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是自居,周贵妃娘家里有实权,哪怕是朝堂上那帮大臣也要礼让三分。手里既握着实权,那些个虚拢的头衔她自然也不在乎。
娘娘有什么不爽快的,如今没了顺妃,前头的路要好走不少,剩下的就交给臣来办。他说的信誓旦旦,忠心全都表露在脸上,可有的时候,越是高深莫测的人,表露在面上的才最不可信。
她听了他奉承的话,心里自然受用,朝她招了招手。
阮澜夜会意,俯低身子趴在她的膝间,像只叭儿狗似的,也不说话,任由头顶上一双手摆弄。
曲脚帽被摘下,手指在发间抚摸,三千发丝只有一根铜簪子固定,那双手轻轻一抽,发丝如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搭在襕膝上,长长的逶迤及地。
阮澜夜早就习以为常了,她有这种特别的癖好,只要她想,做奴才的就必须时时刻刻上前讨她的欢心。
头顶上声音淡淡传来:你跟着我有几年了?
臣是成治十三年冬天进的宫,算起来六年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思绪飘向老远,听屋外雨声滴答,嘴里轻声呢喃着他的话,六年了,六年了
第3章
六年的光景转眼即逝,手指伸进他的发丝间,轻轻摩挲着,周贵妃道:成治十三年那是我最威风的时日。
成治十三年发生了许多事,他进宫便是头一件,六年的时间,他从一个最底层的小太监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期间要做的功夫自然不必提,可若是没有周贵妃,他没有今天。
周贵妃一生都顺遂,进宫一路升至贵妃位,在宫里始终是独大一份,没人敢忤逆她。可越是身处高位的人心里也许就越悲哀,高皇帝身边昭仪美人不断,从未将心思放在她身上过。横竖是宫里的女人么,争宠向来是亘古不变的趋势,可斗来斗去总归是龙椅上那人一句话,他能叫你荣登云霄,也能叫你落入地狱。
可高皇帝不爱她,不在心坎上的人,做再多都是无用。
大殿里钟磬声又响了三下,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敲三下,一直要敲到太阳升起,这人的魂魄才能召回来。
阮澜夜执起案桌上的铜簪子,将三千发丝全都束起来,戴好曲脚帽,一切打理的游刃有余一尘不染。这样的事情没有二百回也做过一百回,六年了,他已经想不起日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顺妃的事儿是你做的么?周贵妃轻抚襕膝上的褶皱,轻声搭问。
他一怔,回过身来瓮声道:臣与顺妃娘娘没有交集。
那也是奇事了,按说她膝下有子,谁去死也轮不上她。
顺妃的死因不论如何,对如今的情势,不管是哪一方都是有利的,哪管她是上吊还是被人害死的,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阮澜夜起身踱至窗前,细风带走了屋内的沉闷,四五月里的天儿说热就热,不过一会儿工夫,背上已然汗津津了。
他回过身来,眉梢轻挑,眸眼里带着让人看不懂的墨色,轻笑道:娘娘操心那些作甚,死了倒也干净,叫她陪王伴驾总比让她当太后来得强,您说是不是?
贵妃吃吃笑起来,他的手段她再清楚不过,干**到手,也要攥出尿来。这些年来东厂那些命案,只要到了他手上,没有不顺遂的。虽说手段不那么高明,可好歹也治得服服帖帖,在宫里这些年,他是她最得力的帮手。
她推搡着他的背,嗤道:你倒是顾了田头失了地头,启祥宫里的人没了,哕鸾宫倒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呢!
他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楚锦玉,不错,就算顺妃不死,这正宫太后也轮不到她头上。高皇帝生前没立过皇后,如今死后还要弄出个摆设来,按照祖制,不管是谁做了皇帝都要尊楚锦玉为太后。果真是斗了一辈子,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阮澜夜回身,托住她的臂膀笑道:娘娘忘了臣是做什么出身的了么?
她扭过身,拿着帕子嗤笑掩嘴,打趣道:想起你头一回进宫,不过一个薪惜司的端碳小太监,若是没本宫提携,如今还不知道死在哪口阴井里,哪能像这般作威作福,掌印好大的威风呵!
他呵呵笑着,上前端起她的胳膊,巴巴道:那还不是娘娘看得起臣么?将大权交给臣,臣定当为娘娘办事不是?
贵妃听了心里自然大大的满意,抿嘴道:这端午的菖蒲,过初六没有用。到底能不能成事,关键还得到登基那天才见分晓,大殓过后便是登基大典,你可不要弄砸了。
臣省得,天儿不早了,大殿里事儿就交给臣来办,您也忙了半宿,臣伺候您更衣。
她思忖了下,抬眼望了望窗外的黑潺,点头道好。高皇帝活着的时候不待见她,死了她又何必惺惺作态为他哭祭。
宫里日子不好过,这些年若不是有他陪在身边,虽说是个太监,但聊以慰藉总比独守空闺要强。
你今夜留在我那儿么?她回过身来抓他的手,眉眼春色如水。
阮澜夜轻抬眼梢,似笑非笑打量她,不得不说,周贵妃是美的,比起后宫其他妃嫔仍要拔高一筹,说到底她也不过才二十三,按照平头百姓家里,她称得上是个寡妇。
他扶着她出了门槛,天热,臣替娘娘打凉扇,殿里伽南香臣已经叫人备着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论起伺候人的功夫,他比那帮丫鬟宫娥们要细心。可他的规矩她自然也知晓,不论怎么,底线是不能碰的。他如今是镇山太岁,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他来,能挤出空挡来陪她已经是大面子了。
他是她亲手送上高位的,可能够拉他下来的人却只有这大郢的主子。退一万步,她大概还要仰仗他的鼻息在宫中生存,如今她奈何不了他了。
这几日辛劳,禁宫中样样都要你打点,这么的小事以后不用你亲自来了。
他一惊,娘娘这是哪儿的话?臣这里忠心耿耿,娘娘难道还不相信么?
她淡笑道:公公的衷心,本宫这儿都存着呢,总有你还的时候,就这么着吧,本宫也乏了。
阮澜夜扶着她出了奉先殿,底下宫女见状忙上前来扶,外头下了小雨,湿哒哒地粘人。油纸伞宽大的能容三四个人,他望见她迈进雨里,颀长背影笼罩在黑夜里,他颔首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好好伺候娘娘。
送走了贵妃,大殿里又迎来新一轮的哭祭,高皇帝驾崩是既定的事实,哪怕就是哭瞎了眼也是无用。这都后半晌了,再悲痛的情怀也顶不住打架的眼皮,这是小殓的头一个夜晚,哭祭不能断,要一直等到五更天才算作罢。
廊庑里伏顺匆匆赶来,雨水带湿了衣襟,走进廊檐下,甩了甩袖子上的雨水,温吞骂道:这狗娘养的天儿,说变就变,瞧着地上黄灵纸,腌臜死人了!
阮澜夜皱眉,捏着帕子掩嘴:别甩片汤话,这是你乱说的地儿么,仔细你的脑袋!
伏顺脑子里一轰,忙作状打了下嘴巴,恨道:都是儿子嘴贱!瞧这犯贱的嘴巴子!说着抬手又是一巴掌。
行了。他拂了拂手,背立问,启祥宫里还不消停么?
伏顺哈腰堆笑道:消停了消停了,小殿下总归还小,曹大伴好说好歹半晌,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刚哭累了睡下,儿子特地来给干爹报信。
他轻微卸了肩头,一天一夜没有闭眼,浑身疲惫,迈开脚往殿里走,一面走一面吩咐: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殿下要是出了事,一个个都甭活了。
倦意眼梢轻抬,迈进门槛的脚立时顿住,隔着素纹罩帘儿往里看,只见厅堂里跪着一个瘦弱的身影,那身形和那日中正殿上的一样,小小一只,躬身窝在那里,样子倒还虔诚。
伸手搭起帘儿,扯了下嘴角,问道:她怎么来了?
伏顺朝着里面瞧,跪在那儿的人竟是楚锦玉,愣怔道:儿子一直待在启祥宫,这新主子是申时醒来的,怎么上奉先殿来了。
阮澜夜睥睨了眼,哼了一声道:咱家知道的事儿还用得着问你么!
伏顺忙缩回了脑袋,不敢再说一句话,虽说眼前人是自个儿干爹,可他老人家杀人跟碾死蚂蚁似的,他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造次。
你去启祥宫守着,叫那帮太监时刻打起精神来,不许出错。
伏顺朝着殿内瞥了一眼,弓腰点道:是是,儿子一定办妥。说完就要往外退。
回来,咱家话还没说完。
伏顺颤颤巍巍,小心翼翼道:干爹还有吩咐么?
以后再离咱家三尺之内,你试试!
肃杀之气冷厉,伏顺忙反应过来,错脚后退一大步,站在连廊外台墀上,雨水落进交领里,让人脊梁骨都凉,虾着腰苦巴巴道:儿子以后一定不忘,要是再忘,您您就砍了儿子的脑袋当球踢!
伏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有人刀架脖子似的,阮澜夜拂手漠然道:谁要你的脑袋!说完转身就进了大殿。
伏顺一直看不见他身影才歇了口气,腿里没劲险些要趴在雨地里。这干爹旁的倒好,就是有个怪癖,不喜人靠近,哪怕是回话也要离三尺远,别说这话是唬人,前两年就有个小太监,端着奏折绊了一跤,整个人跌到干爹身上,干爹大怒,当场就命乱棍打死,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当这话是耳旁风了。
是个人总有分神的时候,有时候回话的急了,一时忘了规制,少不免要挨顿骂,可只要脑袋还在,顶到南墙上也不碍。
阮澜夜挑身进了厅堂,里头梵音阵阵,众人都忙着念经,没有察觉他进来,绕到楚锦玉身后,伸手从咯吱窝下托起她,像抱孩子似的。
锦玉浑身一惊,忙跳起来挣开他的手,惊魂未定望着身后的人,说不出话来。她认识他,在中正殿救她下来的人。
察觉到自己的偏激,忙低下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娘说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指了指自己,嗓子肿哑说不出话来。
他瞧见她着急的模样,有些好笑,宽大的麻孝帽带在头上,她人小巧,一顶帽子似乎就能将她压到尘埃里。想起她刚刚的反应,未免大了些,毛手毛脚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成事。
宫里女人都习惯人伺候,也许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干干净净前脚迈进宫门槛,转眼就成了寡妇,这宫里的污秽还没来得及沾染,就要被众人推至高处,也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心头稍稍松懈,也不知是疲倦的缘故还是怎的,竟发起怜悯来,他伸手作虚托状:娘娘受累,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着急赶来了?
阮澜夜见她不语,知道她喉咙受了伤,抿嘴笑道:娘娘怕是伤到喉咙了,回头臣替您寻两副药,煎水喝几日就能开口了。
突然有人这样温吞对她说话,锦玉想呜咽落泪,从进宫到现在,没有同她这样温柔说过话。她是进宫做皇后的,可潦草封后大典过后,连地皮子还没踩热,就要拉她去殉葬,到现在腿里都无力。
她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可是喉头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直噎出眼泪来。
泪眼婆娑,又看不真切他的脸,烛火潋滟下,他的脸庞缩在泪珠里,随着满心的感激全都落尽尘土里。
第4章
阮澜夜望见她的泪眼婆娑,眼里真切的感激盖不住,大抵是看惯了宫里的人情冷暖,这样的真情切意倒显得稀奇起来,他垂首轻笑,娘娘哭什么,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大约是真的很好笑,他笑起来的模样有些不一样,颔首的侧脸在烛光映照下,生出一种莹然的味道。
楚锦玉悻悻止住了眼泪,他伸过手来扶她,她有些不自在。关于他的传闻,她曾在建瓯闺中也听过一些,外头都传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这大郢的土皇帝。
她犹豫地缩回手,阮澜夜手掌愣在半空中,指尖有种滑腻的触感,是她衣角带过的缘故。
心里有点不大爽快,头一回被人这样对待,按说他是个奴才,伺候人本就是本分,可上赶子伺候人还有不乐意的,这整个禁宫中,哪个不巴耀他?
他扯了下嘴角,斜眼瞧她,搭声问她:娘娘怕臣么?
四目相对,那抹上扬的眼角叫人挪不开眼,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心思,楚锦玉心里咯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似的,忙偏过眼神摆手,努力挤出几个字来,沙哑道:公公是好人。
阮澜夜怔忪了片刻,嘴角嚼着她的话,好人?这宫里宫外有说他是魔头的,有说他是刽子手的,甚至还有说妖孽的,独独没有好人二字,倒是个别样的称呼。
他伸手拂了拂曳撒,这是他常有的动作,仿佛那上面有多少尘土似的,望着窗外黑潺潺的天儿,背手道:夜深更重的,娘娘回去罢,这儿也不缺您一个。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您说是与不是?
锦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望他,什么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这么说是打算彻底解决她么?才刚离了鬼门关,如今又要再下去一回?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她这辈子也不想再回味一遍。这人死过一回才知道生的可贵,凌空挂在横梁上哪有踏踏实实站在大地上踏实。
她刚要开口央求,却见他往殿外去了,阮澜夜身形很高挑,腰身细长用金玉绦环束紧,上面垂挂牙牌,据说那是衙门职衔用的,不能离身。
锦玉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有种颓败的灰心。这下是彻底完了,好好的机会她没把握住,他是宫里的大拿,就连那帮阁老大臣们都要礼让三分,惹恼了他,往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偏殿进来一个人,风尘仆仆的,锦玉抬袖子抹眼泪,她以为自己眼花,定睛一看,居然是碧蓉。
她不是留在建瓯的么?怎么会来郢都,她三步并两步上前,碧蓉望见自家主子,忙扑上来哭嚎,主子,我终于见着你了!
她当时听见主子要升天的消息,吓得魂都没了,她和主子从小一块儿长大,老爷夫人不待见主子,将她送进郢都做皇后,她原以为从此以后就能发达了,再也不用受这些人的气,果然好事哪能轮到主子头上。
宫里死了有名分的妃嫔,家里要有人来拾骨,这是风俗。一般是自家兄弟进京,可这种晦气的差事谁高兴过来,一想到主子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冷冰冰的皇宫里,一路上心都要碎了。
锦玉拉她进了庑房,外面人多难免口杂,她是申时醒来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宫外,所以碧蓉也是才刚看见她才知道她没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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