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酌下意识伸手去接,那酒坛来势汹汹,飞到他面前时却变得轻飘飘的,待他接稳了,才感觉到它的份量,轻轻晃动的时候能听到酒液轻响。
他看了看酒坛,又看了看冲他抛酒坛的人:我不会喝酒。
言少钱一耸肩:随你喽。
神鹰寨的宴席好像从来都这么狂野,便是酒、肉与篝火。刷了蜂蜜的乳猪被烤得滋滋作响,上面淌下的油每每滴落到火里,都会噗地溅起一簇火苗。
沈酌已经快被香味馋疯了,唾液疯狂分泌,胃里垫的那点儿点心已经消化完,迫切地想塞进一些别的东西。
在他们那个被土匪洗劫过的小镇里,哪里吃得上这样奢侈的晚宴。
那只烤乳猪显然并不是重头,这么小一只猪也不够这么多人分的。分完了酒,又有人推上来几口大锅,常武高声吆喝着:这是咱们大当家下午刚打回来的猪王,给兄弟们分了!
猪王?是那头咱们连打了三年都没打着的猪王?!
那猪凶得要死,上次在林子里跟它碰上,我都没靠近它就过来顶我,獠牙那么长,把我腿都给勾伤了!
不光凶还贼狡猾,我之前逮的狐狸都没它猾!
一提到猪王,众人全都兴奋起来,沈酌顺着他们目光聚集的地方看去,只见有人往地里西楔进一根杆子,在杆子顶端挂起了一个猪头。
这猪头足有半个少年人身体那么大,獠牙有人手掌长,即便死了,黑毛依然根根挺立,双目圆睁,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过来。
果然是它!真他娘的凶,死了还这么凶!
大当家一个人打来的?
可不是!我看见了,大当家一跃跳到它背上,用刀噗一下插进它颈子里,血喷了大当家一身,那猪王抽搐了好半天才死!
太厉害了!
大当家神武!
一群人跟着欢呼起来,言少钱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小意思,小意思。大家来,喝酒!
借着火光,沈酌看到这人身上干净得很,想必是沐浴更衣过了。又注意到他手腕上缠着一圈绷带,隐隐能看到血迹。
跟猪王搏斗的时候受伤了?
受伤了居然还要喝酒?
沈酌对这群野蛮人理解不能,他皱着眉,只看见那人一掌拍开酒坛的泥封,将清澈的酒液倒进一个大碗里:这第一碗,敬上一任大当家屠猛,没有他,就没有咱们神鹰寨!
他说完,就将那碗酒一口气干了。
众人喊着前任大当家的名字,也将自己碗里的酒干了。
言少钱:这第二碗,敬咱们所有兄弟姐妹,不论在场的还是不在场的。没有你们,就没有神鹰寨!
他说完,又干了。
这第三碗他再次把碗斟满,这一次却将酒泼在地上,敬脚下这座山、片土地,敬所有黎民百姓!相信终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喝上这样好的酒,吃上这样好的肉!
醇香的美酒润湿了地面,酒香扑鼻,就要把人淹没其中。他侧脸映着火光,落在沈酌眼里,似乎激起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这群土匪到底在做什么?
他们居然在为百姓祈福?
沈酌刚刚在寨子里待了半日,就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再仔细想想,他来时经过山脚的村庄,好像看到那里一片祥和,在路边玩耍的孩童快乐地笑着,丝毫没有被暴`政影响的痕迹。
难道这个神鹰寨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三碗酒过后,言少钱招呼着所有人落了座,开始分食那头猪王。
这猪也不知道有多少斤,在场这么多人居然每人都能分到。
空地上摆着不少矮桌,堆满了水果和鸡鸭鱼肉,有好些果子沈酌甚至叫不上名字,似乎就是从这山里采来的。
他随便摸起一个红色的果子放进嘴里,刚入口还没觉得怎么,再细细一尝,只感觉一股难以言说的酸味直冲鼻腔,酸得他眼泪差点下来。
哈哈哈!常文忍不住笑起来,别吃那个,那是代替罚酒用的,一会儿他们要划拳,输了罚一碗酒,或者吃一颗酸倒牙,二选一。
酸倒牙应该是他们自己给这无名果实起的名字。
沈酌被酸了一次,再不敢乱吃东西了,心说这果实长得挺好看,吃起来居然这么酸。
旁边突然有人道:这野猪肉怎么这么好吃?比上次那个好吃多了!
那当然!常武听完,自豪地一挺胸脯,这不光是咱们大当家打的,还是大当家亲手做的!上次那猪是谁做的?秋儿,是你吧?兄弟们吃了什么感觉?
众人齐声:膻!
被点到名的万秋站起身就去拧常武的耳朵:老娘难得给你们做顿饭,你们吃就得了,哪那么多废话!臭男人!
混在男人堆里的女人们立刻开始应和:臭男人!臭男人!
场面变得混乱起来,酒碗碰撞、篝火燃烧的声音里又夹杂了不少打情骂俏。
沈酌坐在原地,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只好垂着眼,看篝火投在地上的光。
忽然,他眼前的光线被挡住了,言少钱出现在他面前,在矮桌上放下两个小碟,各盛着几片切好的肉:来,咱们山寨里唯一的读书人,尝尝,这里面一碟是刚刚那猪王身上的肉,另一碟是寨子里养的家猪身上的肉,你来试试,能不能分辨得出来?
沈酌抬头看他一眼,觉得这位大当家可能是闲得无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顿时感到很有压力,也不敢不给大当家面子,遂执筷各尝了一片。
很快他给出答案:我右手边的是野猪肉,左手边的是家猪肉。
为何?
沈酌:野猪肉肉质更紧,瘦肉更多,咬起来非常劲道。而家猪肉肥瘦相间,吃起来更软糯,更有油水。
那么,你更喜欢哪一种?
这个问题让沈酌皱起眉,他想了想说:我比较不出来,二者各有长处,似乎难以区分优劣。
言少钱笑了一下,拿过一个空碗倒满酒,低声说:既然如此那京城像一块肥美的家猪肉,人人渴望,人人垂涎。可你又如何知道,我们这游离在京城之外的野猪,身上的肉便不好吃呢?
沈酌蓦地一惊。
言少钱把酒碗放在他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城墙,像不像一座牢笼?那里生活优渥当然了,我们喂圈里的猪也会喂得很好,毕竟等着杀了吃肉。
他站起身来:纵然都是猪,可每日奔忙在山野之间的猪,总要比圈里的猪快活些,你说是吗?
他说完,也不再等沈酌回答,继续跟兄弟们喝酒去了。
沈酌盯着碗里的酒,迟迟不能回神。
一个山寨的土匪头子,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人到底
他忙喝了一口酒压惊,结果喝完才记起自己根本没喝过酒,顿时被辣得直咳嗽。
酒肉下肚,一直架在篝火上翻烤的乳猪也已经熟了,言少钱走到空地中间:老二老三,把今天到的那批兵刃给兄弟们分发下去!
这话一出口,立刻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沈酌只感觉耳朵都要聋了,心说这群土匪真厉害,居然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搞到武器,怕不是再壮大点,都能组建军队了?
这批兵刃有刀有剑,还有许多造型奇怪的玩意,沈酌也叫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但无一例外都非常锋利,说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丝毫也不为过。
言少钱抽出一柄刀,打算当场验刀,他照着架子上的烤乳猪一削,削下半条猪腿。
随即他刀尖一挑,猪腿被抛向空中,他手腕几个翻转,刀刃闪出一片残影,再将刀一横,猪腿又掉回刀上,轻轻一颠,连骨带肉自动打开成厚度完全一致的薄片。
言少钱忍不住赞叹:好刀!
众人喝彩:大当家好刀法!
言少钱又走到沈酌面前,把切好的猪腿放进碟子里,只见那刀刃依旧光可鉴人,连一丝油渍也未留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拥而上,开始哄抢那只乳猪。
猪不大,要是去晚了可就吃不到了。
沈酌看着面前那半条猪腿,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火堆旁还堆着许多没烧的干柴,如果全添进去,这火应该能烧整整一夜。众人围着篝火有说有笑,喝酒吃肉、舞剑划拳,好不快活。
沈酌明明不会喝酒,可在这种氛围之下,就不知不觉总想把酒碗端起来,总想抿几口。
酒过三巡,沈酌脑子不太清醒了,言少钱好像也有些醉,他突然冲到对方面前,用刀鞘指着他:我宣布,自即日起,你,沈酌,就是我神鹰寨的压寨夫人!
沈酌吓得手一抖,碗里的酒瞬间泼了大半,他睁大眼睛:什么?
我说,你是压寨夫人!言少钱一脚踩上矮桌,只要你答应,从今往后,我们平起平坐,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听懂了吗?
沈酌倏地站起来:你疯了!
在场的人已经没有几个还清醒了,他们实在太兴奋,本能地开始起哄:
压寨夫人!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沈酌只感觉耳边一片嘈杂,脑袋嗡嗡作响,他满脸不可思议:我是男的,你也是!
男人又如何?言少钱再灌一口酒,他眼尾浮起红晕,已然醉了,若是想,木兰也可以代父从军。若是想,哀帝也可为董贤割袍断袖。是男是女,又哪里重要?
沈酌震惊地看着他这土匪怎么懂这么多?
不如你便留下吧,言少钱撇开酒碗,直接对着坛子灌,我那屋挺宽敞,今晚你就搬过来,如何?
这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么羞耻的话,沈酌简直又羞又恼,耳朵都气红了,他也不知从手边摸起了一把谁的刀,直接架在自己脖子上:你别过来,走远点!真是不知廉耻!
他还以为这位大当家与寻常山贼有什么不同,果然还是太高看他了!
言少钱一顿,无奈一摆手:放下放下,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动不动就要什么以死明志。活着不好吗?有什么是活着不能解决的?你要是看我不顺眼,就跟我打一架,别和自己过不去。
他越靠越近,沈酌头皮一麻,想也没想就把刀尖对准了他:后退!
你要跟我打架吗?言少钱本就好战,一喝了酒更是克制不住天性,对方这个动作让他误以为是在向他约战。
周围一群醉鬼还在起哄:打起来!打起来!
大当家把压寨夫人压在身下!
沈酌双手握住刀柄,他也不知道这刀怎么会这么沉,他满头都是冷汗,腿甚至有些抖。
他早该离开的。
这群人早就喝醉了,他应该找个机会赶快开溜!
言少钱伸手拔刀,却忘了刚换的新刀并没有别在腰后,一摸摸了个空。
更不凑巧的是,他脚下踩到一块不知谁吐的骨头,因为醉酒脚步虚浮,居然踉跄了一下。
这一个踉跄,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扎去
待他稳住身形,便觉得胸口一凉。
他酒瞬间醒了,只看见明晃晃的刀尖已经刺进自己胸口,大量的鲜血争先恐后地从伤口溢出。
再抬头,是沈酌错愕的脸。
言少钱陡然从梦中惊醒。
他一个猛子坐起身,伸手摸了摸胸前还好,什么都没有。
是梦。
他长舒一口气,心说这被捅一刀的感觉还挺真实,都过去八百年了,还要来梦里骚扰他。
睡在他旁边的沈酌被惊动,也睁开眼:怎么了?
言少钱从床头拿起水杯,喝了口水:几点了?
沈酌眯眼看手机:不到五点。
还早,再睡会儿。
他就要重新躺下,沈酌又问:到底怎么了?做噩梦?
言少钱嘴角一咧,没好气道:可不是,梦到被你捅了。
沈酌大概完全清醒了,他挑挑眉,视线不怀好意地下移:确实是捅了。
言少钱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不由怒从心头起,抓起枕头拍在他脸上:滚!把八百年前那个纯情小书生还给老子!
第47章 番外:礼物
我现在不纯情吗?沈酌挡开他的枕头攻击,大言不惭道,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还不够纯情?
言少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重新把枕头放好,背对着他躺下,准备继续睡觉。
沈酌从背后贴上来,顺势环住了他的腰。
言少钱并不想被他抱着,但是也懒得躲,他闭上眼思考了一会儿:说真的,你变化这么大,真的让人难以接受。
那也是被你的兄弟们带的,沈酌说着,将下巴抵在他肩膀上,不过我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
认真喜欢你。
言少钱一阵无语,心说天天表白您也是够无聊的,随口道:好巧我也是。
你没有诚意。
你还要我怎么有诚意?都给你干了,再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沈酌委婉地表示委屈:我追了你十年。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再倒追你十年?
那倒也不用,沈酌轻笑,只要你听话一点,对我好一点就行。
言少钱:我觉得我最近已经够听话了,既没在你家房顶上练轻功,也没胸口碎大石、徒手劈砖头,连烟都戒了,还要怎么样你压到我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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