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寒摆了摆手:自从酩酊阁设立至今,何等的宝物没有见过,每一样都是世人梦寐以求,若是因任何一人坏了规矩,那以后也就会有二有三,酩酊阁便再无法在江湖上立足。所以就算来的是我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我也不会有丝毫通融。
容妄眯起眼睛笑了笑,冲君知寒举起酒杯道:君阁主不为外情所惑,是成就大事的人,令人佩服,来,敬你一杯。
他们顾着喝酒说话,叶怀遥趁机又夹了点东西吃。
君知寒把酒喝了,却懒洋洋地笑着:魔君过奖了。实在是在下没有您那样大的神通,人生在世,被逼到哪一步,只能做出哪一步的舍弃和选择。不是吗?
容妄淡淡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很有道理,可惜你的选择似乎没有为你减少后续的麻烦。
君知寒笑着说:倒也是。我拒绝了朱曦,但也看出这个人似乎极不简单,因而在同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暗中召集了不少人手,埋伏在酩酊阁的四周。
朱曦听我拒绝的不留余地,大约也是有些恼怒,当时我同他的距离不近,但也能感觉到,仿佛有种烧灼的热气从他身上传导而来,连门口摆放的花草叶片都干枯蜷曲。这人确实没白叫他的名字,仿佛体内真有个太阳一般。
不过不知道幸或不幸,当时正是黄昏时分,朱曦一步步逼近,我简直以为他要动手强抢了,外面天色渐暗,太阳却正一点点地向地平线之下落去。
君知寒环顾四周,缓缓说道:他看了一眼那日头,突然便不再迈步上前了。
元献道:难道他的力量,当真来源于天上的太阳?君阁主,请问太阳落山之后,他身上可还散发热意?
君知寒道:有,但明显稀薄了许多。
叶怀遥道:接下来呢?
君知寒道:接下来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看着我,问道:君知寒,你当真不肯交出阴阳丹吗?我说:酩酊阁有酩酊阁的规矩,请述在下爱莫能助。但除了阴阳丹以外,我这里还有些其它灵药,朱公子如果需要,我这便吩咐下人去取来。
叶怀遥道:他想必不会要的。
君知寒道: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很痛快地走了。
叶怀遥道:什么话?
君知寒抬眼,看着叶怀遥说道:十八年为期,相拒之债,必来讨回。
他是个惫懒爱笑之人,但为了模仿朱曦当时的神情语气,君知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幽幽,脸上半点笑意也无。
这话语似乎伴随着灾祸和不祥,听在耳中,便是令人心头一跳。
叶怀遥心神微晃,忽然感觉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妙寒意。
冥冥之中,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仿佛这句话不应该是朱曦说给君知寒听的,而必来讨回四个字,本应该是什么人对自己来说似的。
叶怀遥略一定神,正要说话,面前忽地伸来一双筷子,却是容妄挽袖给他夹了点菜,若无其事地说道:光喝酒不吃菜,容易醉。
好巧不巧,他夹过来的那道菜正是桂花鱼条。
叶怀遥抬眼,两人目光对上,容妄冲他笑了笑。
他本是个不擅长微笑的人,可是努力通过笑容来表达自己的善意和关切时,就总能让人重新感受到那种,阿南式的乖巧温柔。
叶怀遥也回了他一笑,心里面安稳许多,转头冲着君知寒说道:君阁主口才太好,我竟听的入神了。魔君说的是,有酒有菜,才最配清谈,几位请也尝一尝吧。
他一边说,一边也把容妄夹来的鱼吃掉了。
容妄含笑,率先依言吃了些东西,放下筷子的时候,却是眼眸如刀,冷冷盯了君知寒一眼,目光中有探究也有警告。
他在心头默默记了一笔君知寒其人不光讨厌,而且心思莫测,需警惕。
元献是纯粹讨厌。
不过今天的饭还是吃的不错,叶怀遥好像喜欢桂花鱼条,我不会做,回去学。他让我夹菜吃,我吃了,还给他夹了,但没法喂,有别人在。
君知寒和元献真的很讨厌。
容妄的乾坤袋里随时带有纸笔,随时可以把他和叶怀遥相处时的发现记下来,这样无事时偶尔翻翻,就好像这样难得的时光又回到了眼前。
他决定一会散了席就写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智囊明智部总序》
第54章 玉漏迢迢
这样一打岔, 大家都纷纷吃了几筷子菜, 船舱中的诡谲气氛稍微被冲淡了一些。
叶怀遥又道:君阁主, 这样说来,便是朱曦事隔十八年, 回来寻仇了是吗?
君知寒叹息道:不错,十八年过去, 又该一届识宝会开始,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他却回来了。
容妄淡淡地说:你又见到他了?
君知寒道:不曾见过, 但上个月十九, 也就是十八年之前他来找我的日子, 酩酊阁的副主事忽然暴毙。
叶怀遥怔了怔,惊讶道:杨先生已死?
君知寒看他一眼, 说道:对,我竟忘了明圣与杨渺关系一向不错,他欣赏你的风姿,还曾为你写诗作赋。
他摇了摇头, 叹气道:可惜,未免此事引起轰动,酩酊阁无法将死讯及时传出,倒教明圣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实在抱歉。
叶怀遥默然一瞬,说道:既已殒身,见与不见, 毫无意义。但不知他是如何死法?
全身大量脱水,形如干尸,身穿寿衣,躺在纸船上漂流而来。
君知寒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天就没有见过他,因为有事要问,派手下出去寻找,未料到就看见了杨渺的尸体随水漂到了岸边从那天起一直至今,酩酊阁又断断续续有十余人出事,皆是这般死法。
他这样一说,几个人才明白君知寒为何要做此打扮在海上漂流,大概是希望以此表达对于朱曦的愤怒,将他真身逼出,但显然并未奏效。
元献道:上古传说中,太阳当中有一座神宫,里面居住着太阳神帝俊,他身子伟岸,面容俊美,保佑着风调雨顺,百姓生息,也为民间广为供奉。但若是碰上了背信无德或是忘恩负义之辈,他也会出手惩戒,用太阳之力将人炙烤而死,再以白色船只将尸身沉于海底。
君知寒怔了怔,随即哈哈一笑,抬手饮尽最后一滴残酒,摇了摇头:传说,唉!真是可笑!
听了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知道他一定极为愤怒,不过即便如此,君知寒的举止言谈间依旧能够保持风度,一派倜傥潇洒,实在非常不容易了。
君知寒笑着说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难道这朱曦真的来自神仙洞府、太阳宝殿?呵,人生在世能有如此际遇,我倒是真不知该哭该笑了。
容妄轻蔑地笑了笑:君阁主和元少庄主这就是在说笑了,世上焉有需要人间灵药的神明?即是神明,又怎么会因为自己的私欲没有得到满足,就动手杀人?
他似笑非笑:这是魔才应该做的事。更何况若真有惩罚背信无德之神明,死的也不会先是酩酊阁的人。
他讥讽的目光扫过元献的脸,君知寒大概还不太清楚容妄言下之意,元献却心中明了,对方分明是在讥讽他们元家沾了玄天楼的好处,自己却反过来对这段婚约心存不满。
这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容妄的语气又十足气人,饶是元献惯常以一副漫不经意的轻浮之态示人,此时也有些挂不住笑意,反唇相讥道:
魔君切莫过谦,您如此有正义之心,又哪里像是魔了?
容妄笑着摇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元献,怜悯地说:此言偏颇。魔自有魔之道义,正如人,亦有不配为人者。
他除了在叶怀遥面前剖白心思的时候话多一点,平日大多时间沉默寡言。
但实际上,邶苍魔君言辞之犀利,词锋之敏捷,领教过的人,没有一个再想感受第二遍。
元献的眼神阴沉下来,气的连脸色都变了,容妄则仍是一派置身事外的闲适,悠然而坐。
他两人针锋相对,委实火药味十足,君知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苦笑摇头道:
二位要是互相看着不顺眼,可否等在下离开之后再行较量?我已经麻烦缠身,实在不想再因为一个故事,陷入到离恨天和归元山庄的冲突当中去了。
容妄笑了笑,语气温柔却冰冷地说道:哦,方才我说错了什么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本座对任何人均无成见。请君阁主继续说吧,我不再打岔便是。
他这样的文质彬彬,看起来简直更加可恶。
叶怀遥眼见场面尴尬,不得不出来和稀泥了,只好轻轻一咳,叹道:魔君。
容妄听到他的声音,抿了下唇,眼神真真正正地柔和下来,嗯了一声,向着君知寒又重复道:抱歉,请君阁主继续。
元献将他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搁在腿上的双手缓缓捏成拳状,只觉得两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他说不上来自己的愤怒是因为容妄一再地揭短,还是发现了叶怀遥和容妄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而他,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
为什么要为这些有的没的而动怒,这不该是他的性格。
他是不可能喜欢叶怀遥的,他死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因为父亲的无能与自私,在他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与玄天楼签下了那张类似于卖身契一样的东西。
所有的人都得偿所愿,叶怀遥的命劫有了保障,归元山庄成功度过危机,唯有他,一生被枷锁锁住,却还要被每个人都认为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这件事,从未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在叶怀遥不在的那十八年里,元献强行压下心底那不该存在的哀思与遗憾,肆意将多年来的压抑宣泄。
他从不后悔喜欢纪蓝英,并公开表达此点,因为无论对方如何,这都是元献自己的选择。
哪怕现在看清了他的人品,决定疏远此人,也是经历过了,自由过了,那便值得。
唯独叶怀遥,元献说什么也不能对他有半分好感。
那样就好像输掉了某些十分重要的东西一样,将过去的一切挣扎与抵抗推翻,他不允许自己这样。
但为何此时此刻,他会因为对方而体会到愤怒与嫉妒的情绪?
这不可能,这真可笑。
元献一言不发,君知寒扶额,小声嘀咕道:这要说什么来着,我都忘了。
叶怀遥眼睑微垂,目光在杯中酒水的倒影上一扫,随即抬起,脸上已经又是一派平静从容。
他重新笑的落落自如:看来今天的酒后劲有些大,大家都醉了君阁主说到朱曦连杀数人,你寿衣纸船出海。
君知寒恍然大悟:还是明圣脑子好使,不错,我在他所杀之人的身体上发现了些微魔气,因此决定与其放任这种情况继续出现,不如引蛇出洞,他想报复的人是我,那么我送上门去,是否能一窥此人的真正身份呢?
君知寒说到这里,看了元献一眼:直到昨日,手下分舵传来消息,说是在此地发现了同样魔气,我便星夜兼程赶了过来,乘船出海,却不料碰见了同样追踪而至的元少庄主。
叶怀遥道:原来如此,你戴着面具,同元少庄主和我分别动手,便是想试探,这魔气是否源自于我们身上。
君知寒干咳一声:毕竟各位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同酩酊阁多少有点交情,若是表露身份,上来就打,我这也不大好意思不是。
他拱手作揖:多有得罪,只是无奈之举,还望见谅啊。
叶怀遥眨了眨眼,笑着说:那么如今你坦然相告,看来我可以洗脱这个嫌疑了。
君知寒道:明圣和元少庄主我都已经试探过了,的确不再怀疑二位。
容妄道:哦?君阁主这是话里有话啊。
君知寒看着他:不敢。但在座的四人当中,魔君您来是为什么目的,身上有是否带有那种魔气,在下真的是一概不知。
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但容妄的戾气却像被叶怀遥方才那魔君两个字给压平了。
他并没有面对元献时的冷锐刻薄,反而淡淡笑了笑,说道:我么,就不劳君阁主试探了,我告诉你。
随着这句话暴蹿而出的,还有一股与方才一模一样的魔气,只是力道要强盛许多,如同出鞘利剑,直直向着君知寒刺去。
君知寒这一惊非同小可,猛然从桌边跳起,左手顺势在桌子上一掀,以对魔气稍作阻拦,同时右掌一抓一拂,旁边静静摆放着的古筝已经应声跳起,发生一声尖锐的长音。
眼看双方较力,就要桌倒酒倾,叶怀遥忽然出手。
折扇在他指间展开,恰到好处地挡在了魔气与筝音之间,跟着扇面反转,向下一扣,两股力道便在他的指使之下化作绕指之柔,齐齐向下一沉。
这股力道恰好将即将翻倒的桌面平平稳稳压了回去,只有几道菜肴稍稍偏移了一点位置,剩下的连汤汁都没洒下来半滴。
叶怀遥手指一扣,合上扇子,衣袖起落之间,一股柔和的力道轻拂而过。
古筝琴弦震颤,发出一道柔和的滑音,在耳边低沉一绕,仿若软语劝慰,化解了君知寒蓄势待发的指劲。
君阁主勿惊,朱曦与邶苍魔君并无关联,我可以作保。
叶怀遥含笑道:来了这船上,就是怀遥要用心款待的客人,请不必太过紧张。请坐罢。
他的语气柔和温润,动作更如行云流水,仿佛把那煦暖春风都藏在了襟袖之间,于不动声色的挥洒中化解了锐利机锋。
真可谓是如珠如玉,明亮皎洁。
君知寒低头,看了叶怀遥一眼,那一刹那,忽然想起某些遥远破碎的片段,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口,复杂的神情化为一个无奈的笑容。
君知寒放下古筝,坐了下来,说道:看来明圣是知情人,那么可否请二位谁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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