姐儿一笑:“四妹妹倒是外冷内热,还肯替她念佛祈福?”
惜春冷淡道:“我念佛原不是祈福,世人正该自求多福才是。正所谓祸福无门,人自召之,旁人如何管得。”
“只是她执意要搁在这里,我也懒得理会。凤姐姐若看不惯拿走就是。”
哪怕是伶牙俐齿如凤姐儿,也叫惜春这样冷淡的话语逼的站不住。
但眼见她一个从前的公侯小姐到现在的尼姑打扮,只得叹了一声,搁下金锁就走了。
惜春闭上门,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念佛。
从此后这一生,凤姐儿再没见过薛宝钗等人。恍惚听说探春嫁了个当地的乡绅,具体如何她也不甚分明,终究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
倒是王氏,次年就传来病逝的消息。
自从荣国府抄家她受了仗刑后,原就病病歪歪,加上宝玉出家的沉重打击,不过是熬着命罢了。
扶灵还乡,一路奔波,王氏身子骨自然更加破败。
贾政是早已厌恶她的,李纨更是从前受了她许多磋磨,成日躲着她都来不及,哪里会榻前服侍。
宝钗则因贾家哄骗他们,到头来也没救薛蟠而生怨。
对王氏这个姑母也不是面子情,借口身孕月份大了,也不过早晚来走个过场。
往往只在王氏榻前静静站一会子,见她咳得心肝脾肺都要掉出来似的,也只是冷淡的递上一碗水:“路上不比家中,母亲一切担待些吧。”
于是等到了金陵的地界,王氏便耗得油尽灯枯,躺在床上连坐一坐都不能了。
贾政这才给请了个医馆的郎中。
郎中一搭脉就摇头,只道:“若是家中富裕,人参吊着命倒能再撑几日。”
可如今贾家二房哪里来的这些钱买好参,贾政送走了郎中叹了口气,只对李纨宝钗探春三人道:“你们好好照顾太太吧。”
然后竟提脚走了。
三人面面相觑,转头只见王氏躺在枕上眼泪长流,脸色青灰:她前半生过的何等荣耀,王家的嫡女,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贵妃的生母。
可如今到现在,长子少年早夭,长女死于宫中,连最疼爱的幼子也杳无音信。夫君无情尤甚,竟连一口人参都不肯花销,要眼睁睁看着她死!
李纨见王氏进的气多,出的气少,轻轻对宝钗道:“棺木得备下了。”
本以为王氏病糊涂了听不见,谁料得将死之人耳目聪明,倒是一下子就听见了,痛骂李纨不孝,克死了贾珠不算还要咒死自己。
李纨平生最听不得贾珠,听了这话当场就急了,直接边哭边离了王氏跟前。
宝钗对探春道:“三妹妹,你去劝劝大嫂子吧。”
见探春走了,宝钗才安静的坐在王氏榻旁。
王氏手腕骨瘦如柴,探手抓着宝钗的手臂:“宝丫头,去买人参来我吃。”她望着宝钗的肚子:“宝玉的儿子,我得见了宝玉的儿子才得瞑目!”
她有此志向,倒是难得底气足,狠命拉着宝钗嘶声道:“你必得争气,给宝玉生个儿子,给我生个孙子传宗接代!”
宝钗冷笑一声,伸手拂开了王氏的手,在她惊讶的目光中说道:“姨妈真是疯了。你道谁说动了老爷,让他在冬日里赶着南下,以至于姨妈病重难愈?”
王氏目光露出惊恐:“是你?”
宝钗慢慢整理着衣襟上的络子:“姨妈,六年前你给我母亲写信,花言巧语哄她进京,不知道有没有想过今日?”
王氏看着宝钗的面容,恨恨道:“你当真是狼心狗肺,当日荣国府远胜你薛家,我愿意宝玉娶你,是看在亲戚份上给你脸面!”
见宝钗面色淡了,王氏越发快意——她与宝钗都太明白彼此的软肋:“况且要不是进了京,就凭你一个商户的女儿也配入宫走一遭?你倒是眼大心空,想着给皇室做妾,偏生做妾也没资格!”
王氏呵呵笑起来:“你恨我做什么?不如恨自己无用,从来叫别人踩在脚下!从前柳贵妃的出身还不如你,人家到底也上过枝头做过凤凰,不像你这样废物,进了宫到头来也是伺候人的命数!”
宝钗豁然起身:“姨妈精神这样好,想来是再不必看郎中了。”
王氏顿时哑然,眼中喷火一般,勉强撑起身子就要捶打宝钗。
宝钗不闪不避,隆起的腹部就送到王氏跟前,面上甚至带着一抹笑容:“姨妈要打吗?”
王氏瞪着眼睛,手到底落不下,半晌颓然倒下,像一只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啦啦的喘气声。
宝钗不紧不慢转身,慢慢走出屋子,直至门口才淡淡道:“死不瞑目,原就是姨妈该受着的。我母亲听了想必也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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