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妄静静抱了叶怀遥一会,才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但很多时候,在你面前,我还是常常不知道应该怎样办。
是你支撑着我走到现在,可是我发现,这条路越走就会离你越远,我觉得快要迈不动脚步了。
与其说容妄在抱着叶怀遥, 倒不如说叶怀遥靠在树上,容妄悄悄伸手过去,将他虚拢在怀里。
这个想亲近又不敢惊扰的姿势有些辛苦,他的手臂有些酸麻,却又乐在其中。
直到上回出事叶怀遥,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害怕过。容妄的手在叶怀遥的眉眼上虚虚拂过,在这之前,我本来以为已经可以把任何能够伤害你、阻拦你的东西挡下来。
容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叶怀遥的脸上移开,他沉默了一会,冷冷地一扯唇角,目光重新变得阴冷而锐利。
我本想守在你身边,这或许终究不能了。但无论怎样,那些该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平平静静地道:不惜任何代价。
这种情况下,谁也不可能安心踏实地休息,叶怀遥仅仅是迷糊了一会就醒了过来。
在朦胧的梦境中,他隐约能察觉到有人凑到自己身边,但也因为心里清楚那人是容妄,所以没有过多地排斥和提防。
自从知道容妄的真实身份之后,叶怀遥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本来以为这份感情来的莫名其妙,定是一时鬼迷心窍,结果兜兜转转,原来是一场从少年时期就积攒起来的持久爱恋,一藏就藏了上千年。
面对这样的容妄,他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可能,放弃吧。
但现在应该怎么办?他也实在没个章程。
叶怀遥只能当做没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暂时保持住这种平静相处的状态,想着等出去有空了,跟容妄聊聊。
叶怀遥总觉得,他心里瞒着什么事。
他醒来之后没过多久,半空中半化现的普光明世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太阳再次如同转盘一般慢慢旋动起来。
如同之前的两次,周围的景物飞速旋转变化,脚下的地面忽而坚硬,忽而柔软,耀目的白光迸现出来,叶怀遥和容妄同时感觉到一阵眩晕,转眼间身体便已经落到了实处。
作为一名修士,多少离奇的场面都经历过,在不同的幻境当中穿梭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稀罕,之前的每一回都很顺利。
然而这次,叶怀遥还没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痛,好像刚刚被人给暴打了一顿。
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少年时期少有的挨揍经历,同时睁开眼睛想起身,结果这一动,脸就僵住了。
容妄就在他的身边,已经是成年之后的大人模样,正抬着手,一副不知道应不应该扶他的样子。
他上身赤裸,露出胸腹紧实的肌肉,嘴唇破了一块,向外渗着血迹,头发也有些凌乱。
魔君虽然是魔,但平时的穿着打扮十分五讲四美三热爱,禁欲的恨不得把领口一直系到喉咙处,最起码叶怀遥印象中他这样衣冠不整的情形,只有一回。
再结合自己的身体状况,真相就有点恐怖了。
叶怀遥:这里不会是
抱歉。容妄的嗓子有点哑,他干咳一声,说道,这里是瑶台。
叶怀遥:
见鬼的瑶台!
所以现在的时间点,是他们刚刚结束了世人广为传颂的瑶台一战过后?
叶怀遥才刚刚想好暂时维持平静相处关系的战略战术,杀千刀的幻境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真是缺了个大德了。
相比之下,他都宁愿直接掉到地府里面,跟鬼打上一架。
说来也真是冤枉,有多少英雄侠客整天流连花丛左拥右抱,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云栖君虽然有个风流潇洒的名声,但活着这么多年,唯一出格的举动可只有跟魔君这一回。
偏生就这一回,还怎么都揭不过去了。
但眼下甚至连给他矫情懊恼一会的时间都没有,叶怀遥立刻就想到另外一件事。
他问容妄:我记得,咱们那什么是不是过一会瑶台就要陷入地府了?
容妄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他:你别急,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叶怀遥道: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淮疆是寻找着朱曦的气息将我们送来的,既然来到了这么一个时间点,一定另有深意。
他说到这么一个时间点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口气,但也不得不暗暗庆幸,他们来的没有更早一点。
如果什么都没有结束,那时候他要面对的场面,简直是没法想。
比起容妄来,叶怀遥要更加狼狈,身上的一件外衫还是容妄刚刚给他披上的。他扶着地艰难地慢慢坐直,那件衣服就又滑落下来,露出满身的红印子。
他甚至都顾不上不好意思了,身上的不适占领了所有注意力,那不光是疼,还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就算是直接被人砍上两刀,都没有这么折磨人的。
上回他脑子不太清醒,很多细节都印象不深,这次在幻境中,倒是被迫好好回忆了一番。容妄几乎是把他全身上下都亲了个遍,也不知道这家伙看着纯情,是怎么干出来这么不是人的事的。
容妄手里紧张地攥着两件皱巴巴的衣服,像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手足无措地半跪在叶怀遥身边。
叶怀遥皮肤白皙,这样一身的痕迹看起来就更显得触目惊心。容妄愧疚不已,本来不敢碰他,但见对方起身如此费力,终究还是抵不住心疼。
他小心翼翼凑过去,抱住叶怀遥的腰,将他扶了起来,又将衣服重新给他披上。
叶怀遥缓了几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很疼吗?容妄恨不得抓着他的手给自己几下子,低声道,对不起,我当时
叶怀遥只求他不要再回忆细节,连忙道:不疼,没事,我很好。
容妄就不吭声了,心事重重地替他理好了中衣,束上腰带,眼看叶怀遥那件外袍已经被揉搓撕扯的不能看了,他便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叶怀遥身上。
叶怀遥自己可不知道,此时他脸色苍白,外表狼狈,嘴唇还有些微微的红肿,活脱脱一副被人糟践了的模样,反倒有种别样的动人。容妄连看都不敢多看。
叶怀遥任由容妄整理,他目前整个人都好像被重新拆卸了一番,也根本就不敢轻易动弹。缓了好一会,将灵息在周身运转数遍,这才觉得好了很多。
别的不说,最起码他现在灵息稳定,神志清醒,比之前那次可要强多了。
缓过神来之后,叶怀遥见容妄半跪着握住自己的脚腕,似乎还有要帮他穿靴子的打算,觉得一阵别扭,连忙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他将靴子抢在手里:那个,另一只呢?
容妄歉疚道:我之前好像给扔到那边的石头后面了,一会给你捡那个,你脚腕上,有淤伤,我、我想帮你揉开。
事实上,叶怀遥的脚腕和腰上都有容妄攥出来的指印,但比起其他部位的不适,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容妄是心疼自责的不行,暗怪自己没有节制,出手太重,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人族跟魔族体质上本来就有差异,再加上容妄在这方面实在缺乏经验,毫无技巧可言,也难免弄得一塌糊涂。
叶怀遥身上不适之极,心里也说不出来的窝火,只是也知道这事不能怪容妄,只能把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
他将靴子套上,说道:不用了,不碍事。
这一低头,叶怀遥又看见容妄的手臂上都是结了血痂的擦伤,手腕上还有一个深深的牙印。
这是当时地面上山石粗砺,容妄一直将叶怀遥半托在怀里,叶怀遥的后背上除了红印没有半点擦伤,倒是他的胳膊都被磨破了。
叶怀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反正现在都是幻影,你也不必太在意,下次别这样了。
容妄见他似乎不生气了,如蒙大赦,连忙道:我下次一定轻轻的,你放心
容妄:好像不大对劲。
叶怀遥:我为什么要说个下次啊!
两人相对默然,脸上都有些发热,片刻之后,容妄轻咳一声,道:咱们还是快点离开吧,我估摸着不出一盏茶的时辰,瑶台就要塌。
叶怀遥: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容妄纵然心疼,也不好意思再说处理淤伤的事了。默默过去给叶怀遥捡了鞋穿好,扶着他站起来。
对于两人来说,虽然不知道来到此处的目的,但当年瑶台坍塌背后的隐情,容妄和叶怀遥也都很想弄清楚,眼下倒是个良机。
此时狂风已经逐渐起了,山体在微微震颤,已经有了灾难降临的先兆。
容妄问道:我抱着你走行吗?
背着的话叶怀遥分不开腿,但他也根本不能接受公主抱,最后两人决定同乘一把剑下山。
容妄将必败魔剑召出来,扶着叶怀遥上去。
叶怀遥看见这把剑的时候,还分神想了一下,觉得必败要比他的浮虹宽上一倍,踩着应该稳当。
可是两人站好了,必败剑却直挺挺地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叶怀遥:
这是不喜欢他?不愿意载他?别这样不给面子嘛。
容妄心情十分复杂,不耐烦地说道:愣着干什么?让你带我们下山,还不快点!
必败左右摆了摆,像是人类听见震惊的消息那样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然后它呼地一下子飞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把叶怀遥甩的往容妄怀里一靠,而后又风驰电掣地带着两人冲了出去。
咳。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伙同佩剑占便宜,容妄护着叶怀遥站好,解释道:载你,它开心。
叶怀遥道:我记得浮虹还跟它打过几架,真是好淳朴的一把剑。
容妄默了默,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就是当年咱们分开之前。
叶怀遥想了好一会才记起来,恍然道:就我从坟地里捡的那把?
必败剑再次不知道委屈还是羞答答,又扭了一下。
毕竟这件事是早就发生过的,也该有心理准备,说了几句话,叶怀遥的心情也逐渐好了些。
他被这把剑逗的忍不住笑了笑:乖,在半空中飞的时候不要撒娇。我只是因为你现在变漂亮了,没认出来而已。
容妄:它它已经好几千岁了,比咱们大。
叶怀遥道:是么?不过咱们遇见它的时候,必败应该还没有修炼出剑灵。
他记得见到这柄剑也是在当年两人逃难投奔玄天楼的路上。
那个时候叶识微已经死了,楚昭国被彻底攻破,建立新国魏梁。
新的国君一上位,过去的皇亲国戚们可就倒了大霉,尤其是像叶怀遥这样身份贵重的,更是大有利用价值。
一群人想把他和容妄追回去,他们跑到一处坟地里,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叶怀遥一跤绊倒在地上,反倒在烂坟堆里摸到了一把钝剑,好不容易杀了两个人,暂时脱离困境。
后来,两人分别之前,他又将这柄剑给了容妄,让他拿着跑。
你当时跟我说。容妄的声音飘在风中,十分认真,甚至把叶怀遥的语气都学的很像,这把剑很钝,被主人扔掉了。但是它救了咱们的命,肯定会带来好运气,你拿好。我希望你不要成为再次将这把剑抛弃的主人。
叶怀遥一时沉默,容妄的话忽然也将他拉回了那段久远的记忆当中。
他打小生活优渥,又被父母保护的极好,几乎所有来到他面前的人,都是带着一张笑脸,满腔呵护。
无论这些友善是真是假,最起码叶怀遥所接触到的,一直是世间的温柔。
故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温柔大把大把挥洒出去,用来慰藉每一个他所见到的、需要帮助的人。
遇见容妄的时候,叶怀遥自己也是个图新鲜的半大孩子,一开始是觉得这个小弟弟可怜,吃不饱穿不暖,想帮他一把。
后来两人玩的好,他又把这同情的对象当成了半个兄弟和玩伴,大爷仅此而已。
他的朋友向来很多,容妄在他心里有分量,但是有限。
反而是直到国破之后,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才让叶怀遥真正将对方当成是自己的一个精神支柱。
容妄依赖着他,把他当成神,他又何尝不在依赖着对方。
父母殉国,兄弟惨死,叶怀遥也不大想继续活着了。可是他一旦撑不下去,容妄肯定也没了活路。
当初那个瘦骨嶙峋,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孩子,一路跟着他颠沛流离直到现在,奇迹般地成为最后一个陪在他身边的人。
叶怀遥想,不管怎么样,他得让这孩子活下去。
只是他没想到,经年兜兜转转,命运曲折,昔日稚儿竟已经长成了一方魔君。
他还能想起当年容妄信誓旦旦向自己保证要变强变厉害的样子,而现在,他成功了。
所以,已经拥有了通天彻地的本事,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进心牢?
始终像当年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想要跟在他的身后。
而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会入了魔道?
当初容妄一直知道叶怀遥是要去玄天楼的,那么他也应该明白,一旦选择了这条路,两人就永远都会殊途了。
叶怀遥叫了一声:容妄。
他侧颈上还有自己留下的吻痕,这时候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容妄的心头猛然一跳,搁在叶怀遥腰上的手指颤了颤,仓惶嗯了一声。
叶怀遥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听说几个堂弟妹连同父王母妃的尸首被挂在了城外,想去探看情况,让你先往玄天楼去。你是没去,还是途中发生了意外?
意外应该不至于,因为他当时已经把容妄送进玄天楼的地界了,即使是两国交锋,敌军也不敢追进这里来造次。
果然,容妄说道:我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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